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朝雪暮映

卫华琅被卫青救起来的那天，是建元四年的腊月岁尾，卯正一刻。

雪虐风饕。

朱红色砖墙围成的长平街道，梅蕊在枝头轻颤，探出红墙。瓦上寒霜簌簌滑落，扑入泥地消融。百姓们都蒙头酣睡着，闭门不出。

长街雪道，寂寥寥一片苍白。

唯有卫青这个城门内外通行自如的异类——拥有练兵之权的建章监，率着一队人马踏着熹微晨光和酥软碎雪，入了长平尚还未开的城门。

只见这青年一身盔甲未卸，暗红色的披风在空中猎猎扬动，一时间仿佛震慑了这漫天飞雪，丝毫不近他身。

卫青此行是想回卫府休整的。

可是面前，一个死去的女子却如一枝受了风雪摧残的红梅，被生生掩埋在雪地里。这画面横冲直撞闯入了卫青的眼眸。

红得刺眼。

卫青勒马停下，走上前去试探着那女子的鼻息。

已经救不回来了。

这女子姿容姣美，死状却是七窍流血，极为诡异。她的身上是一件破败的牡丹金丝缕蝶裾，看起来并不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但她手臂上和锁骨上疤痕有多处，似乎又饱受凌迟。

女子的胸怀鼓鼓的，微微颤动了一下。卫青抿唇，心中暗自向这已逝女子说着“得罪”，伸出手来轻轻拉开了这女子的衣怀。

一个幼弱的婴儿被裹在一个白色的襁褓之中，闭着眼睛，伸张着小手，拳头大小的脸蛋被闷得通红。

卫青的眼眸微缩，立马拂去倾轧在这婴儿周遭的积雪，将这婴儿抱入怀中。

“盖仇，带几个人将这位夫人好生安葬了，这婴儿还有救，我先带回府。”

卫青朝着身后那木头脸的男人吩咐道。

“还有，尽快调查一下这女子的身份和死因。”

“唯。”

卫府内。

李大夫正给软床上的婴儿把着脉。安静了一会儿后，朝一旁的婢女要来了纸笔写着什么。

卫青在帮忙搭把手时，解开了这婴儿的襁褓缎带。这一解，让他知道了两件事：一，这是个女婴。二，她母亲留了封信和一个信物。

信物是一个还未开线的红缨，看起来像是一针一针缝绣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那封信拆开了。

信上只有寥寥几语，却是让卫青这个外人都不由得触目惊心——

“勿为女子，勿耽情爱。辱我母女之人，不得好死。”

字字血书，雪融化后，在信纸上晕染开了一片赤色。

想来是这女子已经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或是自己服毒自尽……可究竟是如何滔天的恨意，才会有这样决绝的遗愿呢？

“大人。”李大夫起身，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朝他作了一揖。

卫青回过思绪，抬眼看向了他：“李大夫，这女婴情况如何？”

“回大人……所幸只是些微寒气入体，属下开了几味药方，只要一日三服，需服七日，便可治愈……”李大夫缓缓直起身子，眉头皱在一起，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便直说吧。”

“大人……”李大夫仍是有些犹豫，“内人钻研过命理，属下这些年来也跟着有些耳濡目染。方才把脉时，察觉这女婴血液狂热涓涓，生息不止，异于常人。好奇之下看了看这女婴的手相和面相……虽还未完全长全，但却是个命格复杂坚硬的主啊……”

卫青愣了愣：“命格复杂坚硬，会如何？”

“……属下怕冲撞了大人……”李大夫脸色大变，俯下身来跪在地上，叩首说道，“这女婴，若生女命，幼年克母，成年克父，流年不顺，难求反哺。恐怕她日后的经历会风起云涌，克尽亲近之人……”

卫青只觉得呼吸一滞。他伸手，将李大夫缓缓扶了起来。

“照李大夫的说法，只能送这女婴去童子院了么？”

童子院，是收容孤儿的地方。虽说朝廷年年会有捐款接济，但层层分羹下来，能分到童子院的也不过九牛一毛。

“若大人信命，送走这女婴是最好，但也可将她当男孩来养。这女婴若是男命，多桃花与官杀，少有白虎。虽见血光，却是个前途无量的好命。”李大夫低眉正色道。

不知怎的，卫青想起了方才翻看的那封血书——勿为女子，勿耽情爱。

卫青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天道风雨难测，可我也不愿让这女婴去那童子院遭罪。”

“若是如此，大人何不风来阻风，雨落遮雨？”

卫青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这女婴尚还年幼，属下也不过是看她目前的命。倘若她日后年岁渐长，容貌渐开，命也跟着改变了的话，届时大人再随她所遇之事逐个击破即可。”李大夫垂眸答到，“但有些命，无论怎样兜兜转转，都会走回原先的那条路……”

李大夫告退后，卫青也遣散了婢女们，两手搭在膝上思虑了许久。他偏头凝视着这女婴，却见她还在睡梦中咂着嘴。

伸出一根手指来戳着她细嫩的脸蛋：“真庆幸，你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啊。”

那根手指，忽地被一只小手抓紧。卫青一愣，似是没想到这女婴竟然如此机敏。

门外是盖仇轻叩门框的声音：“大人。”

他推门进来后，却看见自家卫青大人略微颤抖着双肩，脸上却是压抑不住的惊喜。

“大人？”

“盖仇，这女婴，必然后世不凡。”

盖仇微微颔首，继续说道：“大人，属下已经查到部分信息。那名死去的女子是风月楼的歌女，姓覃，于九个月前被一个世族子弟赎身带走后，没再回过风月楼。”

“竟然是风月楼的歌女？”

民间有传言，风月楼的歌女所唱的歌，不出一夜，便会传遍大江南北。

尚且不论此话的真假，但也足以说明风月楼对于歌曲传唱的影响力之大。那些纨绔子弟为了在歌女们面前占得一席，不惜祝甸金簪、珠花鸾坠、金银财宝大肆铺张，纷纷为此争破了头。

如此看来，能得这覃姓女子的青睐，还能为她赎身的世族子弟，身后背景定然不凡。

但仍然不排除有暴虐倾向。

卫青回想起了那女子身上的数道疤痕。

“盖仇，我准备暂时收这婴儿作义女，你觉得如何？”卫青收敛了神色，轻轻将这女婴抱在了怀里，“不论她生父是谁、她命如何，今日被我捡了回来，也许冥冥之中与我有父女之缘。”

“大人觉得好，那便好。”盖仇木着脸回答道。

他抬眼看着自家这位年轻的建章监大人。眉目英朗，体格健硕。明明还不过23岁，却发妻早亡，膝下只有一个儿子。

“恭贺大人喜得一女。”

“不，”卫青摇了摇头，“在我这里，她是女儿。但在外人那里，她只能成长为一个男人。盖仇，这是她母亲遗书上所愿，勿要暴露了她的性别。”

盖仇垂首领命，不再多言。

窗外的飞雪柔和了些许，在暖阳照耀下还未及地便匆匆融化。苍松笔直，抬起厚重的白雪。周围一片片的白梅林，与这飞雪仿若融合，丝毫不受一丝寒冷的侵袭，傲立于百花万草之上。

“希望这小家伙能平安长大。”

“大人会教二公子习武么？”

“习武？”卫青冷下了脸，“我绝不会让她习武参军……嗯？盖仇，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闻到了。”

“怪臭的，快处理了。”

“大人，二公子似乎小解了。”

“……”

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