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供奉

裴右洵转过身子，一看见她就露出了温暖的笑容，“来了？”他穿着一袭雨后天青色的纱衣，墨玉般的长发倾泻而下，颀长的身体立于神案前，玉山一般清秀隽永，长明灯暖，更烘的他宛如谪仙。

“嗯”廷雨眠跨过门槛，与裴右洵并肩而立，望着神案问，“这些都是明月山庄的弟子吗？”

“嗯，这是邹行”裴右洵手心向上，对着左面第二排的某个牌位隔空比了比。

“邹行”廷雨眠默念一遍，“是邹大哥的父亲？”

裴右洵点头，“他是师叔的副手，当年随师叔远征祁域，力保师叔活着回到了明月山庄，他自己永远留在了那里。”裴右洵叹了一口气，“邹衍当年差点疯了，第一次违反师叔的命令，千里迢迢的去找他父亲的尸骨。”

廷雨眠道：“找到了吗？”

裴右洵寂然道：“没有，最终只带回了一抔黄沙。”

想起了那个外表粗犷，风一吹就会脸红的男子，廷雨眠的心里忽然难过。

裴右洵的手往右平移，行至正中停下，继续道：“这是明月山庄的开山掌门。”

廷雨眠顺着裴右洵所示方向看去，那是一面特别的牌位，上面刻着“明月山庄开山掌门闻渊真人灵位。”此牌位稳居正中，所用木料与周边同出一辙，只是较之其他牌位颜色更深，更具庄严古拙之感，昭示着他在明月山庄不同寻常的地位。

闻渊真人，廷雨眠望着那面牌位，心想，是爹的师父。

“裴师兄”廷雨眠道。

“嗯？”

“我能不能替我爹给他上一炷香？”

知道她说的是师祖，裴右洵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而是转身往里面，廷雨眠不解，目光追随着那个在经幡后面若隐若现的身影。

不一会儿，裴右洵从里面端出了一个木盒，盒子不大，裴右洵用双手托着，径直送到了廷雨眠的面前，廷雨眠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裴右洵点头，“打开看看。”脸上除了常年不变的和煦外，还多了一份格外的庄重。廷雨眠迟疑着抬手，捏住盒前的铜扣轻轻一拨，木盒弹开一道细口，廷雨眠拎着铜片将它掀开，目之所及令她怔住，过了一会儿，廷雨眠慢慢地抚上那一块光洁的乌木牌面，又轻又颤地叫了一声，“爹”

裴右洵静静地捧着盒子。

盒子里面用白绸铺底，空间被一分为二，左面端端正正的躺着一块牌位，上书“明月山庄开山大弟子廷岳山之灵位。”右边则放了一抔焦黑的泥土。

亲眼看见“廷岳山”三个字出现在灵位上，廷雨眠只觉腹内肝肠寸断！明明是这么悲伤的场景，眼前出现的却是廷岳山站在樱花树下，笑着唤她眠儿。

心里猛地一酸，眼中热意上涌，廷雨眠匆忙转过身子，背对着裴右洵。她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心中所想，不过是希望这场突如其来的情绪可以快点停息，可越是压抑眼泪，眼泪就流的越多，后来简直汹涌到令她艰难。

一声轻微的脚步声，廷雨眠心弦一紧，往前走了两步，“没事。”

裴右洵指尖一顿，刚刚抬起的手，默默的放了下来。

“一会儿就好”廷雨眠放缓语气解释。

裴右洵看着她微微晃动的身体，默默将盒子放在神案上，“我在外面等你。”

脚步声响起，然后是轻轻的关门声。

眼泪汹涌流下，廷雨眠望着那块牌位，很久都没有移步。

明月山庄的祠堂建于地势最高处，堂前神道宽敞，道路两边的古松茂如华盖，巨石铸成的一座座神兽上爬满了青苔，看上去静谧又庄严。

神道的尽头视野开阔，即使隐藏在缭绕的云雾中，群山仍然不改苍翠，房门再次被打开，裴右洵清隽的身姿伴着如画江山映入廷雨眠的眼帘。

裴右洵不等廷雨眠斟酌开口，已露出了和煦的浅笑，如阳光照入松林，驱走寒冷浓雾。

廷雨眠心中一暖。

二人再次走到神案前，裴右洵道：“师伯是为明月山庄而逝，他身前风雨漂泊大半生，身后理应叶落归根，受明月山庄历代弟子香火供奉，安息神灵。”他从盒中将廷岳山的牌位取出，一手托底，一手扶背，恭恭敬敬地将它供奉在了闻渊真人右起第一顺位的空缺上，随后裴右洵拿了油灯，走到经幡后面新点了一个盏的恒辉，二十年后，一大一小两座牌位终于在一片烛光中相依相伴。

裴右洵回到廷雨眠身边，捧起盒子道：“廷府灭门之后又遭烈火焚烧，府内之人已经尸骨无存，前几日我让手下快马加鞭去了苏潭，带回一抔焦土，改天选一个日子，将你娘的坟迁回客京，与你爹同葬天珠峰脚下。阿眠，我不会让你爹娘流落在外，从祁域回来后，我同你一起等他们回家。”

廷雨眠刚刚干涩的眼睛此刻又红了，她不愿让裴右洵看到，所以转头去望爹爹的牌位，咽了咽喉间的哽意后，廷雨眠道了一句：“多谢裴师兄，你不必对我这么好。”裴右洵心细如尘，处处照顾她的感受，可是她却不愿意把他最想要的碧玉令交给他。

裴右洵想了想，温和道：“师伯一身清正，我自小感佩，即使不为你，我也会这做，更何况他还是你爹”裴右洵停了停，沉吟半晌，最终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阿眠，不要恨明月山庄，更不要恨师祖，他把最难的事交到了你爹手上，可你不知道我爹有多羡慕你爹，因为他们明明同样敬重师祖，师祖却把高尚独留给了你的父亲。”

廷雨眠心下一颤，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被裴右洵挖出，却又被他一句话化解，这其中的曲折百转千回，廷岳山至少善始善终，永远站在了那个制高点上，想到邹衍的那句“男子汉大丈夫，能死在战场上是光荣！”廷雨眠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她或许只看到了廷岳山的奉献，却没看到他内心的满足。

“眠儿，人活在这世上，问心无愧是很重要的。”这是廷岳山曾跟她说过的话，她今天才明白。

裴右洵不想吓到她，“给他们上一炷香，陪你爹说说话，我吩咐过了，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我还有公务，先不陪你了。”

“谢谢你”也许这是廷雨眠对裴右洵这个人说过的，最真心的一句话了。

裴右洵感受到了，他不恼，因为这是个好的开始，他温和的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廷雨眠与她身后光明的烛火慢慢消失在阖起的门缝中，裴右洵走下石阶，不远处他的下属正在等他，面上焦虑不安。

安宁总是暂时的，出了门，一定会有无数的风雨在等着，他从来不会心存侥幸，亦不会在大局已定前松懈。

裴右洵走近那人身边时没有停下，那人俯首，随裴右洵远去。

走出了神道，裴右洵才停下。

“主人，管家死了！”下属沉声道。

什么？！

裴右洵猛地转身，刚才看下属的神情就知事情有变，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此惊变！下属心神皆惧，重压之下只知道垂下脑袋。

裴右洵压低了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神道已尽，古松未了，他们所站的地方虽然四下空阔，有人想要偷听却不是易事。

下属道：“昨晚，属下清晨收到消息的时候，院子已被烧了。”

裴右洵不甘心，“你确定管家死了？找到尸体了吗？”鲁方在那样惨烈的大火中都能保全性命，这让他很难不抱有一丝幻想。

下属硬着头皮回答，“属下在现场发现几具烧焦的干尸，其中有一人腰间肋骨断裂，骨头的年岁也对的上，应该是管家无疑，而且，”下属顿了顿，是疑虑，也是不忍，“他的胸前有两柄匕首，其中一把直插心脏，死前或与人有对峙，受了不少罪。”

裴右洵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过了一会儿才问，“可有一具少年的尸骸？”

下属一怔，接着道：“这倒不曾发现，属下一共收殓了十三具尸体，都是成年人。”

裴右洵心里一松，肃声道：“你立刻带人去找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少年，曾经在苏潭做过乞丐，唤作拦儿的，要快！”

下属因此巨变，本来心存渎职的愧疚，听裴右洵话里的意思，觉得此事或有可以弥补的地方，重又燃起了将功折罪的想法，“是！”

事态危机，裴右洵的希望全都放在了拦儿身上，再没有心情管自己的下属，只凭自己的意志考虑，“这次如果找不到，自去受罚。”

下属顿首，“是！”

裴右洵为人谦和持重，从不说重话，他所谓的“自去受罚”含义颇丰，下属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再不敢耽搁，飞身离开。

裴右洵独自站在空旷的松林间，忽然一棵老松猛地一晃，松针纷纷掉落，裴右洵胸潮起伏，耳边松涛阵阵，他盯着那一块被无辜打落的树皮，过了很久心绪才得以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