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罗刹

江岸空阔，水边有风，堤上站了不少人，其中有两个衣摆飘飘的姑娘，都是一脸的忧虑。

“夫人两天没睡好了，这样熬下去肯定不行。”大些的那个女孩估摸着十五六岁，面容姣好，稚气未脱，手上攥着一只荷包，镶珠点翠，一看就价值不菲。

站在她旁边的女孩子长着团圆脸，看上去年纪更小一些，言行举止上流露出一种少女才有的娇横，“不行！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唯一念想，你若当了它，岂不就跟我一样，回头连根儿都寻不着了！”见对方犹疑，她又有些凶的威胁说，“你敢当，我告诉夫人去！”

攥着荷包的女孩抿了抿嘴，抬头道：“就算你去告状，我也得当，我不能让夫人受苦。”

“你！”团圆脸的女孩子见同伴转身，眼疾手快地飞身过去，然后不顾对方的惊呼，抢了荷包就跑。

两个人闹出了动静，岸边的人纷纷往这儿看。

“果儿别闹了，快还给我！”

果儿一边跑一边不回头的喊，“那你得答应我，别当了它！”

她到底年龄小，腿又生的短些个，绕着江畔跑了不出半里就被同伴抓到，贝儿想抢回荷包，果儿躲闪，一不留神竟叫那荷包脱手飞出去，落在了江面上，水浪一涌就将它推离了江滩。

贝儿惊慌地向前紧追了几步，水花在脚下飞溅，停下来时水已过膝，而她只能眼瞧着那只荷包被江水推的越来越远。

果儿自知闯祸，她素性无法无天，脱了鞋便要往江里跳，两人正拉扯着，忽然耳边响起一串惊呼，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鸿雁一般掠过江面，信手往水中那么一捞，便将那荷包舀在手里，他在江面上踏了一下，眨眼间落到了两个姑娘面前。

贝儿果儿的手搭在一起，可早已忘了争执，看着从天而降的人发愣。

他作一副渔夫打扮，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如古铜，目如朗星，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白灿灿的牙齿，看上去很是可亲，看不出竟有这样的好身手。

罗中把荷包递过来，发梢还在滴水，笑道：“江上风大，没事别往水里跑，这回是荷包，下回人刮跑了我们可不管。”

给人添了麻烦还被说教，贝儿红着脸将荷包接在手里，细语道：“多谢大侠，我们这就回去……”

罗中笑笑，转身往阿青那儿跑去。

果儿靠过来，小声道：“姐姐你看，那儿躺着个人呢！”

“别盯着人家看，不礼貌。”嘴上是这么说，贝儿的目光却也不自觉的往罗中跑去的方向飘。

江岸边停着船，罗中跑过去不知说了什么，那些人纷纷让开，露出躺在地上的人。

“程公子！”果儿惊呼，“我是不是眼花了，姐姐你快看，那是不是程公子？”

果儿没眼花，贝儿也觉得那躺在地上的人好像是程聿！

渔火点点，星河在水，程聿这一觉睡到晚上才醒过来。

眼前是一艘小船，布局很简单，一床一窗，一桌一凳，窗子开在床边，桌上点着红蜡，蜡身歪歪扭扭，是放在集市上也卖不出去的品相。

身下微微晃动，鼻尖处漂浮着似曾相识的霉味，程聿把头向左侧转，深蓝色的麻布窗帘被掀开，能看见外面漫天的星光，剪影似的群山，还有近在咫尺，轻波静谧的罗刹海。

杜通背对着程聿，面向篷外而坐，搭着二郎腿，身体微躬，无声的抽着旱烟。

“醒了？”

程聿捂住脖子，想要坐起来。

“我劝你别动，你被猿猴咬到，身上的毒还没有解，伤了心肺，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杜通转身，看到程聿已坐了起来，嘴唇青紫，一副鬼样。

“犟！”

杜通冷斥一声，人却走到了床边，杜通圈着腿瞪程聿。

程聿神色平静，好像根本不担心杜通所说的心肺之伤，倒是因为受了伤，语气没那么冷硬，整个人显得温和了不少。

“晚辈有件事想请前辈帮忙，请前辈，咳！务必答应。”程聿开门见山。

杜通挑起寿眉，眼睛里带着邪气，“豁！你倒不客气，我就不答应你，你能怎的？”

程聿也很干脆，掀开腿上的被子下地，杜通将手中的旱烟杆对准程聿的胸口狠狠一戳，程聿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老爷就该让你被那群雷公吃了，说！到底干嘛来了！”

程聿求人没个求人的样子，杜通实在没好气。

程聿又咳了两声，从怀中摸出黑雪莲，自己都还没看全就被杜通抢了去，满脸惊诧的问他，“哪儿来的？”

“廷雨眠母亲的遗物。”

“是那廷岳山的闺女？”

“是，她母亲叫林绰，前辈的故人，应该，咳！不陌生。”程聿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

杜通低头打量黑雪莲，最外面的一瓣有个断口，时间太久，已经有点萎缩了。

一点都不陌生，他还记得那个女娃娃呢。

明明身中奇毒却乐观的很，明眸善睐，神采飞扬，看起来血里带风，却做了一手的好点心，馋的他晚节不保，平生第一回起了恃强凌弱的念头。

“老爷最近闷得慌，你说个笑话来听，老爷若笑了，便渡你过河。”

他本意是想多留她两天，见她身无长物，故而出此题刁难，没成想这女娃娃人小心却大，当真兜着一身的毒，兴味十足的给他说了三天三夜的笑话，为求效果好，还有各种点心流水似的奉上。

一个笑话说完，杜通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脸冷漠，手上端着盘子，胡子上粘着点心屑，上上下下的动着，那女娃娃是个越挫越勇的性格，肚子里不知存了多少货，杜通白日里不好好听，等到晚上无聊的时候品品，却会莫名其妙的笑出声来。

临走前，她扯下一瓣花瓣抵给杜通做船费，笑嘻嘻的说等自己大好了就回来看他。杜通一看是黑雪莲，心里讶异她为何不一早拿出来，脸上却表现的不屑一顾，花瓣拿在手里，没收，但也没扔了。

回到舱里，桌上铺满了点心，花花绿绿的，看着都热闹，最中间的四碟点心上用红膏各描了字，字体飘逸灵秀，怕他看不清，写的极大：老爷开心，老爷发财，老爷长寿。

杜通傻愣愣的站在船舱口，想的不是小娃娃识破了他的心思，而是：这娃娃还会回来吗？

这里是罗刹海，除了那对沉入江底的母子，从没有一个人说过要回来。

那好像一副褪色的画，曾经的罗刹海山明水秀，今日叱咤风云的泥龙王当初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渔夫，有妻有子，将他照顾的齐齐整整，哪如今日这般刀枪不入，生冷怪癖。

有时候打动一个人，并不需要惊天动地，只是需要看见他心里最黑暗的地方，然后，努力照亮它。

杜通走到桌子旁，右肘抵在桌子上，他没有把黑雪莲放下来，就那么松松的拿着，声音响起，不知又隔了几重山水。

“不错，老爷和她娘是故交，她若有事求老爷，老爷好歹意思着帮一把，可丑话说在前头，若你所求的事与她无关，老爷帮你可就不止这个价了。”

程聿明白杜通口中的“价”并非黄白之物，就算是，他现在也给不起。不过，来之前浮在心头的那点子忐忑，已在杜通劈手夺过黑雪莲时消散了大半。

心神一定，程聿道：“前辈可知道廷家灭门血案？”

杜通点头。

当年林绰为廷岳山丢了性命，杜通为此还气了好长一段时间，提到那两人他就没给过好脸，最厉害的时候，凡有人说廷岳山一句好，杜通索性不渡。

年初廷岳山身死的消息传来，杜通高兴了好多天，最后还是罗中说他笑的比哭还难看，他才发现他其实是在难过，为林绰那丫头难过。

他的妻儿也是那般刚强，当年含泪投江都是为了保他，保罗刹海，他和罗刹海都在，可廷岳山和廷府都没了，林绰那丫头该有多失望啊！

“据廷岳山的副手鲁方，还有廷姑娘回忆，当时那个凶手用的暗器乃是一种极薄的柳叶镖，可以在不近人身的情况下将它嵌入对方的喉咙里，驰纵横还有阮软也是被这种暗器所伤。要做到这一点，功夫自然要好，另一方面——”

程聿从腰间取出一点寒芒，杜通接过，眯起眼睛就着烛火看，神色瞬间一僵。

“要制作这种柳叶镖，必要一样原料辅佐，便是罗刹海江滩上的淤沙，晚辈此来是想请前辈解惑，在这段时间内，何人曾向前辈开口求过此物？”

杜通将那枚镖放下，程聿以为他要说答案，没想到他却将烟斗点在烛心上，又抽了起来。船篷里很快就萦绕起一股烟草的气息，不是什么好烟草，呛的慌，却出人意料的安神。

程聿深知有些事不能犹豫，一犹豫最后可能就算了，“晚辈来的时候，廷姑娘要我带一句话给前辈。”

杜通转过头，眼睛藏在烟雾后面，看不分明。

程聿说，“‘黑雪莲在此，连着我爹娘的性命，一并托付给老爷。’”

烟袋锅暗着，过了很久才亮起火星，杜通的鼻子里喷出两条白白的烟雾，再开口，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失望，就打开了一个精美的盒子，看见的却是生锈的首饰。

“宋钦。”

虽然之前就有了预感，但听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程聿还是觉得头重脚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