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九月初，京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特别适宜户外活动。这日，趁着难得的好光景，皇帝兴致勃勃地召来长孙晟和突利可汗于禁苑伴驾游猎，另外还精挑细选了十名善于骑射的侍卫随行。

杨坚穿着一身合体的劲装，着装扮为暮年的皇帝平添了三分英伟。入了猎场后，他一马当先，跨着一匹高大的汗血宝马，沉浸在充满生机的风光中。极目眺望着这宽阔的猎场，一片皆是风光无限，皇帝更是心旷神怡：“遥想当初大兴宫刚建成时，这禁苑还是一片荒芜，现在竟修葺得如此完善。尤其是这葡萄园，果蔬丰盛，可谓是皇家的菜园子，飞禽走兽遍布山野，又是上佳的狩猎场！”

骑马跟在杨坚左侧的长孙晟紧接着便应和道：“当初是陛下珍惜民力，才致使宫殿分步修建，我大隋君主能够处处为百姓着想，实乃四海之幸！”

这话说得皇帝很是受用，当即流露出志满气骄之色，突利可汗见状，连忙也跟着殷勤附和起来：“臣在大兴也有些日子了，常常感叹大隋圣人可汗怜养百姓，如天无不覆、地无不载。臣亦蒙陛下威恩，方如枯木更叶、枯骨更肉，臣愿千世万世常为大隋典羊马也。”

听到这个别有一番新意的称赞，杨坚更是喜出望外，当场勒马驻足，对着染干哈哈大笑起来：“圣人可汗！好好好……想那雍虞闾只承认大隋和突厥是翁婿之国，还要与朕分庭抗礼，哪里像你肯尊称朕为圣人可汗。嗯，既然可汗诚心归附我大隋，朕决定册封你为启民可汗，从此之后你就是大隋唯一认可的突厥可汗。还有，先前安义公主在突围中亡失实乃不幸，可汗也不必再自责，朕已另行册封宗室女为义成公主，不日将嫁予可汗。”

这一番话，说得突利可汗竟比杨坚更为激动，他立刻翻身下马，发自内心的泣泪跪拜道：“臣家破人亡、身无长物，当真是卑贱到了泥土里，可陛下对臣却没有丝毫嫌弃，依然优容厚待，如此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

杨坚为表圣主恩德，紧接着主动下了马，长孙晟和一众侍卫见御驾落地，也都跟着跨下马背。这时，皇帝的面色是一片温和，他慢慢走到染干面前，倾身将他扶起：“今日这么好的氛围，可汗怎么落泪了！”

那染干激动之下，早已是呜呜咽咽的抽搐着，一旁的长孙晟见状连忙帮衬道：“陛下说的对啊，可汗莫要伤感了，今日可是要陪陛下一起射猎的！”染干这才慌忙的拭泪，看着杨坚做出感激的笑容。这时，又听长孙晟继续道：“今日山野间猎物颇丰，不如我们分成两队，来比赛射鹿吧！”

皇帝听罢当即拍手叫道：“这个提议好！你们二人加上十名侍卫共十二人，分成两个队伍，以一个时辰为限，自由狩猎。看哪队射中的鹿多，朕重重有赏！”

突利可汗自知能力有限，赶忙向杨坚谦虚的禀道：“臣此番能够朝见天子，多亏了长孙将军指引，这次狩猎，臣想跟长孙将军一队。”

虽然入了秋，但皇帝的脸上却是春风得意，他笑得双眼已经眯成一条线了，当场大手一挥，爽朗的应允：“行，就按可汗的意愿分队。”

圣令下达后，十二个人快速分好了队，然后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散开，各自寻找猎物。。此后一个时辰，二队人马皆是全情投入，杨坚更是亲自在两方之中来回巡视，奔波着查点猎物的中箭情况。

不出所料，长孙晟的成绩一马当先，独自一人射中了六只梅花鹿。杨坚大喜过望，眉飞色舞地对身边的臣子道：“哈哈哈……可汗果然有眼光，和我们长孙将军一队，想输都难啊！”就在这时，耳畔传来阵阵尖锐的鸟鸣，皇帝下意识一抬头，只见空中有群鸦飞过。杨坚当即来了兴致，直指着那不计其数的群鸟，激动的吩咐道：“季晟，你擅长弹射，给朕把它们都射下来！”

长孙晟当场领命，他迅速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利落地搭在弓上，同时仰身眯眼瞄准，非常冷静地拉弓射出第一箭。

所有人的注意力随着那支箭一起，“嗖——”地一下飞出去，眨眼之间，便有一只鸦雀中箭，凄惨地长鸣起来，还未等那猎物落地，长孙晟雷厉风行地又射出第二箭，就这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连续射出十箭，竟是十发全中。

如此出神入化的射技，突利可汗看得是目瞪口呆、惊叹不已：“早就听闻长孙将军有一箭双雕的本领，今日又亲眼目睹将军十连中的表现，真是极为震撼啊！”

长孙晟却是谦逊一笑，客气的回道：“这些都是雕虫小技，可汗谬赞了！”

杨坚可不认同自己臣子的话，他姿态昂扬地朝长孙晟摆了摆手：“季晟，你就不要谦虚了，今日狩猎，你表现最佳，朕要好好奖励你！”

长孙晟从容有度的应了皇帝的声，而后立刻又开口道：“臣不求奖励，只愿为可汗请一份赏。”

“哦？”杨坚一副饶有趣味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下臣继续说下去。

长孙晟先是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身边的染干，而后毫不犹豫的开口道：“可汗流亡于大兴不是长久之计，臣认为应该在疆界附近划分出一座城池，供可汗和其部众居住。”

杨坚细细思索一番，脸上的喜色丝毫未消，清晰明确地向长孙晟回道：“此言很有道理啊！那朕就命你率五万士卒于朔州境内修筑一座大利城供可汗驻守。”

对染干来说，这无疑是喜从天降，这个年轻而毫无气场的可汗一时间讶然在马上不知该如何做声感谢。然而，杨坚的话似乎还没完，他转头看向染干，继续大方的说：“可汗，朕不光要给你地盘，还会赏赐你丰厚的财物，以招降突厥流亡百姓，有领土有臣民，你这可汗才能名副其实啊！”

染干这时终于才切实的相信了眼下发生的一切，激动之下又想下马拜谢，却被大隋皇帝立刻阻止：“好了，感谢的话就不要说了，有力气就再陪朕跑几圈吧！”说罢，精力较往日充沛千百倍的皇帝潇洒地抬手扬起皮鞭，策马绝尘而去。

突利可汗和长孙晟对视了一下，向他流露出感激的目光，长孙晟也不多说，只是豪气冲天的大笑一声，然后奋力驭马，向前奔去。染干见状，赶紧也认真起来，他生在草原之上，自然马术了得，当即策马扬鞭，奋起追赶着前面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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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又是一个九九重阳节，在这本应欢乐的佳节里，长孙晟却显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脑海中反复浮现着一抹倩影，还有她的菊花酒、五色糕，久久挥之不去。用过早饭后，长孙晟一个人在家实在无趣，于是临时起意，前往城外南山登高。

眼下，虽然已进入秋季，但郊外的山间还是一片翠绿蔓延，初到山脚下，长孙晟遥遥一望，目光沉浸在绿意浓浓的山间，虽然天色有些暗淡，但想必登高望远，依旧能令人豁然开朗。这时，他的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微笑，充满期望的踏上的征途。

起先的一路，人声格外嘈杂，重阳这日外出登高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几刻钟后，长孙晟走到了半山腰，他明显的感觉到，头顶有一片乌云压境空气之中是越发潮湿，游人的数量也变得淅淅沥沥。很多人不过在佳节里应景来此一游，可能因为天色不佳，随处皆有止步于此的男女老少。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忽然空中霹雳一闪，又听震耳的轰雷阵阵，然而在这突变之后，却并未有大雨来袭，只有丝丝细雨夹杂在秋风之后，轻描淡写的刮在身上。此时，登高的人们已经慌张了起来，长孙晟身边的众人都放弃再继续登高，纷纷失落而扫兴地往山下行去。长孙晟却对并没有退却之意，他一路逆行在断断续续的人流中，刻意加快了速度，没过多久便攀登到顶峰之上。

就在这时，忽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这一次似乎真的要有一场大雨倾盆。也巧得很，山顶之上正好有一处八角小亭，长孙晟赶紧朝那里走去。远远地，他看到了凉亭之中有一女子背对在亭中一角处，但为了避雨仍是毫不犹疑地走进了小亭中。

少女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赫然转身，一瞬间，这两人四目相对，不由皆是百转千回，仿佛那个世界早已山高水远，恍若之时却已然近在咫尺。就在这一刻，姗姗来迟的暴雨终于卷着疾风而来，从天幕之上倾泻而下，这大雨如同天河缺了口，决堤到人间一般。

长孙晟面对眼前的女子，仍然是愣愣地神色，甚至他完全没察觉到骤雨肆虐。而此时的高瑾瑶一身白衣胜雪，像是天池中的雪莲一般坚韧，她克制住了所有激动的情绪，冷静而翩然地行了一礼：“长孙将军，好久不见……”

长孙晟这才回过神来，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一反常态地吞吞吐吐着：“好巧啊，你也在此避雨……竟然会在这个地方遇到小娘子。”

高瑾瑶淡淡地勾起嘴角，浅笑着说：“今日是重阳，阿爷怕我在家里闷，特意让我出来登高散心。我本来带了翠儿的，可是那丫头爬到一半就嫌累，我只好让她先行下山，到山脚下等我。”

对这个女子，长孙晟似乎心中有很多想说的话，但他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微微动着唇瓣却马上欲言又止了。这时，他难免有点尴尬，赶紧伸手指着外面，客气道：“这雨怎么突然间就下大了，一时半会儿可是走不了了啊！”

“那就在这里暂避一下……”高瑾瑶明显感觉到对方尴尬的情绪，但她仍是一派温和的表现。长孙晟稍作镇定，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时，高瑾瑶迈着碎步向这个男人靠近了一点，主动问候着以图缓和气氛：“听说长孙将军先前受了重伤，现在身体怎么样了？”一边说，她同时也在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位多日未见的故人，这个男人的轮廓依旧是那样的伟俊不凡，与记忆中的那抹高大威武的影子不差分毫。

长孙晟会心的微笑起来，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小娘子关心，我已经痊愈了。”

高瑾瑶很是安怀，温柔地道了句：“那就好，那就好……”之后，她便只是一片沉静，站在原地向他微笑着。

一时间，长孙晟完全不知该如何接话，几番暗暗挣扎也没有开口，于是两个人就这样相顾无言地对视着。这种凝滞的感觉，令长孙晟越发拘谨，高瑾瑶并不清楚眼前之人的真实想法，只觉得自己的出现就是他尴尬的症源，虽然内心很渴望再跟他独处一会儿，但还是不想他这般为难。

恰巧此时，恣意的疾风竟一点点止息了，连带着雨势也彻底弱了下来，空中似乎只剩下一片迷蒙的水雾在慢慢清洒。依依不舍的高瑾瑶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开口道：“这雨好像小了点，翠儿还在山下等我呢，不能让她等太久，我先走了……”她走的时候刻意地偏过头，直直避开了长孙晟的目光，怀着撕心裂肺的痛，与那个自己最珍视的男人擦身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先前还恰似朽木一般的长孙晟终于燃烧了起来，他再也无法忍耐自己的感情，下意识一伸手直直抓住高瑾瑶的胳膊。猛然一下，见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令高瑾瑶失色，又赶紧松了手，慌张地解释起来：“现在正在下雨，山路泥泞不好走，不如我送小娘子下山吧！”

高瑾瑶似乎感受到了长孙晟掌心之中炽热的温度，她内心有一丝惶惶的悸动，但想到对方早已明确拒绝过自己，此番关切也不过是尴尬之下的客气话，便更加不想再深陷其中，当即稳稳地退了一步，有礼地回了话：“还是不必了，我们孤男寡女的，若是被人瞧见会说闲话的，我不想阿爷为此事担心。”

决绝的话说出口，下一刻便是扭头就走，高瑾瑶的脚下毫不拖泥带水。长孙晟猛地转身，心灵的禁锢在这一刻终于被冲破，望着亭外那一抹美丽而坚毅的背影，他用尽一切勇气，高声喊了一句：“瑾瑶，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那女子骤然停下了脚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转过身，迎面对上的是长孙晟无怨无悔的眼神。此情此景，仿佛如梦千遍万边，而今日却切切实实的发生了，高瑾瑶澄澈的眼眸之中，无知无觉地热泪盈眶了，一时间竟激动得无言以对。

长孙晟赶忙快步跑过来，他小心地拉起了高瑾瑶的双手，真诚地表白了心迹：“我以为我这把年纪不会再想儿女私情，我以为你在我心中可有可无，可是当我身负重伤、命垂一线之时，我的脑海中全都是你。从那刻起，我就知道你已是我心底不可磨灭的烙印，我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常伴在我身边……”

泪流满面的高瑾瑶忽然之间破涕为笑，灿烂的容颜上绽放出小女孩一样的欣喜。下一刻，她更是主动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长孙晟，进入了这个男人的心，自己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长孙晟的眼中虽然有光，但他却仍然理智，轻轻扶住高瑾瑶的双肩，牵引着她与自己对视，真诚地继续说道：“瑾瑶，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保证只要有我一日，我就会尽心照顾你，不让你受苦，不让你委屈。但是，瑾瑶，你要想清楚，我比你年长这么多，我总会比你先走。我离世后，你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你真的愿意和我这个糟老头子在一起吗？”

高瑾瑶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她眼底的力量无怨无悔：“将军不是糟老头子，将军是我心中的大英雄，能嫁给将军是我梦寐以求的心愿。只要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日子，每天都充实快乐，那就算以后你离开了我，我的余生也是幸福的。”

长孙晟被这番话感动，心底涌起无限暖流，发自肺腑地郑重承诺道：“好，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下山就去向你父亲提亲，我会用我的诚意说服他。”

高瑾瑶听罢，立刻高兴地摇头道：“阿爷那里不是问题，他已经妥协了，只要将军愿意娶我，他一定不会阻挠。”

长孙晟瞧着面前的小女孩噙着泪水却又欢欣鼓舞的模样，自己内心也很是满足，他伸出手一边替她擦拭泪水，一边温柔地说：“下个月，陛下会正式册封染干为启民可汗，然后我就得护送他和他的部众去朔州，还要给他们修筑城池，可能得年底才能回来。你再稍等几个月，待我回来，定会给你准备一个隆重的婚礼。”

听了这话，高瑾瑶略有一丝落寞，表情掺杂着为难之色：“不是我不能等，我只是担心阿爷的身体等不了，我希望他离世前，能见到我有归宿，婚礼仪式可以从简，我不在意这些。”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长孙晟也露出一丝惋惜之色，当即他想也不想，立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好，那就听你的，我们这个月就行礼成亲。”

有了这个应承，高瑾瑶终于放下心来。微微细雨之中，她早已罗裙半湿，长孙晟同样也是满身落雨点点，但他们二人的心里却是一片温暖。这一天，这一场骤雨和旖旎的相逢，将会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