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42 省罪布善

贝娅没想到调查进展得这么快，快到进了宗宫没两天，她就找出了那个幕后真凶。

谜修脸色潮红地放开贝娅，方才贴在胸口的体温让他不由心跳加速。

“老师，您刚刚说的话……嗯，能再说一遍吗？”

贝娅愣愣地问道，谜修蹙起眉尖，“你说什么？”

“不，不是，我感觉那个口音跟您平时说话不太像。”

“噢，因为我是墨洛涅斯海湾长大的，刚才一时情急，可能流露了乡音。”

贝娅低头思忖着，“墨洛涅斯海湾，是在南境？”

“嗯，大陆的最南方。”谜修点了点头，“抱歉，我失礼了，我不该对你发火。”

贝娅望着月光落在俊美男子美丽到妖冶的紫色双瞳中，这样漂亮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阴霾，仿佛就该永远这样清澈明亮。

她不敢相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做出那些残忍的事，嗯，贝娅定了定心神，她不能这么快地下结论，就算怀疑也得拿出证据来，不能冤枉好人。

可是几乎就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口吻，还有那属于宗宫的白衣。

难不成那只是她的一个梦吗？恰巧所有事情都对上了的一个梦？

太愚蠢了，贝娅黑着脸，对于谜修的道歉一言不发。

“……你在生我的气吗？”谜修一愣，“今天你没选我，而去选了维利尔，我有点失望和生气，这一点我可以坦然地告诉你，所以我刚刚失礼了，但你作为助手，没资格和我生气，这一点你明白的吧？”

这么现实的吗？因为助手所以没有生气的权利？贝娅抽抽嘴角，“没有，我不敢生您的气，我只是刚刚被吓到了，有些失神。”

“我和你开玩笑的，有什么不适都可以告诉我。”

谜修弯起唇角，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你这么老实？”

“我一直都是个老实人，谜修老师，不要捉弄我了，而且您连说笑话都那么严肃，一点儿也不好笑。”

“……你是第一个说我不好笑的人。”

“……”贝娅瞪着他的眼睛，“难不成，大伙都跟您说您很幽默吗？”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所以，那些是奉承话吗？”

贝娅重重地点头道：“老师您明白就好。”

尴尬的氛围弥漫开来，贝娅连忙弯腰道：“我要去休息了，谢谢您拉了我一把，谢谢，嗯，明天见——”

贝娅急忙逃脱这尴尬的场景，刚踏上台阶，又想起了谜修的话，蹙起眉头，带着一丝坚定和沉静对他道：“我会跟随我的内心的，像我告诉您的那样。”

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要调查清楚这一切。

她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谜修缓缓地点头。

“明天要跟我出去筹备先王双礼，好好休息。”

贝娅没认真记住他的话便离开了，她回到了房间，倒在床上，波波从口袋里爬了出来，钻回那个贝娅用纸盒子给他做的简易小窝，开始美滋滋地睡觉。

“晚安，波波。”

她昏昏沉沉地合上双眼。

神树纪元844年，初夏，深夜。

谜修·菲尔沃坐在办公室中，羽笔在公文上不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重复而枯燥的工作，进入宗宫的第十年，他每个夜晚都会忙碌到凌晨。

今晚他还要忙碌到更晚，因为之前特意去花园内看望了自己新来的小助手。

总是要让她呆在自己身边才放心，可是他又觉得她不像想象中那么古怪，月光下，偷偷地喂着仓鼠的小女孩。

忧伤又有点可爱。

*

作为首徒大人的助手，贝娅换上了崭新的制服，制服的款式也有了层次，不再像从前那么单薄简朴，更夺目的是胸前那几片金色的细长叶子纹饰，如佩明珠般优雅。

“好看吗？”

贝娅转头想问亚斯蒂娜，却发现亚斯蒂娜人已经不在了，站在门口的是那位传说中的高岭之霜谜修·菲尔沃先生。

“外在的美丽终将化为尘土，作为信徒应当更注重内在的德行。”

不愧是高岭之霜，贝娅抽了抽嘴角，她走到了谜修身前，问道：“老师，我们今天要做些什么？”

谜修道：“今天要出宗宫，筹备先王的双礼，我记得我昨日告诉过你吧？”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贝娅尴尬地笑了笑，昨晚她只顾着早点逃离他的身边，他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大概是我睡糊涂了——不过，我们要出宗宫？”

“是的，先去大教堂询问葬礼布置的进度，装潢，流程，圣水，还有仪仗的准备。”

贝娅边听边点头，她听着听着却感到奇怪，“为什么先王的葬礼会拖到现在？这都过去了半年了吧。”

“先王的遗体仍然安置在圣利亚大教堂的冰室之中，因为王城的民众不愿以国礼为他举行葬礼，恐神明责罚。”

“……那为什么教会还要举行呢？”

谜修依然平静地说道：“这是长老议会和政务廷商议后的结果，不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先王在位七年，仁政天下，恪守礼教——”

“嗯，然后娶了个女巫？”贝娅摊手。

谜修蹙眉问道：“你认为我们不该为他举行葬礼吗？”

给空棺材举行葬礼这事确实很不靠谱，因为她知道格兰德还活着，虽然是与埃利斯共生。

“我想，当格兰德国王选择为那个女巫付出一切时，就已经根本不会在意这座城里的人们怎么看待他了。”

贝娅笑了笑，“这场葬礼终归不是为他而举行的吧。”

“你说的对，这场葬礼不是给他举行的，而是举行给城里的群众，天上的神明看的，无论先王犯下何种大错，人类都没有资格审判，教会需要将他的灵魂送离人间，交由诸神审判。”

谜修一如既往地秉持着他口中所谓的公正，神明的公正才是公正，人类只能接受这种公正。

她发现卧底这事确实不好干，她从前以为，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虽然她是女巫，但以自己海纳百川的思维模式，在宗宫混混不成问题，但听到这些神职者的话还是怎么听怎么膈应。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可以离开宗宫了，这是进宗宫后的第六天，她正式成为谜修的助手的第一天，她希望可以顺便出去看看波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每天给她回话都这么敷衍。

好吧，她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有点想埃利斯了。

大教堂与宗宫相隔不远，坐上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圣音环绕的圣利亚大教堂，这里是唯一贵族与平民都共同出入的地方。

高大冷峻的教堂城堡，在内部都望不到尽头，只能抬头费劲地望着那些一块块镶嵌的彩饰玻璃在晨光中熠熠，教堂内四面高墙都雕刻着无数精致的浮绘，描绘着蓝树经中记载的神史名景。

或是在曙光中立起的神树，或是因亡妻而驻立永夜中的赫格罗耶尼，或是坐在神桌前用餐且商议凡尘事的神明们，恶神们桀骜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将要对人间的降惩……

贝娅停在一幅浮雕前，看着庞然的朱红山脉隐隐显出的龙形，卷曲的黑雾萦绕山麓，掩映在其中的是巨龙阴鸷冰冷的金瞳。

“这雕刻的是龙墟，龙神栖息之所。”谜修在一旁讲解道。

贝娅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

“大量阅读经文，还有，作为祭司家族有天赋的人，应当善用自己的能力，多参悟聆听神语。”

谜修敲了敲贝娅的脑袋，贝娅一愣，她以前听过那些祭司有聆听神语的本领，也就是可以在参悟时听到天神的低语，但她总觉得这事过于玄乎，所以不怎么相信。

“谜修老师听到过神语吗？”

“当然了，祭司或多或少都会听到过，实力越强，聆听到神语的机会就越大，神语同样也会极大地增长我们的实力，但说到底谁能聆听到神语，是由神明决定的，并不是什么可以主观提升的能力。”

贝娅点头，好奇地问道：“那您听到过龙神说话吗？”

“我的家族曾经是非常古老的，信奉龙神的强大家族。”

谜修接着道：“但不得不说，龙神已经太久没落下低语了，所以菲尔沃家族老派日渐式微，如今大家都更加推崇信奉神树，不过，龙神在夜妖的事件中再次发怒了，我有两位亲人至今还在东境处理此事。”

听此，贝娅似乎是猛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您的那两位亲人叫什么呢？”

“一个是我的弟弟阿沙尔，还有一个是我最小的妹妹萨兰，阿沙尔的预言能力很出色，所以家族让他带着萨兰去处理龙神的祭祀事宜。”

贝娅听此忽的噤声了，谜修却仍然在说着：“萨兰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了祭司，她的潜力无限，却因为自己的出身过度自卑，希望完成祭祀后回来，她能有进一步的成长。”

这下，贝娅已经可以确定，她跟谜修老师是完全处不来的了……

他有可能是绑架了自己父母的幕后真凶，而自己在天窟杀死了他的弟弟和妹妹——阿沙尔以及萨兰。

贝娅大汗。

只是，谜修老师跟他的弟弟妹妹可真不像，他看起来端庄又从容，这样的仪态才是真正配得上神侍者称号的人吧。

*

贝娅第一天的工作倒还算简单，在圣利亚教堂帮谜修誊写他早就写好的圣悼词，之所以需要宗宫的学生誊写，是因为一般的神父并不清楚那些复杂的高级圣悼词格式，容易出错。

贝娅记忆力还算不错，背诵了一遍那些枯燥的礼教书籍，很快就上手了，哗哗的誊写了许多张给那些神父，让他分发给其他教士背诵。

做好这些琐碎的工作后，她也没法闲着，谜修宣告了葬礼开始前的十天内，全城都会进行“省罪布善”。

也就是为了缓和底层民众对先王葬礼的恶意，进行的为期十天的贫民救济，以先王的名义发放一些粥粮，发放粮食的费用都由教会承担。

贝娅没想到的是，这种事情谜修这样身份尊贵的人还会亲自去完成，并且，毫无作秀之意。

一上午的观察下来，她发现了王城百姓之所以爱戴和崇拜这位首徒的真正原因。

那就是，尽管在公事上严苛无比，但对待平民，他总是抱以最和善的微笑。

那些王城里最肮脏的角落，大大小小的贫民窟，他也能不辞辛劳地亲自前往布善，毫不在意干净华丽的衣袍被煤灰污水染脏。

大概是傍晚时分了，贝娅跟着谜修在城内布善了一整天，身心俱疲，随便找了块石头就坐下了，谜修大人心确实大，他的周围只有贝娅陪从，真不怕有黑巫会的人来刺杀。

一对贫民母女向她走来，那个笑容如花般灿烂的小女孩走上前，手里捧着几枝鲜花，给了谜修一枝，又给了贝娅一枝。

“谢谢哥哥姐姐。”

贝娅接过花朵，愣了愣。

“要叫神使大人。”那位母亲纠正了女孩的说法。

贝娅尴尬地抠了抠脑门，“不用这么客气，你们是来拿食物的吧？前面的那座教堂里还在发放食物，去吧——”

“好！”小女孩深深地朝她鞠了鞠躬，然后跟着自己的母亲前往前面的小教堂拿救济粮。

低头望着那朵红艳艳的花，站在一旁的谜修俯下身子，对她道：“好看吗？”

“嗯，挺好看的。”

“这就是德行的美丽。”谜修微微一笑，漂亮的紫色眸子注视着看花的贝娅。

贝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制服，好像确实没有手里的花好看，不过……她这是被潜在的敌人上了堂思想道德课吗？

他说道：“好了，起来吧，我们该继续去布善了。”

贝娅摸了摸自己酸软的双腿，“我，腿痛得站不起来了……德行确实很美丽，可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点。”

“时间久了你就会习惯的。”谜修似乎是恶意地提醒了她一句。

啊，以后还得天天满城跑发粮食，贝娅忽然觉得自己要窒息了，这算是给死对头们免费当劳苦力吗？

她颤颤巍巍地起身，身旁的大手扶住了她，于是她得以慢慢悠悠，一瘸一拐地前进，眼看着就要走出这条街，到达那座最近的教堂——

“嘭！！！”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贝娅耳膜轰鸣，无数砖尘飞瓦朝她扑来，谜修一把抱住了她，将她护在怀中。

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爆炸声，贝娅不断地喘息着，身体不住地颤抖，双腿站立不住，只能倾倒落下，幸好那双手还是将她搀扶了起来。

漫天弥漫的粉尘，尖叫，哭泣，还有卫兵们赶来的怒吼，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到了那原本就在眼前的教堂顷刻间倒塌为废墟。

被压在砖瓦下满头鲜血的神父大喊着：“恶魔！黑巫！他们来了！”

突然，一块断柱坠下砸得他脑浆四溅，废墟之上只剩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