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楔子

清溟峰，同风崖。

一丝风不知从何处而起，便如一根手指划过金波，在泛滥的金蓬草中卷起涟漪，一直荡漾到了崖边那座久经风吹雨打的、布满青苔的石像上，哔哔啵啵的声音乍然响起，石像表面龟裂开来，从裂隙中射出无数缕金光。

须臾之间，万丈金光笼罩了包括清溟峰在内的玄天宗十八峰，与此同时，宗主所在的天元峰上，定修钟无风自鸣，足足响了一十八声。

宗主愣了良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十八声，只有可能是那位传说中的、闭关多年的云澹老祖，出关了！

为什么是传说中的呢……因为就连这届宗主自己都没有见过他的真容。

如今这世上的大部分修士，也只当这位在渡劫期闭了死关的云澹老祖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实在是因为这飞升前的最后一道关卡太不容易，需要耗费的时间，甚至比前面所有境界突破花费的时间都要长。

这漫长的岁月于人间而言近乎沧海桑田，于修真界而言，也足够无数修士踏入修真门槛直至在某个境界陨落。

同风崖上，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伸出手掌，在金光中一抓，再松开拳头的时候，无数金色的细屑扬起，化为无数金色灵雀，向四面八方、天地苍茫处飞去。

玄天宗宗主逆着流星般划过的雀群，驭剑而来，到老者三丈之外的下方停住，恭敬叩拜道：“晚辈元辰，恭迎老祖出关。”

云澹道：“你是玄天宗弟子？太熙呢？”

他能直呼名讳，可元辰却不敢，道：“晚辈乃是玄天宗现任宗主，太熙师尊于一百年前突破合体期时陨落了。”

云澹悠然道：“修仙之道，并非坦途，中途摧折，亦当欣然。”

元辰低头称是。

云澹道：“我三日后将渡劫飞升，已传音天下同道，你且肃清清溟峰周围，领玄天宗弟子与贵客远望观礼，或有所悟。”

三日后，玄天宗人山人海。

天下宗门来了无数宗主、长老、峰主，甚至连有潜力的弟子也带了过来。

云澹立于同风崖上，强大的神识瞬间便扫过了这些小辈，竟有不少都与他有些因缘。

玄天宗为他所创，在修行的慢慢长路中，他收徒无数，有的是宗门之内的，也有的是他化身游历天下之时所收，更有不少算不上正经弟子，不过略加点拨或馈赠心法的。

而这其中又有不少人自立山门、开宗立派、开枝散叶。

这样想来，也算桃李满天下。

他欣然而笑，仰视天际，万里晴空中唯有清溟峰峰顶上方阴云密布，闷雷声滚滚响起，间或有闪电迫不及待地冒头而出。

山下的人自然紧张万分，要知道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的渡劫期大能飞升成仙！

实在没办法，上下数千年，不少修士不是卡在这个口就是卡在那个口，若能亲眼见到云澹老祖飞升成功，这必定会极大鼓舞全修真界的士气！

众人仰望处，峰顶浓如酽墨，仿佛会滴下黑水，充满恶意地盘旋滚动着，就在提心吊胆的时候，一声炸响，无数道金光从黑色漩涡中倾泻而出。

包括元辰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劫雷，好歹有时有晌的，一道道来啊！这完全就是暴雨浇熄小火苗的阵势！就在他们胆战心惊的时候，那金色瀑布锤砸之下有一团白色的光晕，云澹老祖端坐光晕之中，信手几指，便将众多劫雷阻在半空，一兜袖子吸进袖内乾坤，瞬时间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那天空中的黑色漩涡愤怒地流动着，霎时间降下更重的劫雷！

如此反复，山下的人都看困了。

元辰道：“多少了？”

旁边的弟子道：“已经过了八十道了。”

元辰说：“这哪是八十道，这是八十波。每波都有无数道劫雷。”

紧接着这波，大概是上空的漩涡孤注一掷，吐出了比前面八十波都多的劫雷，因为实在太密集，下方的人也看不清楚云澹老祖的身影，更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去。还有人纷纷安慰：“八十波劫雷已经是亘古未有，云澹老祖实在了不起。”

劫雷直持续了有一刻钟，清溟峰再也扛不住这样的重压，土石簌簌而落，继而彻底崩塌。

一个身影悠然发出一声清鸣，迎着劫雷而上，而劫雷越发式微，空中乍然金光大盛，仙音袅袅，花雨盈天！

元辰激动的浑身打颤，跪了下去，喊道：“恭祝老祖登天！”

来观礼的人无不是和他一样激动，一时间恭祝声响彻山野。

云澹心中平静，从容向空中露出的一线上界光景踏云而去，此时突然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身体束缚住，“咻”的一下扯入了一个黑暗的空间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在得成大道、破除八十一重劫雷继而飞升之后，难免会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哪怕是一丝丝，也足以被乘虚而入。

云澹迅速地扫过了自己的识海，果然有异——“尊师重教系统”？

他略一思忖，便盘膝而坐，仔细感受起来。

虽然名字颇为堂皇，但隐隐有许多怨闷难平之气在其中……若要祛除，需要费些时日。

他刚刚动念，便听一个声音装腔作势道：“呵呵呵呵！云澹！难道你不想知道本座为何选中了你？”

云澹：“不说来意，不告而入，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识海翻涌，将这东西用一团神识包裹了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那声音突然极尽谄媚，“老祖既然有本事随时处置我，那可否听我说说来意呢？要知道我也算是一种大机缘，对老祖修行大有裨益！”

云澹摇头道：“本座修行的年头便是自己也很难算尽，漫长到跨越数个凡间兴亡，‘系统’二字，本座并不陌生。你本是某代文明与修真界的产物，也不算多大的机缘，本座一生中也见过两三个与和你类似的东西绑定的修士，但没有一个走到尽头。修行之道，本来就要靠自身探索，怎能仰赖外物，受制于你？况且，来意不是很清楚吗？”云澹道，“本座飞升之前，在下界收徒无数，暂时也没有拜师的打算。你去找别人吧。”

系统沉默了一秒钟，努力地拍起了花式彩虹屁：“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老祖！前辈！不愧是桃李满天下、泽披三界的圣师！前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本系统并非是让你向谁拜师，这世间又有谁够格做您的师尊！您只要训教徒弟就行了！”

“本座早在千余年前就不再收徒了。”云澹手指轻画，完全黑暗的空间中竟然出现了一道门，外面便是他飞升时所见的那条五彩缤纷的通道。

他起身抬腿，便感觉这系统中有无数怨气泄出，仿佛在拽着他的裤腿哀求，嘤嘤切切，听不清楚。

系统道：“老祖想不想知道您的关门弟子怎样了？”

云澹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名唤清云，他并非玄天宗修士，而是云澹在外云游时看他天资出众才收的，曾经亲自教授了百余年，而后清云果然大有进境，继而开宗立派。

这次云澹飞升，确实没有感觉到清云到场观礼，但云澹以为他陨落了。

听系统发问，他脚步便停了下来。

系统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在空间中显示出了一个光幕。

云澹凝眸望去。

上面人影清晰，如同就在近前一般，他的关门弟子，现任云霄山门主的清云师尊发丝散落，赤身露体，原本清冷自持的目光在身后一人的撞击下极度涣散，口不成声，而那人一边亵玩，一边道：“师尊此处甚是敏感。”

云澹：……

他一拂袖，便将光幕遮住。

系统带着哭腔道：“其实不只是老祖的关门弟子一人如此，各个修真界面数一数二、堪称一方人杰的师尊俱未能逃过一劫。”

黑暗中又出现了数块光幕。

一块光幕上，本应传道授业、富丽堂皇的经堂中，一男子将将把松散的衣襟系好，然后狠狠抬起跪在地上那人的下颌，擦去了他嘴角可疑的白色液体，玩味地道：“师尊可给徒儿吞好了，敢吐出来要重重责罚。”

云澹：…………

另一块中：四壁绘制满可怖符文的山洞里，一人被铁链分锁四肢，有气无力道：“逆徒。”而他对面的人则眼中泛红，邪魅道：“徒儿就来破了师尊的无情道。”

云澹：………………

旁边的又一块光幕上：布置奢华香艳的房间内，帘幕重重中，一人以极其屈辱的姿势跪着，眼眶泛红地祈求：“徒儿……不要……”而长身立在他面前的黑衣少年手里把玩着大大小小的珍珠，玩味地道：“师尊，您是要用前面还是要用后面吞下这东海鲛珠呢？”

云澹：……………………

眼前闪动的大大小小的光幕，无不是这般情景。

真是礼崩乐坏，师道不兴啊！

系统道：“老祖说我是文明与修仙的产物，倒也不差，但我的产生，也和这些被摧折的师尊们有关，他们心中有不平意……”

云澹面色如常，道：“既是不平，自己做个了断便是。”

系统跟人一样，叹了口气：“谈何容易。这些师尊们不知为何，最后却都选择了依从徒弟。大概就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老实，最后和徒弟爱恨交织、纠缠不休。”

云澹：“你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更贴合一些。”

系统道：“不愧是历经数代文明的老祖！这都知道！”

此时云澹既没有离开，又没有祛除系统，系统再接再厉道：“他们心中恨的部分、意难平的部分，便分离了出来，凝固成一股强大的怨气，老祖，可知道时光逆流？”

云澹道：“本座未曾经历过，但的确也见过数名对前世有记忆的修士。”

系统道：“寻常凡人，死则死已，再入轮回。当然，这其中若有怨气极大的，死时心有不甘会形成幻境，他会在自己造成的幻境中重历一回人生，弥补缺憾。世间大多的‘重生’、‘穿越’都是此类，不过是依着死者念头以他为主角演一出戏罢了。”

“那少部分的呢？”

“不愧是老祖，一问便问到了关键点。”系统道，“若是某一位面的大能或关键人物，死时能量巨大，会波及整个位面时光逆流，而只有此人却还带着多出来的记忆，这才是真正的重生穿越。”

云澹皱眉道：“本座又能如何？”

系统：“前辈！您可是名师啊，高徒无数，本系统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您只要凭依到这些师尊身上好好教育这些弟子，让系统里积攒的不平意减少，避免波及位面即可！只要完成了，我一定竭尽所能予以厚赠，您再去上界，岂非有备无患？”

云澹突然冷笑了一声。

系统顿时发出了可怖的“滋拉滋拉”声：“住手……前辈……饶命……”

“你言不尽实，叫本座如何相信你？”云澹冷声道，“为何选中本座？说！”

“前辈，您、您松开钳制！”

云澹微微放开了神识，系统便学着人重咳了几声，道：“前辈，实不相瞒，就在您飞升前不久，某个位面的师尊怨气突增，终于让怨气值突破了限制。”系统哭丧道，“全部位面，都逆流回溯了！”

云澹一愣，道：“而本座恰进入了飞升之路，所以未受波及？”

“的确如此。”

云澹点点头：“既是重启，与本座更无干系，况且按你所说，他们应该会带着重生前的记忆，想必不会掉进同一个坑里，若是还掉进去，那只能说蠢死了。”

“您是不知道那些徒弟有多厉害！”

系统拉拉杂杂地说了一通这些徒弟如何狡诈、扮猪吃老虎、投人所好、难以应对，说了半个时辰都没说完。

云澹皱了皱眉头。

系统立刻察觉到他的不耐烦，化成怨气拽着他哭诉：“就因为有先前的记忆，反倒容易先生出心障来。所以这些师尊们目前都挤在本系统里，没有一个愿意重生去做师尊这种高危职业，长此以往，所有位面修真传承就会断绝！老祖您想想，若下届位面的修真传承断绝了，上界便也成了无根之木，早晚有一日也会沦为修真荒原！”

荒原什么的，其实云澹并不很在意。

修真是一条孤独至极的路，自从陪他走的最久的一位老友丹阳真人在洞虚期未曾突破成功、寿数耗尽而陨落之后，他就越发明了这个道理。

但是……这些顽劣不堪、以下犯上的逆徒，倒是可以好好“教导”一番的。

他悠然盘膝而坐，道：“传道授业，也不是不行。那便谈谈你的作用和能给出的回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