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相濡以沫

陶相如怔了怔。历来按察使司定案之前，都绝不会透露查案的经过。没曾想，唐璜竟然半点也不避忌。夜儿却暗暗点头，看来陶源的祸水东引之计奏效了。

果然，唐璜大喇喇地拱手：“列位同侪不乏有识之士，试想荒郊野岭，刺客又能藏身何处？”

“那还用说？”席上登时群情激愤：“刺杀谈大人的，可不就是女子么？”“八成是他们窝藏的，何不将疑凶羁押再审？”

“各位，稍安勿躁。”唐璜为难地笑笑：“并非不抓，无奈那贼首着实强横，竟派了几个武艺出众的小贼，将抄检的官差全都打了出来。下官几经查访才晓得，那本是个恶名昭彰的杀手帮派，江湖人称清心洞。”

陶相如正抹着浑浊的老泪，捏着素帕的手忽然顿了顿，转瞬就湮没在喧哗声中：“岂有此理！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竟如此嚣张？”“依下官看，陶家也是被这伙人污蔑的！”

“陶家不容污蔑，我岳家就活该背骂名么？”屋脊上突如其来的一声清啸，只见一位美妇人乘着夜色凌空飞来，赭红长袍鼓满了风，宛如燃着烈火的双翼，凄艳诡谲。

众人看得目眩神驰，她已踩着交叠的灯影翩然落地。虽已有了些年纪，模样却仍旧出尘得像从画中来，只是眉眼微皱，似乎永远都是凌厉而不屑的神情。

陶相如霎时脸色灰白地指着她，嘴唇簌簌地直发抖。却听唐璜一拍桌子：“列位！她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清心洞主！搜山那夜，杀了按察使司足足二十七人啊！”

这就是岳琅的师父？陶源倏地站起来，忙被夜儿按住：“公子慎重！别牵扯到岳姐姐。”

堂上稍作沉寂，隐约能听见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不知是谁低低地喊了一声“杀”，很快就接二连三地响应起来，从稀稀落落的几声，壮大成所有人同仇敌忾的怒吼。岳洞主却眼都不眨，缓缓拔剑指着数丈外的陶相如：“相如老贼！”

她嗓音柔润，竟毫不费力地压住了满堂的杀声：“当年你毁约在前，抛妻弃子在后，却当着天下人的面，说成是我的不是。如今分明是你窝藏真凶，却又嫁祸给我清心洞。既然你半点不讲情面，咱们就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妖妇……”陶相如撑着桌沿，像空壳一样摇摇欲坠，却还咬牙道：“列位大人，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正是咱们为国尽忠的好时候！”

“为国尽忠？”岳洞主猛地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大笑：“不错，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她长剑一挑，径自指向夜儿：“就是她！”

夜儿目瞪口呆，浑身一阵发冷，却见陶源轻拍着她的背，起身一揖：“前辈说笑了。若是与我家有积怨，不直言寻仇，反而来诬赖我家的厨娘，怕不是君子所为。”

岳洞主一见他这样的相貌谈吐，竟莫名地垂下长剑，惨然道：“不愧是老贼一手养大，和他从前一样的清俊，一样的道貌岸然。说我诬赖是么？出来！”

几名年轻男女飘然而来，个个和她一样怀揣兵刃，身披赭袍。岳琅也夹在中间，见陶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她沉默地偏过头，冷傲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

“各位大人，清心洞岳瑛有礼。”她身边一名赭袍男子出来拱手：“不是家师要找这厨娘的麻烦。就在谈巡抚遇害前夜，我亲耳听见康州分坛外，有人鬼鬼祟祟地密谋杀害他。当时隔着石门，我没来得及看清，不过确实有个脸上带疤的女人！”

“人有相似，几道伤痕而已，也不难装出来吧？”夜儿已经缓过神，“嗤”地一笑：“再说，都怀疑你师父窝藏嫌犯了，怎么知道你不会为了你师父，随意攀咬别人？”

“你！”岳瑛涨红了脸，刀拔出半截，又被岳琅挡回去：“师兄，不可唐突。”

“你，你当着各位大人的面，诬赖不成，又要行凶杀人？”夜儿颤声退了几步，学着南荷反咬一口的模样，竟也惟妙惟肖。

“狡辩！”岳洞主顶着众人侧目，昂首斥道：“车夫亲眼瞧见，行刺巡抚的人里，只有一个蒙面的，不正是因为她相貌太显眼？不信去问问，案发前后，她是不是失踪了十几天才回来！”

“前辈！”陶源强压着怒火：“说来说去，只是揣测罢了。区区一个厨娘，和谈大人有何瓜葛，为何杀人？”

岳洞主冷哼一声：“是啊。这贱婢来路不明，在陶家两年，若是没人指使，她怎么敢刺杀巡抚？若是没人包庇，她怎么不远走高飞？”

“含血喷人！”眼看她反而把火烧到陶源身上，夜儿咬着牙直扑过去，却被人拦腰截住：“你跟我，到底什么仇，一心想置我于死地！”

岳琅死命抱着她，身后渐渐漫开几道湿痕。陶源眉心一颤，忙要赶过去，冷不丁被岳洞主伸手一挡，竟像撞上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捂着鼻尖怒目而视，却见岳琅腾出手，只在那湿痕上轻轻一拂，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来人，拿下！”唐璜即刻指着夜儿下令。

“跑！”岳琅耳语着，佯装被她挣开，却暗暗运劲推了她一把。夜儿借力蹿出去，软着腿四处乱钻，在攒成堆的人群里竭力往外挤，顷刻便被锁上了镣铐。

被押回跪倒那一瞬，她反而闭上眼，认命般地沉下心来。总算，了结了吧？她抬头望着欲言又止的陶源，勉力扬起嘴角，亮出一道粲然无惧的笑容。

却听岳洞主轻轻一笑：“你我原本无冤无仇，但你受陶相如栽培指使，替他谋害巡抚，就与我势不两立。”

原来如此！夜儿恍然明白，此人咬着她不放，甚至买通陶家的下人，打听她的形迹，不光是为了替清心洞洗刷罪名，更是要借此把巡抚的命案扣在陶相如身上……

“陶大人！”唐璜终于按捺不住，沉声问道：“这妇人所言，可当真么？”

“一墨。”陶相如竟像苍老了十岁：“你明知道，这厨娘和我毫不相干，你何苦——”

“那得问你啊，”岳一墨明眸流盼，颤着肩头低笑两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当年，我为什么改名叫一墨？”

陶相如铁青着脸侧过身去。

“家父，名讳相如，前辈改名一墨……想必、想必是……”陶源眉眼慢慢地聚成一团，垂头强忍着难堪，忽然一抬眼，恓惶地朝着陶相如：“爹，她是谁？”

岳一墨眼圈一红，隔着披红挂彩、灯火辉煌的盛宴，望向垂垂老矣的陶相如，仿佛瞬间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她一出生，就被扔在献州的清心观外，襁褓只绣着一个“岳”字。观主妙法道长素有侠名，见她可怜，就收养了她做徒弟。

师父替她取名芳树，为她传道授艺，严管勤教。怎料十八年后，武艺超群的绝色道姑偶然见了路过避雨的书生陶相如，当晚就天雷勾动地火。事后，她唯恐被师父怪罪，竟私自还了俗，跟他私奔了。

陶相如带着她进京赶考，一路上如胶似漆。谁知途中，岳芳树忽然身子不适，竟已有了身孕。陶相如大喜，劝她就地安置下来，好生养胎，只等进京高中，就娶她为妻。临别时，两人依依不舍，岳芳树便改名“一墨”，和情郎的名字合成“相濡以沫”之意。

第二年，她听说情郎中了探花，急忙带着儿子，兴高采烈地进京。

不料这时，陶相如正左右为难。他高中探花，本该成为翰林院编修，却苦于没钱打点，空等了一年也没等来一官半职，只好靠街头卖字糊口。偏赶上康州布政使宋大人进京述职，他家女儿宋唯君只在轿中遥遥一顾，便瞧中了他这落魄文士。

宋大人虽然嫌弃，但宋唯君二十二岁还没出嫁，只等着天赐良缘，早就成了同僚们的笑话。他拗不过女儿一片痴心，只得延揽陶相如，暗示用官位换取姻缘。

岳一墨一心等着陶相如，却得知他将娶宋唯君为妻。她虽然气恼伤心，但为了年幼的儿子，也只能委委屈屈地做了妾，跟陶、宋夫妇去康州下辖的瑶县上任。

起初，陶相如还跟她柔情蜜意，不料宋唯君很快就怀了胎，惹得她百般吃醋。然而她相貌、武艺样样出挑，不免心高气傲，得罪了正室也不肯低头，乃至大打出手，险些伤了宋唯君的胎。

时隔多年，岳一墨仍旧意难平：“你说和她只做明面夫妻，可她过门不到半年，就怀了孽种！你只知道，她肚子里才是嫡子，那我儿子呢，难道要和我一样，一辈子受委屈？我只是气不过，从来没想害她的孩子，她却非逼着我磕头赔罪！若不杀她欺人太甚，我又怎么会动手？”

“你，”陶相如紧握着椅圈，打断了她略带哽咽的辩白，“心性不仁，再狡辩也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