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拾 春光潋滟(三)

卫华琅。

李敢复又躺在了树干上，一字一字地念着这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那少年明净若桃花的脸庞，突然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明晰了起来。虽然那日在大牢外未能见到卫华琅的正脸，可那白皙而俏丽的轮廓却也让他如何也忘怀不了。

真是怪事。

这世上怎会有长相如此美的少年？

“混小子，还不给我下来！”

正思绪飘忽的李敢猛然被这一声怒喝拉了回来。

只见李广见李敢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登时气得暴跳如雷，三两下抄起院子里垂落的粗厚的树枝，抬起来就对着李敢躺着的那丛树干一通胖揍。

也正是因为李广这一动作让李敢清醒了过来。他连忙摇了摇头，将方才自己脑海里对卫华琅的看法晃出脑子。

不行不行，怎么能觉得一个男孩长得美？

一个失神，李敢便在李广抄起的树枝棍棒中掉落在地上。

“让你偷闲！”李广胖揍了李敢的屁股一顿，蹲下身来揪着李敢的耳朵，“还敢无视你老子说话，翅膀硬了！”

“错了错了，爹，敢儿知错了。”

李敢疼得呲牙，要是平日里他还可以当切磋武艺同自己的爹大打一场。奈何自己此时受制于李广，更何况李广力大非常，他只得低头求饶了。

“哼。”李广松开了手，消了些气。

瞥了一眼李敢手中紧紧揣着的东西，微一挑眉，将他的臂膀拉扯了出来。

“这是何物？”

见李广将目标锁定在了自己手中的弹弓上，李敢连忙往自己这边拉扯了一下。

而李广见李敢这般紧张的反应，便越发想要将那玩意儿夺过来。

于是父子俩就在大放的日光下、和谐的院景中，对着一柄小小的红木弹弓你争我夺、横眉冷对，并且一拳一掌相互问候了起来。

李广痛心疾首：“竟然为了个玩物同为父大打出手？逆子啊逆子……”

-

窗花精雕细刻的牛车匆匆行驶到了卫府门前停下。

金丝缝绣的车帘被撩起，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跃身下车，一个嬉皮笑脸，一个怒气冲冲，你追我赶地跑入了府门中。

在少年嬉闹声中接着下车的，便是卫青，还有一身乌袍阔袖的公孙敖。

盖仇从牛车旁的军马上翻身落地，木着脸，不动声色地站立在了卫青的身后。

跟着卫青和公孙敖一齐走进卫府，卫青始终兴致勃勃地为公孙敖介绍着自己府上的布局，以便于让公孙敖能够在居住前预先了解。

公孙敖将包裹交给侍立的婢女后，便也细细地听着卫青介绍，也暗自加深着记忆。

现在，他无须担忧自己那迷茫无望的未来了。从今往后，他生生死死，都将紧紧牵系这卫府上下、这卫家之人。

到了正堂。

卫青朝着正座边侧的座椅抬手，看着公孙敖道：“公孙兄，请。”

公孙敖作为习武之人，也不显得拘束，坐在了卫青指向的座椅上，看着卫青在正座落座下来。侍女们此时已经端上了茶水，为二人斟倒着。

卫青偏过头来，唤着一旁站着的盖仇。

“将琅儿和去病叫来吧。”

盖仇轻点了一下头，便迈步出去。

忽然喉头一阵干痒感上升，卫青不可遏制地咳出了声。

“卫弟是何时染上风寒的？”公孙敖凝眉，忙将桌上热乎的茶水递给卫青，颇有些关切地问道。

“约莫有一月旬了，仍不见好转。”卫青接过茶水轻啜，无奈叹了口气，“卫某这般情况，不便教授琅儿和去病，这才劳烦公孙兄，公孙兄万勿认为卫某有别的顾念。”

公孙敖只静静地看着卫青的双眼，无奈轻笑。

“你啊，就是忠厚善良。”公孙敖回过头来，看向了正堂的大门外，“罢了，能为你做些什么，也让我自个儿内心舒坦。”

卫青也颇为憨厚地笑了。

“爹！公孙叔叔！”卫华琅的声音伴着那道逆光而来踏入门槛的身影，出现在卫青和公孙敖的眼前。

恍惚间，卫青想起来那去年春光潋滟的时日，他在建章宫里见到的立于逆光之中的卫华琅。那时稚嫩如她，如今却已是习武一年，眉眼明净的疏朗少年了。

随意束着的头发已然长到了能搭在背心的长度，卫华琅鬓角几缕发丝微垂，伴随着她身体行走跳跃时的弧度微微起伏着，将少年桃花般的容颜衬得更是美丽。

霍去病眉目微敛，眼角眼尾处总是弥散着一股子轻谩，漫不经心地双手揣兜，跟在一蹦一跳的卫华琅身后迈步进来。

“琅儿，去病，快快过来。”卫青笑道，又抬手招来了几名婢女，“来人，呈茶。”

几个婢女迅速地踏着碎步，将托盘上乘着热水的茶壶和两个杯盏一并呈送上来，虚跪着身子走到了公孙敖的身边。

卫青冲卫华琅招了招手。

“琅儿，拿着这个。”

他将一杯空杯递给了卫华琅，卫华琅虽然有些疑惑，却也还是接了过来。

“你来将这空杯盛满。”

听到卫青的话，卫华琅乖乖的提着茶壶的壶柄，朝自己手中的杯盏中斟倒。蒸腾的热气从杯中飘忽而上，将她余光里的公孙敖模糊了一片。

“现在，你跪下，将茶呈给公孙叔叔。”卫青继续说道。

卫华琅不明就里，却依然乖乖地跪在了公孙敖的面前。

公孙敖点了点头，笑意却不甚明显。他偏过头来，看着卫青：“拜师一事，卫弟可有告诉琅儿？”

听到这话，卫华琅微怔。

拜师？

卫青只淡淡地看着卫华琅，有些试探地问了道：“琅儿，爹问你。你可愿从今日起拜公孙敖为师，同他学习长/枪之术？”

卫华琅看了看卫青，又看了看公孙敖。

未来的日子里，她要同面前这个乌袍阔袖、一身正气的公孙敖学习长/枪了吗？

在她喜好长/枪以前，她虽早有耳闻皇帝身边武艺高强之人，其中便有公孙敖。饶是如此，她也未曾想过要同卫青以外的人拜师习武。

可她被建章宫月光下的长/枪迷住了，在那之后便知道长/枪之术难学，也知道这宫中上下，使枪最好的便是公孙敖。

她也曾亲眼见过公孙敖挥枪的模样。银光闪烁，枪出如龙，行云流水的招式总能让敌手和旁观之人目瞪口呆。

卫青想来也并不是不能教授她，只是若论枪法，定然公孙敖才是最佳选择。

卫华琅抬眼看向公孙敖，目光很是坚毅。

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琅儿愿意。”

卫青听罢，这才舒展了神色。

公孙敖被这少年眼神中忽然生发的光辉灼了眼，缓了缓情绪后，这才从卫华琅的手中接过了杯盏。

“在行完拜师礼之前，公孙某人有一问想问问你。”说着，公孙敖顿了顿，“为何你想要习武？”

卫华琅也顿了顿，没有任何的犹豫：“护佑大汉。”

公孙敖听罢，点点头，仰头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轻轻将杯盏放在了婢女手中的托盘上。

“那么，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公孙敖唯一的弟子。愿你有朝一日，可以手持长/枪，护我汉庭江山。”

卫华琅胸腔中扬起一阵热血，俯身叩拜，行着拜师礼。

“琅儿谨记。”

还未等卫华琅行完礼起身，身后一直沉默着的霍去病也有了动作。他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示，径直走到了那拿着托盘的婢女身边，朝那另一个未动的杯盏斟倒着茶水。

只见他端着茶杯，迈步走到了卫青的面前，跪在地砖上，将手中的杯盏呈递给卫青。

卫青虽未出声，却也一直注视着霍去病这一系列的动作。

“舅舅，七年前舅舅曾说，若去病习武，未来愿同去病一齐驰骋沙场、共卫大汉。今日借着卫华琅行拜师礼之际，去病也斗胆向舅舅讨要一个名分。”霍去病敛去他眉眼间惯有的轻谩，语态诚恳道，“一个可名正言顺同舅舅习武、征战的师徒名分。”

卫青同霍去病对视着。这少年一向恣意傲慢，却唯独对卫青敬重无比，这是连带卫青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半晌，卫青才接过了霍去病手中的杯盏缓缓饮尽。

见卫青饮了自己的茶，霍去病眸光大亮，嘴角也止不住的上扬起来，局促得险些忘了要三叩首行完拜师礼。

这场平凡的拜师仪式悄无声息地落了幕。

当卫华琅和霍去病跟随在卫青与公孙敖身后走出正堂时，卫青领着三人来到了院子里，将那柄卫华琅看了七八年的挂着红缨的长/枪取了出来，交到卫华琅的手中。

“爹，这是？”

“这柄长/枪，原本是为了能挂置这红缨才准备的。”卫青轻轻抚了抚枪上的红缨，思绪有些渺远，“真不知是否是天意，你竟然选了长/枪，倒是让这红缨派上用场了。”

不知怎的，看着卫青有些神伤的面容，卫华琅隐隐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却又没能对她说出口。她只能安静地接过卫青将这把身段美丽、银芒生辉的红缨□□，悉心摩挲着枪身。

“这柄枪，爹要送给我么？”卫华琅仰头，抬眸看着卫青。

只见卫青屈下身来，拍了拍卫华琅的小脑袋。

“去年你的生辰，爹没能陪在你身边。年节时，也没能带你去宫里放宫灯。若你能原谅爹，便让这柄枪当作生辰和致歉的礼物，从今往后都陪在你身边，你看如何？”

“好！”卫华琅欢欣极了，紧紧地将这枪搂在怀中。

她踮起脚尖，“吧唧”一口亲在卫青布着青茬的下巴上，眉眼弯弯，一如这夏初时仍未散去的一湖潋滟春色，在这院中熠熠闪光。

公孙敖见状，也蹲下了身来，眉开眼笑地看着卫华琅那双桃花似的眸子。

“琅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今我好歹也是你半个爹了，怎么也不亲你公孙阿爹一下呢？”

卫华琅笑嘻嘻地，只朝他吐了吐舌头，露出嘴角那能让人如饮酒一般的梨涡。

“师父是师父，爹是爹，琅儿只会亲爹一个人。”

卫青闻言，也禁不住一笑。公孙敖也不恼怒，哈哈大笑了起来。

“真是傻孩子，待你长大成人，可就不能再张口就亲你爹了。”

“为何？”卫华琅眨巴着眸子，甚是不解，“现在是爹的孩子，以后就不是了吗？”说着，她还看向一旁的霍去病，“姓霍的，你不是也可以亲我爹么？”

霍去病那傲慢的脸蛋霎时便红成了猴子屁股。

“亲……我当然可以亲。”霍去病移开了目光，有些磕巴，“只是未来长大成人了，两个大男人，如何能亲来亲去，这叫人看了笑话。”

“怎么就叫人看笑话啦？”

“于……于礼不合。”

卫华琅从未看见霍去病这副红着脸拧巴的模样，登时来了兴致。她将长/枪背在身后，笑眯眯地将脑袋凑近了霍去病，想要看清他的表情。

而霍去病也颇为窘迫地全方位转动着自己的脑袋，以防被卫华琅窜来窜去的脸蛋给逮个正着。

“啵。”

一声。

原本正满心躲着卫华琅目光的霍去病，忽地僵硬在了原地。

而卫华琅则好整以暇地退了一步，抱着长/枪甚是悠闲地转了个圈，又走到了卫青的身边，仰头看着卫青，道：“谢谢爹的礼物。”

卫青和公孙敖看了看傻愣在原地的小霍，颇有些无奈地在内心叹了口气。

初夏的微风，裹着些微暖阳的温度掠过池塘，掀起阵阵涟漪。娉娉婷婷的莲荷在湖心垂放着花苞，婀娜摇动。一阵芙蓉花香伴着清水的滋味旋绕而起，掠过屋瓦街巷，掠过亭台楼阁，掠过众人的一呼一吸。

这两个孩子，未来究竟谁是谁的克星，还真是说不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