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陆 彼之天命(一)

“那个，你……”

“卫二公子？”

原本正准备出声询问那侍卫的卫华琅，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一道清泉般的声音在叫着她。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身霜白色长袍裾的刘煜正向她们的方向走来。青年人的远山眉眼中氤氲着一丝诧异，沉静地看着面前的卫华琅。

“侯爷。”卫华琅心道不妙，只得垂首行礼。

这下可好，这才刚来西殿一个时辰就被抓了个现行，要是被霍去病那家伙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嘲笑她一通。

“昌耀哥哥，方才你去干嘛了呀！怎么不理阳石？”阳石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饰和着装，忙上前几步扑到刘煜身边，扯着他的袖袍摇晃着，鼓着脸蛋似乎有些赌气。

刘煜垂眸看了阳石一眼，看见了她袍裾上被枝叶刮出的裂痕，抬手轻轻替她理了理垂在鬓旁的流苏。

“对啦，昌耀哥哥，这个姓卫的家伙一直鬼鬼祟祟地在这周围，被阳石抓住了。”

此时的阳石一脸等着刘煜夸赞她的表情，背着手摇晃着身子。

然而刘煜并未多说，只抬眸看向卫华琅，从那宽大的霜白色袖袍中抽出了一个东西。卫华琅定睛看去，却见是一柄红木金漆的弹弓。

这是……？

“想来这柄弹弓是卫二公子的吧。”刘煜将弹弓平放在自己的掌心中，抬至卫华琅的面前，“方才见卫二公子在这里侯留多时，这才想起。”

卫华琅震惊极了。

一来是震惊刘煜这里竟然会有一把与自己那一模一样的弹弓，二来便是震惊刘煜原来早已发现她在这西殿里蹲守着。

“侯爷为何会有这弹弓？”卫华琅不由得出言问道。

刘煜敛了眸子，神色淡淡：“这柄弹弓是阿青在出去觅食时叼回来的。”

“阿青？”

“一只青翎尾雀。”

“侯爷又怎知这柄弹弓是在下的？”

“这柄弹弓的把手处，有一个‘卫’字。即使不是卫二公子的，也应当是卫家人的所有物。”

听完刘煜的回答，卫华琅了然。她接过刘煜手上的弹弓来细细看去，果真看到这弹弓的把手处有一个朱红色的“卫”字，只有拇指指腹大小，镶嵌其上。如此看来确实是自己的弹弓无疑。

想到霍去病当时拿给自己的那柄弹弓，卫华琅于是掏了掏自己的衣怀，掏出另一柄金漆红木弹弓来瞧着。

霍去病给她的这柄弹弓，在把柄处也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卫”字。

这只弹弓陪伴卫华琅多年，她自然是知道这个“卫”字的存在。但当时霍去病归还她弹弓时，她被霍去病逗弄并且碰见那宫女和侍卫交换木偶的场景，便忽略了这个检查的细节。

卫华琅望着这弹弓有些出神，思绪飘回了自己五岁那年岁末的冬日。

那天是腊月的岁尾，卫青说是卫华琅的生辰。她犹记得那天，她披着朱红色的绒披站在卫府正堂的门槛上，抬眼看着卫青。而卫青负手立在她面前，面容沉郁地问着她：

“你当真想要这个？”

卫华琅重重点头。

“……女孩怎可使用这顽劣之物，爹已经为你备好了其他礼物。”

“我不想要那些小木偶和发簪子，我只想要那弹弓。”

“为何？”

卫华琅的眉眼倒映着冬日的阳光，门檐上的雪簌簌飞落，折射出斑驳的光点在女孩稚嫩的眼眸中。

“悦之无因。”

听着卫华琅掷地有声的回答，卫青沉默了许久。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卫华琅第一次收到了卫青送的生辰礼物，一柄她一直以来只可远观的弹弓。

只是……却没成想，霍去病也会有一把与她一模一样的弹弓。

难道这个家伙也向爹要了弹弓么？

“卫二公子？”

听到刘煜的声音，卫华琅才缓缓回过神来，抬眼看去，一下便被没入了那清雅疏淡的眼波之中。

“在下失礼了。”卫华琅连忙避开视线，从刘煜的手中接来那柄弹弓，“这柄弹弓确是在下之物，多谢侯爷悉心保留。”

“无妨。”刘煜淡淡道，没再分给卫华琅这边一丝目光，侧身又准备回寝殿。

阳石见状，立马又拽住了刘煜的胳膊：“昌耀哥哥，还有母妃做的桃花酥没吃呢，快来一起吃吧。”说着，阳石还朝一旁正将弹弓收入怀里的卫华琅挤眉弄眼，“这位卫二公子应当还未用膳吧，肯定饿极了，来一起吃吧？”

看到阳石的表情，卫华琅抿唇极度抗拒，却又不知如何出言拒绝。

毕竟对方可是公主……

“啊，是啊，哈哈……找弹弓找了这么久，在下确实饿极了。”卫华琅装腔作势地隔着衣服抚了抚自己的肚皮，却又摸到衣兜里鼓囊囊的东西，顿时眼睛一亮，“在下还带了桂花糕来，可与侯爷的桃花酥交换么？”

阳石站在边儿上，笑得十分灿烂，心中暗暗朝着这卫华琅竖起大拇指。

“那便请落座园中吧。”刘煜也没有多想，微微点头，看向一旁仍然抱着琴的宫女，“去殿内再拿两个软垫来。”

“唯。”宫女恭敬福身，将琴轻轻放下后，便踏着碎步快步入了殿中。

卫华琅看着这对主仆之间的互动，隐隐觉得有外人在和没有外人在时，刘煜与下属们的相处模式似乎不一样。

“侯爷！”那侍卫远远地从林中跑出来，双手环包着一只青绿色的小东西。他脸上滑下了几滴汗珠，喘着粗气，快步跑到了刘煜的面前，“奴婢已带回阿青。”

“阿青怎会逃出来？”刘煜微微皱起了眉。

“啊！桃花酥快凉啦，昌耀哥哥快来尝一个。”阳石立马出言，将手里的篮子抬高到刘煜的面前。

刘煜微抿着唇瓣，面容上的波动忽然平缓下来，让人摸不清他心中所想。

他抬手接过阳石手里的桃花酥，看着面气喘吁吁的小侍卫。

“阿青自会归家，下次不必费损心力。”

“唯。”

小侍卫行完礼后，连忙走到鸟笼旁，将阿青轻轻送了进去，拉下笼门。

园中已然布好了桌垫，除却桃花酥与几枚桂花糕外，还有两盘豆糕，或红或翠，点缀其间。三人围坐周边，粉白桃花瓣在空中摇曳而下，落入三人的衣袍和竹篮中。

风轻起，便带起一阵扑面的桃花香风。

卫华琅在晨风中将自己鬓旁的发丝挽至耳后，清浅的白梅发香也萦绕在她鼻息间。

原本轻啜着杯盏中豆浆的刘煜，恍惚间抬眼看向了卫华琅。只淡淡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嗯？你这桂花糕的味道好生熟悉。”阳石手持一双雕花竹箸，夹着一块桂花糕细细咀嚼着。

“是姑姑送来的。”卫华琅答道。

“原来如此！如此好吃的桂花糕，也就只有母妃做得出来了。”

“那倒未必，”卫华琅出声道，“在长平的坊内，有一家百年陈店，秘方祖传，做得一手好糕点。那家店的桂花糕，滋味堪称一绝。”

“那又如何？我只爱母妃所做的糕点。”阳石撇了撇嘴，又咬下一口桂花糕。

刘煜也不动声色地夹起了一枚桂花糕来，咬下一口品尝着。

他的神色不论何时都是淡淡的，好像这世间没有能入他眼的美食美事一般。

“昌耀哥哥，好吃吗？”阳石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刘煜。

刘煜轻轻点头。

“那再来吃一块桃花酥，正热乎着呢。”阳石将面前的桃花酥朝刘煜的方向推了推。

刘煜沉吟了一会儿，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将夹着的桂花糕放下，垂眸摇头道：“不必了，已经足够。”

“啊？不行不行，你怎能只吃这家伙带的糕点不吃我带的糕点？昌耀哥哥偏心！”

“公主的母妃做桃花酥是为公主，做桂花糕是为卫家亲属，臣不过一介外人，不可贸然分食。”

刘煜收敛了神色，擦拭嘴唇后，便端坐在了一旁。

阳石和卫华琅两个孩子坐在一边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卫华琅也懒得顾忌那么多了。这桂花糕自己带来的也就这么几块，一人一块瓜分掉本就让她心疼了，这刘煜不吃了倒还正好。

卫华琅伸出手里的箸。

“啪。”被打掉了。

“不行，昌耀哥哥若是不吃，那我们也不吃。”阳石用自己的箸压制着卫华琅的箸，一脸坚定铮铮的模样看着刘煜。

刘煜沉着面色，丝毫不为阳石这一出所影响。他起身，霜白色的衣袍上抖落了一地粉白花瓣。

“二位请便。”

那柄古琴侧放在一旁的方桌上，不过片刻时间，琴弦上便已覆上了花瓣。刘煜踩着一地桃花，踏至琴边，俯身落座下来，轻轻拨弄着琴弦。

阳石气鼓鼓地夹了一口桃花酥自己吃，撑着脑袋在案几上看着刘煜的动作：“哼，明明昌耀哥哥说了，最喜欢吃阳石带来的糕点了。本公主带的糕点可都是母妃亲手做的呢。”

卫华琅见这公主没烦自己了，于是也开始吃自己带来的桂花糕。

拨弄了几下琴弦试音后，刘煜便开始弹奏。旋律温和而飘渺，漫天桃林花瓣纷飞，粉白斑驳，日影穿梭其间。

阳石不知何时，听入了迷，忘记了自己原本正在气头上，卫华琅夹在竹箸中的桂花糕也悄悄落回了盘中。

低头看了一眼那脱落在盘里的桂花糕，卫华琅才从琴音中清醒了几分。

琴艺精湛者，抚琴可动人心魄。刘煜的琴技划入其中，已是绰绰有余。

但卫华琅不可以被这琴声陶醉。

那最后一个还未出现的木偶是她此行的目的，她绝不能将任务置之脑后而不顾。一定要想点什么办法，套出这里是否有木偶存在。

随着最后几声弦音在桃花瓣中震颤，余音缭绕林间。末了，卫华琅缓缓抚掌轻拍起来。

“侯爷琴艺，精湛无双。”

“卫二公子过誉了。”刘煜微一垂眸，谦逊道。

“真好听呀，阳石从未听过这曲子，昌耀哥哥再弹一遍吧？”阳石两手撑着下颌，笑嘻嘻道，“今晚我就去同母妃说，也让母妃来听听昌耀哥哥弹琴。”

刘煜哑然，笑了笑。

“有感而发罢了，臣不愿再弹第二遍。”

见阳石赖着要刘煜弹，刘煜却已是疲累了几分确是不想弹的模样，卫华琅暗自鼓了鼓劲。

她伸出手来，抱拳在身侧，桃花似的眉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侯爷，领略了侯爷的琴艺，在下深受触动。在下这里也有一个新学的技艺，不知侯爷此处可有什么人偶或是木偶，可以让在下一试？”

“哦？人偶木偶？”阳石听罢，双眼发亮，“你想如何玩？”

“秘密。”卫华琅微弯着眼，抿唇轻笑。

刘煜也是微愕了一下，随即颇感抱歉道：“恐怕要让卫二公子失望了，刘煜此处没有人偶或木偶。”

“啊，这样啊……”

“简单！卫小二，本公主也不急着现在就看。明天你自己带几个人偶木偶来此处，等你好好表现。”

“嗯？”卫华琅被这阳石公主说的话给绕蒙圈了。

卫小二？明天再来？还让她自己带道具？话说她不是说要给侯爷献个丑么，这公主怎么说得好像她是给公主表演似的？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卫华琅眉眼更弯了几分，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阳石，道：“那便听公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