第 28 章 斥责

明月山庄，书房。

裴右洵道：“陈河有消息不奇怪，临岭是他的地盘。他觊觎醉春风心法不假，但若说他为了心法将廷家灭门，我觉得不会。陈河其人重利更重名，铤而走险的事他应该不会做，一不小心赔上的就是归云庄百年名声，他担不起。若说是揽星宫，我虽未去过祁域，可听师叔说过，揽星宫非我族类，尝为东境武林所不容，纵使师叔这样的人物，当年也差点命丧西垂。虽然揽星宫宫主已死，但他的亲信任迦还在，此人心细如发，智勇双全，对揽星宫忠心耿耿，他的主人死在师叔手上，如果当日在苏潭的蒙面人是他，那还真不好对付。至于当日在大峡谷的那匹人马是否来自揽星宫还有待商榷，光是能悄悄来到东境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就已困难重重，更不要说同时在东境和祁域双线作战。如今木已成舟，无论如何揽星宫的人现已回到祁域，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他们才是。”

裴宪先默默点头，对于裴右洵的回答颇为满意，又道：“此事我已与你师叔谈过，暂且派人去青城派安抚，驰纵横虽下作，但他对揽星宫是个牵制，如今昆仑已灭，不可再让揽星宫一家独大。”

裴右洵应下，裴宪先继续道：“你抓紧时间查醉春风心法的下落，眠儿那里也不能放过。”

裴右洵微怔，“爹不相信小师妹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

裴宪先的语气里不乏对于儿子疏忽的不满。

“是”

裴右洵垂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问的不应该。

裴宪先的书房很大，烛火在烛台上烧着，看不出有什么颤动。

裴宪先喝了一口茶，状似随意道：“如今事情办完，你预备何时与陈家小姐完婚，堂堂归云庄大小姐，总不好要人家一直等你。”

裴右洵平和道：“醉春风心法还未到手。”

裴宪先与裴右洵说话，多是严厉果决，谈到这件事难得语气温和，“事情是做不完的，寻找心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你成亲之后并不会影响这些事继续进行，你娘最近身体不好，你也该为她考虑考虑。”

裴右洵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对陈小姐并无此意。”

裴宪先放下茶杯的手一顿，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所以？”

裴右洵默了默，忽然直视父亲的目光，坦然道：“我不想娶她。”

“嘭！”一声拍桌巨响，闷如惊雷，终于撕破了黑夜。

屋外站岗的人身子一凛，房内传来裴宪先怒斥的声音，“放肆！这是你师祖亲口允下的亲事，由得你愿不愿意！”

不知裴右洵是什么反应，裴宪先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当日你说去苏潭办事，我就知道是缓兵之计，但我还是答应了，不过是因为我想给你一点时间准备，如今你都回来了，还想怎么胡闹？是不是要让明月山庄的声誉毁在你一个人手上？”

裴右洵立刻垂首，“儿子不敢，当年多亏了归云庄老庄主助我们一臂之力，师祖才好肃清内奸，整理门户，这些我都记得，将来归云庄有何事需要帮忙，我义不容辞，可是婚姻大事，如何交易？还望父亲不要逼我。”

裴宪先一步上前，冲着裴右洵的侧脸就是一巴掌，怒道：“我逼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今日莫说是婚姻大事，就是要你即刻赴死，你也得给我心甘情愿的去。归云庄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把人家的女儿推来推去？明月山庄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样辱没门楣？”

早在裴宪先拍桌之际，门外的下属就觉得气氛不对，听里面的动静，知道又是为了与陈家联姻的事，赶紧飞奔去找宋钦救火，这会儿裴宪先尚在气中，宋钦已经赶来了。

“这是怎么了，师兄为何生这么大气？”

宋钦疾步上前。

裴宪先指着裴右洵道：“你问他！”

宋钦肃起脸色，“洵儿，做什么惹你爹生气？还不快认错！”边说边对裴右洵皱眉。

裴右洵却低垂了眼皮，恭敬而执拗，他说，“我不过是不想出卖自己，有什么错？”

“你混账！”

裴宪先抓起一旁的茶杯向地上掼去，一时间瓷片与茶水飞溅，裴右洵直挺挺的立在原地，连一片衣角都未曾闪开过。

宋钦向前将裴宪先拦在身后，嘴里斥道：“洵儿！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去！祠堂里跪着，天亮之前不许起来！”

裴宪先还要上前，被宋钦死死拦住，宋钦又厉声呵斥了一句，“现在就去！”

裴右洵没有说话，站起来后，头也不回地往祠堂走去。

裴宪先拂开宋钦，指着空荡荡的门口气道：“你可看见了？可看见了？他哪有一点认错的意思，我真后悔，当初不如一把掐死他！”似是气不过，裴宪先重重地“哼！”了一声。

宋钦笑了，“若把他掐死，你我多年的心血不就白费了？到时候上哪找这么好的孩子。”

裴宪先惊愕地瞪大双眼，“他好？你看他那忤逆的样子！”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看来真是气极了。

宋钦和声道：“我看洵儿平时做事张弛有度，待人宽和有礼，是很不错的，强扭的瓜不甜，你凶他也没用，还得让他慢慢明白里面的道理，他是个血气方刚的，若和我们一般四大皆空，你又该着急了，何况，你也打了他一巴掌了不是？”

裴宪先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宋钦的话句句在理，可裴宪先今日之怒并非没有道理，他从旁拈了一张信纸给宋钦，“我有耐性等他慢慢想，陈家没有耐性了。陈河给我来信，过两日要来拜访，说是叙旧，这还不清楚吗？人家等的不耐烦了。当初是师父许下的这门亲事，如今若是要他们先开口，就是我们失礼于人了。”

宋钦接过信纸快速从头阅览了一遍，沉吟道：“陈河携姐来访，并不算坏事，两家人彼此不见只是互相暗示终究不是长策，还不如彼此坐下来将问题摊开来谈，我们也好有的放矢，明日我去找右洵，总不让他那么抗拒就是了。”

裴宪先无奈地叹气。

次日清晨，几束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照在廊前。

伴着“吱呀”一声开门声，阳光从屋外洒了进来，照亮了香火缭绕的祠堂，一个人影长长的拖在地上，一直从门口伸向了裴右洵膝下的蒲团。

宋钦缓缓地走到神案前，点了三支香，高举于额前，闭目三拜，然后单手将香插在了香炉里，他没有转身，而是面向牌位，沉声道：“知错了吗？”

已经过了一夜，裴右洵的上半身仍然挺的笔直，这是从小练出来的功夫，举头三尺有神明，静思己过时容不得有一丝松懈。

裴右洵的声音有些低沉，“是”

宋钦道：“错在那里？”

裴右洵道：“我不该忤逆爹。”

宋钦摇头，好像很失望，“不，你忤逆的不是你爹，是它。”

宋钦仰着头，正对着梁上的牌匾，在香火与烛光的缭绕中，“明月山庄”四个字苍劲古朴，仅仅是望着，就能让人产生一种深沉而隽永的使命感。

“江湖上的人称我们为江湖第一大庄，你知道为什么？”

宋钦徐徐道：“不光是因为我们势强。当年你师祖为了武林太平，赶走了他最心爱的徒弟，你师伯为了保住醉春风心法，惨遭灭门之祸，我远征祁域，差点命丧西垂，即使到今天也控制不住自己不时复发的旧伤。你爹几十年来鞠躬尽瘁，心里除了明月山庄什么也装不下，他对你娘和你妹妹有多少愧疚，你可知道？你觉得我们做这些只是为了自己吗？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你师祖原本属意的继承人不是你爹，而是你师伯廷岳山，明月山庄内乱平复后，你师伯原本是可以带着醉春风心法回来的，但他为了避免与你爹兄弟阋墙，选择独自一人在苏潭隐居了二十几年，一直等到明月山庄强绝江湖才现身，最后却连命也送了，他说他图什么呢？”

最后一句话宋钦仿佛是在问自己，虽然他知道答案，“明月山庄早就不是一个山庄了，它是白森森垒起来的平衡，为了保持这种平衡，我们不能只顾自己。”

裴右洵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宋钦转过身子，和声道：“洵儿，你爹不是非逼你联姻不可，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焉能不盼你幸福，只是你作为他的孩子，更加不能得到他的包庇，否则叫他怎么对得起这满堂英灵？作为明月山庄的主人，他的无奈只会比我们多，你即使不能理解，也不该顶撞他，惹他着急伤心。如果你真的不愿娶陈家的女儿，没有人可以逼你，我只是希望，将来你站在这里，能不感到后悔。”

裴右洵看着头顶高悬的匾额，过了会儿，苦涩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叔。”

宋钦拍了拍裴右洵，“梳洗一下，去看看你爹”说完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裴右洵还跪在那里，俊秀的五官融在暖光里，苍凉而坚定。

第二天，廷雨眠如约来到裴右泞院子，走近门口时正好碰到了匆匆而来的唐周，他看起来很奇怪，一手执剑，一手却托于胸前，衣襟里鼓鼓囊囊。

廷雨眠指了指唐周形状奇异的胸口，问，“这是什么？”

唐周不堪怀中所扰，果断道：“先进去再说！”

几人在圆桌前站定，唐周在怀中捞来捞去，不一会儿居然捞出了一只小奶狗，右泞惊喜道：“哇！是小狗！”

小家伙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一边在唐周的手心里蠕动，一边发出“嘤嘤”的声音，十分惹人怜爱。

唐周道：“今早和程师兄在山脚看见的，就它一个人趴在那儿，我见它可怜便捡回来了。”

廷雨眠闻言道：“你们出门了？”

唐周一边托着小狗，一边道：“原本是啊，不过程师兄说他还有别的事，我就一个人回来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廷雨眠摇头，开始打量起那只小狗来。

裴右泞伸手将小狗接过来，抱着不停地摸，“你娘亲呢？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呀，是不是走散啦？好可怜呀！”

唐周看右泞专注逗狗的样子，心里忽然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儿。

廷雨眠也凑在小狗跟前道：“它看起来好像很虚弱，要不要喂它点东西吃？”

裴右泞道：“它这么小，会吃东西吗？”

翠儿道：“小姐，要不给它喂点牛乳吧，厨房昨天做点心还剩了一点儿。”

裴右泞赶忙道：“那快拿来！”

不一会儿牛乳就端来了，盛在一个碗里，几个人将小东西团团围住，裴右泞握着小狗，把它往碗边凑了凑，想让它喝点牛乳，没想到小狗忽然开始挣扎，差点打翻了碗。

裴右泞急道：“怎么办啊？它不肯喝。”

唐周提溜过小狗，“我来试试！”说着直接把小狗往牛乳边凑，小狗挣扎的更厉害了，唐周仍然坚持不懈地要喂它，可在廷雨眠看来，那根本是在给它洗脸。

几次之后，小狗终于受不了了，“啊呜”一口咬上了唐周的虎口，右泞惊道：“哎呀！没事吧，快看看！”

唐周捏住小狗颈后的一块软肉将它提了起来，“小东西，想咬我，可惜你没牙”

小狗挥舞着肉爪，又“嘤嘤”地叫了两声表示抗议，可惜它太小了，逃不过唐周的魔爪，唐周又握住它往牛乳上凑，小狗一边挣扎，一边凄惨地叫着。

右泞忽然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娘亲的感觉，所以它才不喝？”

唐周一怔，心想：“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娘亲的感觉？”只是这么想着,嘴上却不能说，还得配合右泞的要求，一边给小狗“洗脸”，一边喃喃自语地哄着，“哦——，吃饭咯，吃饭咯，不吃把你扔掉咯——”

廷雨眠，右泞：“……”

后来这只小狗还是被送给了城外的一位农户，因为这三个人实在不知怎么照顾一只小奶狗。

裴右泞为了这件事闷闷不乐，唐周又从别处寻来一只胖乎乎的兔子，右泞总算渐渐开心起来，还给那只兔子取了个可爱的名字，叫雪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