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速之客

夜儿虽然照着规矩开口，转身却舒展了眉头，圆圆的双眼眨了两眨。她神色喜忧不定，终于咬着唇垂下头来，拿蒲扇掩住了期许的笑弧。

正说着，忽见妙妙来传话：“夜儿，周妈嘱咐，主子的饭食送到前头花厅。”

“花厅？”夜儿脱口而出：“有客么？”

“我也不认得，”妙妙摇头道，“远远瞧着，像是谁家的女眷。”

夜儿转念一想：“可有吩咐后厨置办酒席？”

三个丫鬟一起摇头。夜儿拧着眉头，煞是不解：既然有女眷造访，岂能不另外添置一桌饭菜，难道要抛头露面，与薄云开一起用饭么？

“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妙妙牵一牵她的衣袖，悄声问。

“走神罢了。”夜儿拭去额头的汗珠，展眉道：“照常当差就好。”

妙妙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夜儿思忖片刻，还是命小丫鬟们多添一副碗筷，以备不时之需。

当她拎着食盒立在花厅前，才隐约明白了几分。

只见坐在厅中优雅品茶的，正是当日在碧山偶遇的那位美人。左右并不见薄云开的人影，只有一名侍女垂手侍立。

夜儿眼皮一跳，一面殷勤布菜，一面含笑招呼：“贵客可是来见主子的？恕奴才招待不周，主子稍后便来。”

那美人默不作声，只拿团扇遮住半面，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夜儿略有不快，顿了顿又笑道：“正午了，倘若贵客不嫌弃，将就着用些茶点？”

那婢女扫了一眼桌上的叫花鸡与紫藤糕，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我家小姐用不惯这些。”

“可儿，不可轻狂。”美人款款起身：“姑娘是云开的随身侍女吧？南荷还未请教芳名。”

“她是我院里的洒扫丫头。”夜儿还没开口，但见薄云开面无表情地进来，拎着一只陈旧发黄的美人风筝：“方才说到，从前悄悄替你扎了风筝，我特意叫人翻出来，省得你说我扯谎。”

夜儿的眉梢莫名地狠狠一沉，只觉得南荷浅浅的笑意刺伤了她的眼。

“你且去歇歇，不必服侍了。”

听着薄云开回头淡淡吩咐，她仓促退下，身后南荷的话音越来越轻：“你这洒扫丫头，容貌实在可惜，倒是银红衫子配着头上的紫藤花，替她增色不少。我记得，你从前……”

瞧这光景，这位南荷小姐，怕是与薄云开渊源不浅。夜儿心口烦闷，恰逢一阵阴风席卷而来，才瞧见天边已布满阴云。

一场暴雨声势浩大，直到华灯初上也没有停歇。粗陋的下房门被“吱呀”撞开，夜儿披着蓑衣，一手打灯笼，一手拎食盒，满身水气地闯了进来。

屋里的妙妙吃了一惊，忙接过她手里的灯笼：“鞋袜都湿了，你往日当差也这样晚么？”

“不碍事。”夜儿扯下蓑衣，笑嘻嘻地掀开食盒：“瞧我带了什么？”

她献宝似的，将杯盘一一摆出，无非几截干巴巴的鸡脖、鸡翅，两块凉透的糕，一碟黄齑，还有半壶残酒。

夜儿笑道：“今天这顿饭，费了我好大的工夫，由着他们剩了、扔了，未免可惜，索性咱们开开荤。你若是伤好了，也跟我饮两杯。”

“好！”妙妙咬着唇，仿佛下了极大决心。

屋外风声雨声，敲得编钟叮咚作响。两人卸下妆发，赤脚坐在榻上，有说有笑地纵饮大嚼。

夜儿两颊酡红，嘴里塞满鸡翅，含含混混地议论着：“别看那姑娘摆出千金小姐的谱，长裙遮住鞋面，说话拿腔捏调，连茶水都是小口抿着。可说穿了，无非也是个舞姬罢了！”

“你怎么知道？”妙妙一手支着下颌，大着舌头恣意调笑：“难不成，我们夜儿还会算命？”

“你忘了，”夜儿口角噙笑，指尖点着心口，“我也做过舞姬，自然看得出来。若是正牌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扭着腰，一晃一晃地走路，更不会赖在男子房里三四个时辰！有什么了不起的，主仆两个，都一脸瞧不起人！”

“她，她欺负你？”妙妙的笑容霎时僵住：“主子不管？他不是一向待你不错么？”

“是啊，主子一向厚待我。其实，他即便薄待我，我也没什么可抱怨。可——”夜儿眼中一红，喉间一哽，忍不住变了腔调：

“可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主子说的每个字，甚至每一刻的神情，我都忍不住细细比照，他待我有几分，待南荷又有几分。越计较便越难过，越发瞧着南荷刺眼……”

妙妙含着半块紫藤糕，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

夜儿强自顿了顿，掌心沾去眼睫的泪花：“瞧我，都像是疯魔了，或许你也会嫌我可笑。”

“夜儿！”妙妙陡然惊醒了酒意，艰难地将点心吞了下去：“你吃醋也罢，疯魔也罢，全是为了主子！你做了一半的绣品，也是为了他，你心里有他，是么？”

“我，吃醋？”夜儿一呆，眼珠子缓缓转了两转：“果真是吃醋么？一个人吃起醋来，会是什么模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妙妙唇边划过一丝凄迷的笑意：“我没有吃醋过。守缺他……他毕竟与主子不同，他眼里只有我一个。”

夜儿不胜酒力地扶着额头，红通通的双眼醺然瞧着妙妙：“守缺已经走了这么久，你心里……有没有好过些？”

妙妙垂眼怔忡了一瞬，转而又斟满两杯，静静说道：“没什么好不好过。我再也遇不到对我那么好的人，便为他守一辈子罢了。”

夜儿呆呆望了她半晌，长叹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起身举杯：“也好。这一杯，咱们敬他。”

妙妙攀着夜儿的脖颈，晕沉沉地笑道：“我也敬他。只求他慢些托生，我等着下一世，和他一起变老。”

“好！”夜儿倾落杯中酒，高声道：“若是没人对你好，至少我还在呢！”

“你对我，足够好了。”妙妙迷迷糊糊地笑着：“以前，你不念旧恶地救我，还挨过打。如今，为了求主子收留我，你一辈子的例钱都不要了。我没什么能谢你的，往后你在哪里，我都跟着，拿一辈子还你。”

“没了月钱算什么，”夜儿被拽得东倒西歪，仰面倒在榻上痴笑，“至少还有衣裳，还有花儿呢！”

次日清早，夜儿稀里糊涂地被拽起来，却见妙妙捧来雪青纱袍，一脸期盼：“你换上这件，戴着紫藤花或许更好！”

夜儿宿醉未散地揉着眉心：“姹紫嫣红的，终究穿不惯，还是素淡些好。”

“你昨夜说的都忘啦？那个南小姐，当着主子的面，议论你的相貌，你说非得多讨些胭脂水粉，花销只管记在主子账上！”

夜儿霎时醒了神，披上纱袍却照见镜中水肿的两颊，不由暗暗丧气，草草地洗漱上妆。

妙妙索性夺过铅粉，没轻没重地替她扑了一层，将两道淡眉描得青黑细长，又催她采些鲜嫩紫藤戴上。如此这般，夜儿尚未开口，便被推搡出门。

夜雨初停，她无精打采，披头散发地往后花园去。

直到站在花架前，她睁开迷离的双眼，登时捂着心口，惊痛至极。

假山下的草地与野径上，随处可见湿淋淋的残花，或浓或淡的紫色叫人瞧得心悸，唯有十几枝光秃秃的藤蔓，还蔫蔫伏在山石上，仿佛再也抬不起头——昨天还流光溢彩的紫藤花，经过一昼夜的风雨，早已尽数凋零。

夜儿痛惜地扑倒在地，极力将一簇簇落花揽入怀中。她怎会只顾着难过，连花儿都忘了护着？

“喂！”眼前晃过一抹招摇的柳黄色，夜儿恍然抬头，只见南荷的婢女可儿一脸娇蛮，叉腰立在她面前：“你不是洒扫丫头吗？还不清理干净，仔细我家小姐瞧着晦气！”

“这花，是我的。”夜儿正色起身，衣襟兜满花瓣，护得霸道又小心：“纵然谢了，也不是晦气。”

“你的？连你这条贱命，都不是你的。”可儿乜斜着眼，瞟着她夸张的妆容：

“你这扮相，想学瀛洲艺伎吗？别做你娘的梦了，还不快些收拾，连这丑不拉几的枯藤，也一起除了。”说着，她一手搭上藤蔓，眼看便要狠狠扯下。

“你敢！”夜儿疾步上前捏住她手腕：“放手！”

可儿疼得龇牙咧嘴，瞧见夜儿气势汹汹，顿时胆怯了三分，赌气摔开紫藤便走：“小姐说得没错，果然是没受过诗书教化的野丫头，凶神恶煞的！”

夜儿暗自叹息，自己果真妇人之仁，发火都只会学着主子。

她抿着唇再三咬牙，忍着恼火和心疼，将落花掩埋在树根旁，又细细整理了被抻乱的藤蔓。无论如何，再也不能任由旁人踩着头上了。

“妙妙快瞧！”片刻过后，夜儿便笑盈盈地跑回下房，抱着满怀的瓶瓶罐罐：“玉簪粉、蔷薇硝、石墨，还有口脂，够咱们——”

“先别说这个！”妙妙急得直跺脚：“陶公子有急事要见主子，可满府上下都找不见主子人影。大伙还以为，他跟你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