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便是将得胜归来的卫青封为关内侯,抚恤阵亡将士的亲眷。
罚,则是另外三路遭逢的失利。
按大汉律法,轻车将军公孙贺驻扎于云中地区,未能突进敌军或支援旁路,空耗了几日钱粮,将被扣除半年以上俸禄。而骑将军公孙敖和骁骑将军李广遭遇大败归来,皆要因丧师之罪处斩。
从前殿走出来的一路上,卫青的眉头都紧紧拧着,好似要把脑海中的愁绪拧碎。
李广毕竟是名将,数十年来多有功劳,武帝想必也不会真的斩了他。而公孙敖虽然一直侍奉于武帝身边,颇得宠信,但这些年来直言不讳的行径太多,陛下会否处置公孙敖还须留个疑问。
“大人,莫要让小人们为难。”
听到有侍卫的声音,卫青停住步子抬眼看去。就在宫道交错的十字口处,面容沧桑的李广脸上还划着一道血痕。他一身深色单衣裹身,双手双脚被吊着实心铁锤的锁链束缚着,站在两排侍卫之间。
欲要伸手推动李广动作的那名侍卫,猛然被李广微一挥手撞开。
“我自会走!”
“李广大人何必向几名侍卫撒气?”公孙敖着一身青乌色单衣,也同李广一样双手双脚皆受束缚。他身上的盔甲已被卸去,却仍然有遮挡不住的铁锈血腥之气。
李广闻声,缓缓回头看向被扣押在另外两排侍卫中间的公孙敖。他的双眼怒瞪着,布满了血丝,想来已是多日未曾歇息过了。
回过头来时,李广隔着几个侍卫的头,远远地便对上了卫青的视线。卫青此时正握着腰间的刀柄,一身铁甲,英姿飒爽。
冷冷地扫了卫青一眼后,李广便拉下嘴角,径直走在侍卫们的面前,朝大牢步去。
公孙敖自然也看见了卫青。
只见卫青上前了几步,欲要走到侍卫们的身边去,让他们施个好,好让他能同公孙敖交谈片刻。
然而公孙敖却收敛着神色,面目一派刚毅。他朝卫青摇了摇头,无形之中便让卫青迈出去的步子僵在半空。
看着侍卫们身影渐渐远去,卫青喉间涌起一阵气血,他不由得咳了几声,涨红了脸。
公孙敖绝不能死。
当初若没有公孙敖,卫青或许已经被窦太后除掉,卫华琅或许也会在建章宫丧命于贼人的刀下。
更何况,公孙敖这些年来帮助他四处探寻卫华琅的身世,在建章宫中也对他多有帮衬。如此情义之下,卫青绝不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公孙敖获罪问斩。
他站在宫道内缓了缓喉间的干咳感,抬眼望向两旁宫墙上排列整齐的琉璃瓦片。
一阵阵宫女唱歌的声音伴着悦耳的丝竹声,如一根绵长连贯的绸带缓缓飘到卫青的身边。
似乎……很久没有见到过阿姊了。
-
未央宫,椒房殿。
椒房殿正殿坐北朝南,殿前设有双阙。宫殿墙壁以椒粉和泥涂抹,殿壁呈暖色,殿中芳香袭人,倍有温暖之感。
卫青三两步便从宫殿下的台阶攀上,让椒房殿的红宜人向卫子夫通报了一声后,便跟着红宜人一道入了殿中。
此时卫子夫正在屋内的软榻上安坐着,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素雅清丽的面容上,是一份与世无争的恬淡。
卫媪有些年迈,脸上有着浅淡黄斑,佝偻着腰身坐在卫子夫的身旁,为她掖了掖被子。
“娘娘,卫将军到了。”红宜人踏着碎步进来通报着。
“青儿,”卫子夫的笑容很是温和,坐起身来看向刚刚踏入门槛的卫青,又看向了自己身旁的另一位随侍宫女,“蓝鸢,快去准备些糕点。”
“唯。”
卫青同朝外走去准备糕点的蓝宜人打了个照面后,便走到正厅向卫子夫和卫媪行了礼:“阿姊,母亲。”
卫媪生得慈眉善目,眉尾舒展着,噙着笑意朝卫青点点头。
“青儿,快来坐下吧。”卫媪轻轻道,忽然笑容淡下来,微微蹙起眉头,“听子夫说,陛下派你上阵杀敌了,可有伤着哪儿?”
“无碍,母亲。”卫青垂首温顺答道,走到了卫媪身边的垫子坐下。
此时他正坐在自己阿姊的正对面,卫子夫也侧躺着,温婉贤淑地微笑着看他。
“青儿此次得胜归来,陛下欢喜得紧。前些时日忧心战事,他已有许多日没有好生入眠了。”卫子夫抬起素白纤长的手,撑着自己的太阳穴,“大败匈奴这样的壮举,青儿此番真是为大汉争了口气。”?
“侥幸罢了。”卫青被夸赞得有些腼腆,放在膝上的双手动了动,“此次出征,若不是匈奴人轻敌,集中兵力攻打李广大人,弟弟怕是也会受罚了。”
“或许如此。”卫子夫听罢,一双美目微垂,“听闻李广和公孙敖一回来便被卸甲下狱,留待陛下择日论斩,倒是可惜。”
“阿姊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免于一死么?”
卫青的双拳攥紧,不自觉地便伸直了身子,抬眼看向卫子夫。
“我?”卫子夫有些愕然,也坐起了身来,“……弟弟何出此言?”
卫媪连忙起身坐在榻上,替卫子夫理了理环绕在她身边的锦被,想让她靠着舒服些。
卫青凝眉,神色忽地严肃了起来:“阿姊可还记得,我随同阿姊入宫的第二年,窦太后派人除去我一事?还有去年三月,窦太主派来擒拿琅儿的刺客?若没有公孙敖出手相救,弟弟和琅儿只怕是性命堪忧。恩情大义在前,弟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被陛下斩首。”
卫子夫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显然也是在考虑着。
“公孙敖自幼便陪伴在陛下身侧,一直都是陛下的亲信之人,陛下应当不会舍得……”
说着说着,卫子夫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了。
她回想起自己入宫以来见到的一切,想起来武帝惯常的处事风格。对于那些触犯律法之人,武帝素来都毫不留情。哪怕如今自己能得几分武帝的宠爱,弟弟卫青也一战封侯,但若贸然干涉公孙敖之事,只怕会让武帝认为自己欲要干政。
倘若被认定干政,她和卫青只怕是会像窦太后和陈皇后那样,造成外戚权重的局面。
外戚干政,是武帝最大的禁区。
卫子夫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缓缓抬起来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
酝酿了片刻后,才缓缓哀声说道:
“阿姊……无能为力。”
卫青抿唇,有些灰心地叹了口气。他完全明白卫子夫的难处,也明白武帝最忌讳的是什么。
如今自己刚刚封侯,表面上风光无限,可这朝堂之上的争斗又哪里好过战场杀伐?倘若自己此时借势去为公孙敖求情,只怕会被朝野之中虎视眈眈的人嚼了舌根,借机在武帝面前参他一本。
思忖一番后,卫青也不再打算劳烦卫子夫。
他站起身来,朝卫子夫和卫媪屈身拱手:“今日叨扰母亲和阿姊了,青儿这便要回长平一趟。”
-
卫青回长平,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收拾好行装,带着卫华琅和霍去病一齐前往建章宫。
卫府的牌匾已经多加了一块御赐的“关内侯府”,府内上下一下便知道卫青封侯的消息了。只是仆从下属们激动之时,卫青始终愁眉未展,间或还在微微咳嗽。
卫华琅乖乖地备好行囊,跟在霍去病的身边。两个少年一齐穿过侯府内垂着碧色柳枝的小径,沿着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地绕行到了府门口,跃身上了青铜架镂雕牛车。
自卫青也上车开始,几人之间都沉默着,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安静。
“盖仇,启程了。”卫青撩起车帘道。
“唯。”
盖仇领命后,便驾马行驶在牛车前引路,朝着长平城外走去。
一路上霍去病都有些好动,一会儿搭着一条腿在金丝锦帛的座椅上,一会儿又把玩着随车身晃动的帘子。好几次抬头看向卫青时,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卫华琅也不比他好到哪去,一直不安分地摇晃着双脚,眼神时不时地从窗外飘向卫青,想看看他的表情是否有所缓和。
“你们有话便说吧。”
卫青两手环抱在胸前,阖眸出声道。
“……爹,明明你打了胜仗,为何还是不高兴呢?”
“你公孙叔叔兵败,此时已经被下狱,不日便要被问斩了。”卫青没有因为两个少年年纪尚小而隐瞒,坦言说道。
“为何!”卫华琅不解。
“大汉律法,不可违逆。”
卫青之言总是那么刚正稳健,正派得让人难以反驳。
“爹,我不明白,”卫华琅皱起了眉头,“你不是常说胜负无常么?如果率军出征的将领只因打了败仗就要被问斩,那这世上还有谁敢去带兵打仗啊?”
卫青闻言,摇了摇头。
“若是无律法管束,如何能确保每一个出征的将领都是竭尽全力拼死破阵?这次出征之时,我也略微参悟了些许。当有生死军令在身,朝敌人挥出的每一刀都更要充满力量。”卫青淡淡道,“你们需得知道,无论律法如何,阵亡在战场上,是败仗归来领罚而死无法比拟的荣耀。”
“所以公孙叔叔就该死了么?”
卫华琅此话一出,卫青原本合上的眸子也睁开了。
这是卫青难得一次不知如何将话说出口。
公孙敖该死么?
按律法来说,该死。
可是他卫青不愿让他死。
“舅舅。”一直坐在一旁听着的霍去病突然开口了,“所以此番带我们回建章宫,是舅舅想让我们一齐同公孙叔叔相处最后的时日么?”
卫青没再说话。
他偏过头,将目光方向牛车之外。
道旁葱茏的树林只留下残影,裹挟着车轮的轱辘声。晚春时节,云影晦暗,习习微风拂过时总带着几缕刺骨的寒意,仿佛刺入了卫青的眼眸。
-
到了建章宫后,卫青和两个孩子一齐放好行装后,便匆匆朝大牢的方向走去。
此时没有什么比去探望公孙敖更重要的事情了。
在宫道间穿梭而过,沿着片片桃李树林快步行走时,卫华琅只觉得脚下飘忽不定。这周围美景在视野里舞动着,翻飞着,哪里像是通往关押罪犯的大牢的路呢?
更何况,关的是哪个曾将她从刺客手下救出来的公孙敖……
牢狱内,潮湿阴冷。
卫青分别给了大牢的守卫和看管犯人的狱卒几斛钱铢,便跟着狱卒朝里间走去。卫华琅和霍去病跟在卫青的身后,望着两旁厚实铁笼牢牢锁住的囚犯们。
走到一个二十四根铁桩禁锢的牢房门前,狱卒掏出了一串钥匙,泠泠当当地在半空清脆地响着。
即使牢狱内光线昏暗,卫华琅也已经在牢门外看见了那靠坐在草席之上的公孙敖。
他仍然是一身乌色的里衣,没有换上囚服,挽在头顶的黑发有些凌乱,须发也杂乱地斜插着几根干草。他此时靠着冰凉的石墙正在闭眼小憩,丝毫没有获罪之人的慌乱之色。
“可有善待公孙大人?”卫青问着那狱卒。
“将军大可放心,”那狱卒屈着腰,面上的笑都快要化成水淹没这牢房一般,“公孙大人的吃穿小的们都有悉心准备着,只是公孙大人……不愿接受罢了。”
说着,狱卒便拉开了牢门,朝门边那几碟颗粒未动的饭食努了努嘴,示意着卫青。
卫青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挥手让狱卒离开了。
卫华琅和霍去病一并跟着踏入牢房内的枯草,看着卫青在公孙敖面前坐下后,他们也效仿着落座在卫青的身后。
就在屁股落在枯草上的一瞬间,卫华琅只觉得自己的裤装将要被这硬邦邦的枯草枝划烂了。
正准备呲牙咧嘴抱怨一声时,却瞥见一旁的霍去病面色毫无波澜,规规矩矩地坐在枯草上,卫华琅登时把自己满腔的怨念给吞进了肚里。
一咬牙,心一横,一屁股坐了下去。
牢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阴暗潮湿的墙角,不断地有水滴从石板天顶上滴落下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将军已然封侯,何须来看一个罪臣呢?”公孙敖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这声音,显然是许久没有饮水进食了。
“公孙大人为何不先果腹?”卫青反问道,“此地潮湿,公孙大人可愿同卫某共饮几杯,暖暖身子?”
闻言,公孙敖似是自嘲一般笑了笑。
“没想到,我公孙敖也有同将军共饮的荣幸。”说罢,公孙敖便坐起身来,睁眼看着卫青道,“那便替我满上吧。”
卫华琅替公孙敖和卫青放好了杯盏,为二人斟满酒酿。
她跪坐二人旁侧,静静地看着他们一杯接一杯地仰头饮尽。
不知怎的,她忽然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公孙敖的画面。那时是在卫子夫的生辰宴上,公孙敖朝陈皇后举着空杯,讽她早日为陛下诞下龙嗣。
第二次见到公孙敖,是在建章宫的沙场上,她被一众刺客包围,肩上还受了伤。那时公孙敖一身乌袍阔袖,正气凛然,手持□□立于银月之下,一派清俊刚正的模样与风骨。
而之后更长、更久的一段时日里,她几乎处处都能看到这个刚正到令人乍舌的侍中大人。
可如今,这样正派的朝臣和将领,却只能蜷缩着身子在这昏暗到不见天日的牢房中度日。
一时之间,卫华琅只觉得心中一片酸涩。
“公孙大人莫要放弃,卫某定会想办法将公孙大人救出去。”卫青放下杯盏,言辞沉稳而有力。
“不必劳烦卫将军。”公孙敖摆了摆手,“如今卫将军刚刚封侯,若是出手救在下,只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卫某何惧?”
“哈哈……”一阵笑声传来,吸引了牢房中众人的视线,“若非匈奴集中兵力来我雁门,你卫青又岂能得到机会直捣匈奴龙城呢!”
卫青和公孙敖同时偏头望向牢门之外。
只见对面那间同样阴暗的牢房中,也静坐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借着些微天窗中透进来的光,卫青这才认出了此人。
是前将军,李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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