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骨肉

自打上次的冲突——或者说是惩戒——过后，一个星期稍纵即逝。这段时间里，除去两次固定的外出捕猎，我都被局限到了粮食处理的岗位上，晚上睡觉的住所也被定在趣味屋穹顶的阁楼，不能主动去联系佐藤与他所在的八惠子班。

幸运的是，粮食处理班有不少人都隶属于万丈数一，这个男人不像干部们和尼可一样心机深重又擅长猜忌，我只是把那个对多多良讲述过的“作为偷渡客的女儿被卷入了钢筋坠落事件后逃出医院”的故事讲给了他，他就依然延续着与笛口朝木的约定，让他的同僚们把被移植了神代利世赫包的我视作同伴。就算我告诉他，利世应该是已经死了，他也坚定地表示，既然我这个拥有利世赫包的人已经被青桐树控制了，那么他有必要去警示另一个与我相同处境的人。

“而且，我很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为什么利世小姐会选择到他的身边去！”计划到最后，万丈数一满脸愤慨地吸了一下鼻子，打破了之前的正义凛然。

与万丈数一的同僚一同工作后，我发现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凯也在他们其中。她平时对我最为照顾，每当我在分解肉块的过程中遇上瓶颈，她都会亲手为我演示。作为回报，我会在他们的班组轮换或人员临时调动时帮忙照看她的儿子光斗。作为壁虎的直属部下，我只要听话地待在粮食处理班，还是拥有比他们更宽泛的自由行动权利的。

午休时间，一直跟在万丈数一身边的三个防毒面具食尸鬼中的一个“扑通”一声坐到了倚着墙休息的我身边，递来一只暖水瓶。

“来，小森小姐，万丈先生今天不在这里，他给我留了速溶咖啡。你要喝一点吗？虽说已经冷掉了。”

“啊……谢谢。二号……小姐？”我看着她面具口部写着的大大的数字“2”，不确定地称呼。

“我的名字叫Jiro。”二号防毒面具说着在地面的尘土上写出对应的汉字。“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二璐那与万丈一样自来熟的个性让我稍微放松了下来，我接过暖水瓶，拧开来喝了一口里面的冷咖啡。

“那就，谢谢你了，二璐小姐。”

“不客气。除去医生先生拜托我们的因素，我自己也想照顾你这样的小姑娘。”二璐带着笑意说道。“不过，以壁虎对你的器重来看，过不了多久，我们就照顾不到你了，只能托你照顾我们了吧？”

和二璐一样，即使不是凯拜托我，我自己也相当喜欢与幼小的光斗相处。尽管我其实不擅长应付小孩子，但照顾小孩这种事常常会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还处于原先的平和生活中。不过二璐一提起壁虎，我就不由得缩起了身子。“请千万别对我抱有这样的期待……他选我作为小弟，也只是因为我的恢复能力经得起他蹂/躏而已。我没法像生来就是食尸鬼的各位一样高效捕猎……等到他对我的不满积攒到一定程度，我说不定就没命了……”

“不要那么消极，小浅海——我可以和万丈先生一样这么称呼你吗？”

我本来就被日语的敬语折磨得够呛，自然不在乎这些。二璐在我点了头后，伸过胳膊搭在我肩上，望着天花板继续说下去。“我们不止一次看到过平时兢兢业业工作的青桐树底层成员被壁虎抓去折磨，但你是第一个能从他的趣味屋里走出来正常工作的人。除了被折磨以外，你身上一定还有其他值得期待的事物。这一个星期来你能按时缴纳食粮，已经足以让我们所有人对你刮目相看了。”

她不提还好，这一说，我耳边仿佛响起了刺耳的刮擦声——用小刀刮过骨头的声音。

果然，“杀人”这种事还是太过于遥远和可怕了。我在半夜到偏僻的小巷里寻找晚归的上班族或学生，在凌晨蹲守晨练的老人，但每当我看到他们每一呼一吸吐出的雾气，听着他们或疲惫或急促的不知奔赴向哪里的步伐，就会丧失对他们发起攻击的勇气，就连回想壁虎的虐待都不能督促我迈出那一步。

之前那次去往笛口朝木诊所的行动失败了，但在壁虎第二次把我放出去狩猎时，我仍然尝试着接近了那里。或许是因为之前已经在诊所取得了成果，真户吴绪他们不再继续在那里埋伏了。我在大街上人流最拥挤的正午潜到诊所，偷了笛口朝木治疗食尸鬼时使用的抑制剂与麻醉剂出来，然后实行新的计划——

说起来，还得多谢壁虎的暴行，我现在已经能做到在针管刺入眼瞳时不会因为疼痛而挣扎得太剧烈了。首先用粘膜注射的方式卸去自己的防御，然后就可以大量注射麻药，从我自己的身上割取肉块了。回到青桐树后，大概也同样地归功于我有着“壁虎小弟”的身份，粮食处理班的小组长不会多管我，而是任我把自己带回的肉块混进桶里。虽然独眼食尸鬼的肉味道与人类有所不同，但万丈数一他们会在我的委托下打乱肉块的摆放顺序，而我也算是按要求缴纳了粮食，理应不会被挑什么错。

或许是我沉默了太久，二璐歪过头看向我的脸，问道：“我是不是不该提这个？”

“没……我就是自己都觉得有点瘆得慌。”

心中的郁结我无法用日语好好表达出来，只能暂时当它不存在。尽管“用肉块顶替尸体”这个念头已经在我脑海里盘旋很久了，然而，当我第一次想到要用自己作为肉块来源，顶着因麻药而晕眩的头脑割开自己尚存模糊痛觉的皮肤，亲眼看着鲜血涌出时，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害怕。认识到这一点反而让我体会到了毛骨悚然的恐惧。

——我连内心都已经变异了吗。

——我害死了赤崎玲。我共食了她。

——我变成了像尼可一样仿佛不会死的怪物。

——我要破坏自己的肉/体却都没觉得异常。

——我已经称不上是人了吧。

“不想死”是我的本能，但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了。无论是我所依赖的笛口朝木和佐藤，还是与我和谐相处的万丈班和八惠子班，他们都属于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只不过是硬插进他们之间的一个麻烦人物而已。笛口朝木会去找他的妻女，佐藤有他的互帮互助小联盟，他们有原本的生活，一定也畅想过未来，那我呢？我想去做什么呢？我有什么可以去往的地方呢？这一个星期以来重复的工作与自残中，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具行尸走肉了。也只有在与万丈班的各位交流时，我才会品味到自己还是可以思考的大活人。

等到暮色降临，粮食处理班轮换休息，我准备着离开基地开始自己的又一次捕猎任务。但愿在食尸鬼对策局CCG攻破这里之前，我能一直苟且偷安下去。

进入树林前，我看着前方漆黑的小路，站了良久，中途还有负责周边巡逻的食尸鬼和我打招呼。我不怕有青桐树成员或搜查官突然出现袭击我，却单纯地害怕那片黑暗——而这种一如既往的对于黑夜的恐惧甚至能带给我一点熟悉的安心感。

在我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按到了我肩头。

“还没出发呢，浅海？”

——是壁虎的声音。

“壁虎先生。”我的语气平稳得让我自己都略有些吃惊。“有什么指示吗？”

“我记得佐藤君说今天就可以去取面具了。正好明天也是我出行的日子，一起走吧。”

——得亏你这种人还能这么正常地说出这么正常的话啊。

我在心里嘀咕着，表面上作出平静又顺从的样子，低头应下来。

——不过，说真的，如果他一路都同行，我就没机会搞定肉块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在壁虎的带领下花了比以前更短的时间就抵达了最接近市镇的那个出口。经历了一周前的那次单方面挨揍，我认识到，即使他将我开膛破肚，我也不会死。他还对尼可说过，希望我能在与搜查官的对战中成为有效战力，所以我现在基本能确定，无论如何，他应该都不会要我的命。

我们来到四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的店铺亮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如果没有人带路，我可能真的找不到面具店。壁虎也在好几个路口停下来嗅闻空气，才一路顺利不带折返地走到了店门口。

“去吧，这家店直到半夜也会有人在的。”壁虎在墙边一靠，指了指那扇沉重的门。

——你不进去啊？

我既不喜欢单独与壁虎一起行动，也不喜欢单独面对呗。我本来还想着，他们两个共处一室，气氛说不定会负负得正地有所改善呢。

大概是因为面具店所在的巷子在晚上太过昏暗，这回走进店里时，我反而觉得里面还挺亮堂的，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工作台前用餐的呗。

“晚上好……呗先生？”我关好门，小心翼翼地打招呼。

“唔？”呗歪过头，看到了我，他一口咽下嘴里的东西，轻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笑道：“是小森小姐啊。佐藤先生今天没有来吗？”

“他……出不来门。”我想起上次来店里时呗对于我们关系的猜测，不禁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那真是可惜，他一定会喜欢我的作品的，真想让他快点看到。”呗感慨着，走到一个展示台旁，取下了上面盖着的遮尘布。

“超大型巨人！……太酷了！”

我自己在看到布下面的事物时都差点被吓到。比起笛口朝木的硬质面具，这更偏向于软胶质感，像万圣节面具一样从正面罩住全脸，只在眼口鼻处开了口子，面部布满了烧伤后裸露筋肉的逼真图案。

“chāo，dà……什么？”呗好奇地重复我的发音。

“我是说，人体模型，好像生物教室的人体模型啊！”我连忙一把捞起面具，从自己的词汇储备中找出一个同样可以形容这面具的说法。用手握上去后感觉相当轻薄，那筋腱的视觉效果也没那么恶心了，凹凸不平的图案做得十分精巧，不会因为皮面的弯曲而变形，而材料的弹性和柔软程度足以让嘴部开口的弧度与我自己的嘴唇相扣合，也不会影响我正常开口说话，呗人性化地把鼻梁部分的胶皮仅仅覆盖到鼻头，没有对鼻孔呼吸造成阻碍。面具后面有两条绑带，一条在耳朵上方，一条在下巴下方，呗伸出手，问道：“要我教你固定吗？”

“啊……好的，谢谢。”

我松开手，让呗帮我把面具戴上，扣好绑带上的卡扣。随后，他拂开我脸前的刘海，遮住面具边缘，对着镜子照了照，把手掌横在我的额前。

“你可以配一顶帽子，有帽沿的阴影一遮，看上去根本不像戴了面具，就好像这是你真正的脸一样。”

“嗯……我是说，是！我会考虑的。”

“不用这么紧张，小森小姐，我又不会吃了你。”呗失笑，把脸转向我。“话说啊，有关于面具的外形，我参考了佐藤先生的提议，下巴和鬓角处还多做了些填充，以混淆搜查官对你脸型的认知。但我斟酌了很久，想着如果两只眼睛的眼眶都做出来的话，就很容易被搜查官发现你是个独眼食尸鬼吧？能不能再露出赫眼来让我确认一下看上去是什么效果？”

虽说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动用过赫子了，但我还是听话地调动情绪，想通过放出赫子来将赫眼显露出来——

“呃啊啊！”

赫子没有缓慢地流出，而是不受控制地爆发了，同时爆发的还有仿佛从脊柱中迸出的剧痛，幸亏我在这前一刻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及时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扯了出来才保住了这件衣服……重点不对啊喂！

仅仅靠思维已经操纵不了RC细胞了，我徒劳地去抓背后的赫子，在慌乱中向呗投去求援的眼神。他张大了眼睛，神情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欣赏？

眨眼间我已经砸碎了一片地板掀翻了好几个展示台，当我忍不住撞向一排面具架时，呗在我视野中的身影闪动了，我并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被狠狠击中了后腰，一股巨力将我爆出的赫子折断。我被按在地上，忍不住哀嚎出声，同时终于感觉自己可以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砰”的一声，屋外的夜风吹进了店铺，我摘下面具喘息着撑起身子，看到壁虎推开了门，矗立在门口语气不善地问：“发生什么了？”

“对不起！壁虎先生！”我第一反应是翻身而起鞠躬道歉。“我失误搞乱了呗先生的店铺！”

“这可不仅是‘搞乱’而已啊。”呗蹲在一个桩子跌碎的展示台旁，无奈地叹息一声。

壁虎的眉毛抽动了几下，他环视惨不忍睹的店面一番，声音低沉下去：“我说过，不必要的额外开支我可不会替你支付。”

——就不能看在我这回放出赫子时注意了不弄坏衣服的份上网开一面吗。

想是这么想，但我知道我这是真的闯了祸，而且没有补救的资本。

“青桐树的小弟真是悲惨啊，连工资都没有的。”满脸的饰品也挡不住呗的同情，他望向壁虎，提议道：“要不然，让小森小姐在我这里打工抵债怎么样？”

“她乐意就行。但打工抵债不能成为不完成捕猎任务的借口。”壁虎把手插进口袋，冷哼一声。

“没关系，小森小姐只要挑空闲的时间来就好了。你的单子带给了我很多乐趣，所以我不会催你的。”呗眯起眼，露出与我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令我不安的微笑。

礼节性的感谢、道歉与告辞后，我几乎是从店里逃跑的，把呗的“感谢惠顾，祝你和杰森先生今晚捕食顺利”远远地丢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