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肆 桃茢执戈(二)

拨开了几丛低矮灌木，卫华琅追得有些累了。

她扶着树干顺气，抬头张望着四周。这林中虽然仍有鸟鸣和扑扇翅膀的声音，却难以分辨出那个衔走弹弓的鸟去了哪个方向。

那弹弓，是绝不能弄丢的啊……

林中没有清晰的小径，只有几条人为踩踏过的路。杂草繁茂，攀着行人的双膝直上，绊住了卫华琅的脚。她俯下身来将脚上缠了个死结的杂草拈去。

习武了数月，使得卫华琅的听觉也变得灵敏起来。她蹲在灌木丛中解着杂草结时，顺着拂过的风声隐隐听到自己身后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向她靠近，蹭得这灌木叶片窸窣作响。

她常听出门游历的盖仇说起，山林中多大虫和豺狼。若遇之，走为上策。

暗想着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悄悄缩着脖子回头看去时，她却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霍去病。

“他跟过来干什么？”卫华琅愣了一下，低声纳闷道。

回想起今日一大早就被这家伙打了额头，卫华琅贼贼地笑了一声，仗着自己的身板小，又朝着灌木丛下边继续缩了缩。干脆趁此机会，小小的吓唬他一下好了。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卫华琅也在内心数着倒计时。

三……

二……

一！

“啊！”卫华琅又一次痛得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两只眼睛闭在一起，险些没把眼泪给疼出来。她睁开一只眼来，看着面前这个笑得张扬无比的清隽少年，登时火气更大了起来，“你有完没完啊，干嘛老打我额头啊？真幼稚!”

霍小少年将弹弓在手里一抛一抛，还有些委屈起来了：“想不到啊卫华琅，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恩人的吗？”

看见弹弓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霍去病的手里，卫华琅眼睛都亮了。方才还一副恨不得把霍去病摁在地上揍一拳的表情，现在却换上了一副天真无邪又可爱的笑脸。

霍去病可算是亲眼见识到人可以变脸变得多快了。

“姓霍的……不对，霍兄！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呀！”说着，卫华琅便要伸手去拿。

霍去病举起拿着弹弓的那只手，兴致盎然地看着这卫华琅一蹦一蹦地伸手去抓，却总是落空。

“喂？你还给不给我了？”卫华琅恼了，索性一把揪住霍去病的领子，“差点忘了，我还得揍你一拳。”

“有本事就自己来拿啊？”霍去病也不怕她的威胁，只等着看好戏。

“你……”

“……”有人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了。

卫华琅和霍去病都收敛了笑容，警惕地朝那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除了他们两个，谁还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尚未修整的密林里？

“苏叔叔他们也进来了吗？”卫华琅揪着霍去病的领子轻声问道。

霍去病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猫着步子，朝声音的方向又靠近了一些。直到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他们才立刻躲在一旁树干的后面，侧耳听着。

“记住了？娘娘答应过了，只要你完成这任务，你娘治病的钱才有着落。”那穿着侍女服的女子，看上去也不是一般的侍女。只见她伸手递了四五个木偶给她对面站着的小侍卫，眼神很是犀利，“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么？”

那小侍卫接过木偶，连忙摇了摇头，“不需要了，小人谢谢长侍姑姑、谢谢皇后娘娘。”

“嘘。”那宫女连忙嘘了一声，连说话音调也降了几度，“记住，别让别人知道是皇后娘娘指使的。若被人发现……你便自行了断吧。”

那侍卫身体猛然怔了一下。

“放心，你若死了，娘娘也不会亏待你全家。”

“诺。”那侍卫这才弯了几下腰，又重复道，“多谢姑姑，多谢娘娘……”

卫华琅隔着几道横在视线里的枝叶，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两个木偶。只见几点银色的光芒在那木偶上立着，看起来就像是……针。

霍去病身板比较高，卫华琅缩在他的身前扒着树干时，幽微的白梅发香飘散上来。她那肩膀又细又短，看得霍去病不由得怀疑起这臭小鬼到底是不是个男孩。

“快走。”卫华琅回过头来，一额头撞上了霍去病的下巴。

卫华琅疼得捂着额头缓缓蹲在了地上，霍去病也被撞得身子往后面一仰，将后面灌木丛里枯烂的树枝踩断。

“嘎吱。”

林中那宫女和侍卫听到了动静，连忙盯着卫华琅二人的方向一眼，又扫视了周围一圈，便匆匆朝着密林的另一边快步离开。

卫华琅已经懒得管这两个人到底偷偷摸摸的在交易什么了，什么木偶？什么皇后娘娘？她现在只心疼她这丰润潇洒的干净额头……

-

两人回到列队里时，其他士兵第一阶段已经操练完毕，个个都坐在边上休息着。卫华琅和霍去病翘了操练，自然免不了受罚。两个人就这样每人挑着一个扁担两桶水，扛在肩上蹲马步。

毕竟正值盛夏，暑气即使在这甘泉山上，也不免跟着太阳逐渐升高而灼热猛烈起来。许多士兵干脆脱了内里的单衣，光着膀子走来走去。一块块健硕的肌肉在眼前晃悠，卫华琅的眼睛都看直了。

“臭小鬼，”霍去病斜睨了他身边的卫华琅一眼，“盯着男人看那么认真做什么？”

“你……你懂什么？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么强壮的肌肉呢。”卫华琅立马挂上一副无比向往的表情，两只眼睛还眨巴了两下，楚楚动人。

偏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把，霍去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异想天开。”

再次开始训练时，卫华琅看见了卫青。

只见卫青和盖仇一起站在甘泉山的下山口，他将一个鸦色的包裹和一张麻布交到盖仇的手里。不用猜也知道，盖仇又要出去游历了。只是那块布……倒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卫华琅，别走神！”苏建隔得老远大喝道，惊得卫华琅立马回过了脑袋。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左手边是霍去病，右手边不知道何时却站了个看上去很是年轻的小士兵。只见那小士兵总是朝她这边挤眉弄眼的，让卫华琅好半天摸不着头脑。

“小兄弟，”小士兵头似乎很想偏过头来正视他，却又害怕被苏建点名惩罚，“我家人有没有回我书信呀？”

书信？

卫华琅怔愣了片刻，这才猛然回想起早在四个月前，她打着包票帮忙写信的事情。回想起卫青因为这件事，将她说教了一通，她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抱歉，没有收到……”因为那封麻布书信，已经被卫青没收了，她想再要回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

“这样啊。”那小士兵垂着头，似乎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又整理好了心情，笑嘻嘻地道，“小兄弟愿意帮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你何必道歉呢？我老母老汉都不识字，小妹也还没到识字的年龄，没回书信也是应该的……”

偏过头来看着这小士兵垂着头的模样，卫华琅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她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地拉扯着她的喉咙，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酝酿了点勇气：“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

“卫华琅，不许交头接耳！”苏建又是一声大喝。

这丫头，这才一个上午，怎么老是不专心训练呢？

卫华琅讪讪地回过头去，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唇瓣，重新整理着自己的姿势。

那小士兵悄悄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叫宋远。”

另一边的霍去病用余光看着这边的动静，听着自己身边这个臭小鬼竟然用自己从未听到过的温和细腻的语气跟那小士兵说话，清隽俊逸的脸不知何时垮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这甘泉山的鸟鸣声格外喧闹，闹得他静不下心。

卫华琅和霍去病两个小孩在军中和士兵们一同训练、一同用膳。这俩小孩最好养的一点就是——从不挑食。

但正因为不挑食，两人在填饱肚子的时候，也免不了操起筷子进行一场餐桌厮斗。

众人起初对这对干啥都能打起来的冤家还会劝一劝，如今磨破了嘴巴用尽了力气，反倒是给自己增强了免疫力，于是对他俩的争斗也就见怪不怪了。

反正不管坏了多少筷子，烂了多少个蹴鞠球，折断多少根长矛柄……都不如看这两个熊孩子被惩罚好看。

一天下来，卫华琅只觉得格外疲惫。

除了习武操练之外，还要绞尽脑子去对付那个姓霍的家伙，真是让她有些分身乏术。

走到房间里的木床上躺下去，卫华琅将头轻轻枕在桃木枕上，舒展着手脚，准备好好睡一觉。

后脑勺梗梗的，像抵着什么东西似的，这枕头的形状似乎也凸起来了不少。

翻身打挺坐起身来，她披散着头发，挪开了桃木枕。

一个扎满了银针的木偶已经跟着它身上的针一起，被钉在了桃木枕下。她用力将这木偶拔了出来，发现这木偶的正中写着赤红色的“卫华琅”三个字，而那原本该刺在木偶上的针已经有几根深深扎进了枕头里。

一道道银光，刺眼得让卫华琅感觉到后背一片凉意弥漫着。

想想方才自己什么也没管倒头就睡下去的动作，要是她当时用了力……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敢再自己胡思乱想，立马拿着这扎了几银针的木偶还有被针扎中的桃木枕，快步朝着卫青的房间跑了过去。

她推开了门，搜索着卫青的身影：“爹，你快看这个！”她跑到坐在榻上沉思的卫青身边，将那木偶递送到他的面前。

这时她才注意到，就在卫青的手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木偶。

而那个木偶也扎满了一根根银针，上面写着两个赤红的字：

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