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伤心

程聿回到房间，关门的手稍稍一滞，将门合上后，沉声道：“出来吧。”

“主人”一道黑影从梁上落下，身法之轻盈，宛如深秋时节从树上飘下的一片枯叶。

程聿撩开袍子坐下，端过桌上的茶，淡淡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黑影单膝跪地，“主人息怒！上面有交代，要属下务必将此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主人手上！”

“上面”向来勤谨，申时要完成的事绝不会等到酉时，日落前可以完成的事绝不会拖到月出，既然他没有亲自出现，程聿就默认那并不是一件十万火急的事。他吹开浮茶，“还有别的话没有？”

黑影站起来，“还有一句，上面说，请主人以大局为重。”

程聿一顿，黑影垂眸，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

程聿挥手，黑影将信按在桌上，转身不见了踪影。程聿瞄了眼桌上的信封，没有立刻去拆，而是起身撩开竹帘，进了内室。

小塌上的人屈腿盘坐，眉目英挺，背脊笔直，青烟绕着桌上的错金银螭铜炉散开，也不知燃的什么香，闻起来很冷。

习武之人骨子里多有争胜之心，一种武功如果学到了极致，自然会产生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之感，只因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绝顶高手，更不存在绝佳的对手，所以世间武学宗师最后修的不是“武”，而是“心”。

醉春风心法的珍贵之处恰在于此。

此时的程聿宁心静气，双掌掌心朝上，持平于胸前，精纯的真气在体内顺行，如春风吹透四肢百骸。从开始到现在，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浊气正在减少，他的内力调动的越来越自如，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奇妙感觉。对于这种进度，程聿感到满意，唯有一点，就是每次当他尝试把真气送到百会穴时，总会出现一股很强势的力量向下压制，让他体内的真气受到掣肘，最终只能单向流动而无法形成循环。程聿从未触及那层秘境，但他有预感，这是一道关卡，冲破了它，他的内力会达到一个令大部分人都望尘莫及的境界。

可现在，望尘莫及的是他。

额上的汗珠滚到了眼睛里，程聿勉力支撑，尝试强行突破，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导致他的经脉涨痛难当，再不收手就会裂开，不得已，程聿只好收了势。

他百思不得其解，拿出碧玉令端详，难道是方法不对吗？闭上眼睛宁心回气，真气又慢慢在体内聚集，等到万事俱备，程聿再次尝试把真气往头顶上送。也不知是不是真气已经被扰乱的缘故，原本平和的心境忽然起了莫名的波澜，一些画面开始不受控制的飞入脑海。

小扇般的睫毛剪影，红透的脸颊和耳根，雪白的侧颈和细小的绒毛……，那些是投入湖心的小石子，不经意间荡开了波纹，一圈一圈，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天光大亮，程聿松了气，一整晚，那些画面就像一根软羽，在他的脑海里拂来拂去，他折腾了一夜，除了心头积聚的恼火，其他一无所获。

走下小榻，洗了一个冷水脸，心里的燥意稍稍缓解。

那封信在桌上躺了一夜，程聿伸手将它拿过来拆了，抖开信纸,只有一张。

目光逐渐下移，脸色却越来越暗，目之所及最后一个句点，程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捏紧信纸，立即起身往门外走。

门外，廷雨眠提着篮子，举手要敲，忽觉一股凌厉之气扑来，抬头一看，正对上程聿铁青的脸，门没有完全打开，程聿已将手上的信纸捏入了掌心,“什么事？”

“我来送东西”廷雨眠看程聿面色不善，又说，“要不，我先——”

程聿侧身让路，意思很明显，他在请她进去。

廷雨眠只好握着篮子进去，程聿转身关门，大片的阳光被阻绝在室外。

程聿背对着她站在门口，宛如一片巨大的遮光窗帘，挺拔的身体隐在一片白光里，蜂腰猿背，线条清晰。

廷雨眠莫名心慌，她预感时机不对，可惜人都进来，已经迟了。

程聿从逆光中走来，“什么东西？”

廷雨眠看不清他的表情，将东西递过去。

程聿把它从廷雨眠的手里提起来。

竹牌，他在苏潭见过。

两块翠绿的竹牌被一根红绳穿起，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音，犹如风过竹林，就在耳边。

一块刻着程聿的名字，另一块刻着“介兹景福，永永无穷”，字迹深浅不一，做工不够精致，可是刻字的边缘没有起伏，是经过反复修饰的。

“昨日去宋叔叔那里找竹子，有多的，我就……”廷雨眠看程聿把竹牌拿起来，心里一轻，想给他介绍，声音却在中途停止。

空气里只有细微的摩擦声。

过了会儿，程聿松开紧握的拳头，细腻的粉末从他指尖流下，在地上垒成一个小小的沙丘。

“你做什么？”廷雨眠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什么？”同样的话，重音不同，程聿说出来是截然不同的冷漠，质问的口气一下子就把她拉回了现实。

“今天是你的生日”

“与你何干？”

如同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廷雨眠的眼眶迅速的红了，可她知道程聿今天一定有事，所以还是保持着镇定，回答程聿简单粗暴的问题，“你救了我的命，我想谢谢你.”

“哗啦啦——！”程聿挥手打掉桌上的食盒，里面的糕点顿时洒了一地，其中还包含那道著名的桃花酥。

廷雨眠要往后躲，程聿抢先一步，踏过满地的狼藉，捉住了她的肩膀。

他面无表情，平静的话语中，锋芒远远胜过地上的碎瓷，“你听好了”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满是压迫的味道，“当初如果不是为了碧玉令，我根本不会救你，可就算有碧玉令，也不代表你可以违抗我的命令，别做多余的事，这是最后一遍。”

程聿转身，廷雨眠扯住他的袖子，“你到底怎么了？”

比起生气，廷雨眠更觉得不甘心。

程聿转过头的一刹那，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受伤，廷雨眠一怔，下一秒便被程聿甩开，她扑向地面，锋利的瓷片压进掌心，轻轻松松地拉出一道血痕。

一样东西随之抛过来，落在她的裙子上。

“再让我单独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程聿拉开房门，大量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吹散了地上的小丘，白色的粉末瞬间化为一道青烟。

廷雨眠望着裙摆上的碧玉令，人仿佛跌进了冰窟。

密林里，瀑布飞溅的声音遮天蔽日，程聿站在巨石上，一道黑影落到了面前，“主人！”

程聿将一团揉皱的纸扔在黑影怀里，“什么‘随侍左右’、‘主上甚喜’，告诉他，我要准确的答复！”

“是！”

程聿站在瀑布前，泉水飞溅在他脸上，带着春日的寒凉，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下属垂首而立，真如影子一般安静。

少顷，程聿的声音响起，较之先前，已经没有了波动，“告诉他，这件事没必要让义父知道，查明速回，去吧。”

“是！”黑影应下，几个纵越间便没了人影。身后，一向寂静的密林里，忽然惊起无数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