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灯枯

萧漓抱着沈之娴从御花园离开，直接回了福熙宫，候在福熙宫里的宫人们见到动静，吓坏了，忘了反应，忘了礼仪规矩，，只愣愣的目送着皇上抱着皇后娘娘从外进来，入了正殿寝宫。

还是玉儿先反应过来，赶忙追了上去，小跑着跟上萧漓的脚步，声音已染上了哭腔，“娘娘，娘娘……”不见人回应，她又看向萧漓问，“皇上，娘娘这是怎么了？”

萧漓似是未闻，不置一词，直接抱着沈之娴进了寝宫，关上殿门，把人阻在了门外。

寝宫内清冷，萧漓微微蹙眉，小心翼翼的把人安置在床榻上，盖上厚实的锦被，然后亲自动手，燃上金丝炭火，放置在床榻近旁。

而他就近坐在床榻边，目光凝视在榻上依旧毫无反应的人身上。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近的距离好好的看过她了，好像是自从两人成婚那日起？

或者是更早，从他得知沈家参与了迫害他母妃一事起？

又记得好像是还要早些，从先帝册封她为太子妃他为太子之时起？

萧漓眼眸微闪，他已经忘记了。

如今再这样看着她，他有些恍惚的陌生之感，她不再是他记忆中那副笑容甜美，脸颊红润，身体康健的模样了，这样无声无息的躺在榻上，瘦骨嶙峋，面色苍白，容颜憔悴，身体冰寒的人，真的是她么？

真的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女子么？

御医来的很快，安公公亲自领了人进来，是新进太医院的王太医。

今日苏子成出宫未归，安公公去得太医院时，只有尚不明后宫诸事的王太医得闲，听是皇后娘娘之事，立即自告奋勇的跟着安公公来了福熙宫。

进得寝宫，王太医见皇上也在，有些喜上眉梢，一心求表现，赶忙近前为榻上之人探脉。

可手指搭上沈皇后的脉搏不过几息，王太医心里一个咯噔，眼眶不由得瞠大了，似是不信，赶忙凝神再探，一刻后，他终是确定，再看向昏迷中的人时，面上多了几分同情之色。

回身跪在萧漓近前，王太医回禀，“皇后娘娘，这是油尽灯枯之象。”

话落，候在一旁的安公公面色突变，不敢置信的看向躺在榻上的皇后，一瞬后，又赶忙转头去看坐在近旁的皇上，震惊非常。

萧漓神色如常，薄唇辗转间似是自言自语，“油尽灯枯？呵，朕的皇后芳华正茂，何来的油尽灯枯之说？”

随后，朗声道，“来人。”

早先随安公公一同前来的徐涛闻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道，“微臣在。”

萧漓淡声下旨，“太医院王御医，医术未精，妄下诊断，蛊惑人心，其罪当诛，拖出去斩了。”

在场几人闻言一愣，王太医最先反应了过来，连忙讨饶，“皇上，皇上饶命啊，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字欺瞒，求皇上饶命啊。”

徐涛未有动作，踌躇间不知如何是好。

萧漓眉眼不动，只朝徐涛冷声道，“还不拖下去斩了？”

徐涛无奈，只能依吩咐行事，拖了王太医出去，王太医不从，奋力呼喊挣扎，“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求皇上……”

去得远了，还可听到王太医哭天抢地的求饶声不断传入寝宫内。

人离开后，萧漓又吩咐，“还不快宣御医。”

安公公赶忙应声而退，踏出福熙宫时，他稍稍停了一步，转头看向皇上，在明灭的光影中，他只觉皇上的背影萧瑟沉重。

这次来的是太医院里惯会趋炎附势的张太医，是蒋太医遇袭身故后自我推荐日常照料梅妃身子的人。

太医院里的众人尚不知王太医已被皇上下旨斩首之事，张太医眼见安公公又来了太医院宣御医，以为福熙宫是出了大事，就想着去瞧个究竟，好向圣宠正盛的梅妃通风报信，谋些好处。

入得福熙宫正殿寝宫，张太医扫了眼躺在榻上的沈皇后，眼珠一转，上前诊治。

这次不过几瞬，张太医已收回手，不动声色的又瞧了眼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人，起身跪在萧漓面前，循例回禀，“回皇上，皇后娘娘身子积弱，如今已回天乏力，是油尽灯枯之象。”

安公公心下已然明了，不由得又偷偷望向皇上，眼内满是担忧同情之色。

萧漓依旧端坐着不为所动，只朗声道，“徐涛。”

徐涛再次进来，跪在萧漓近前，听候旨意。

萧漓依旧毫无情绪的淡声下旨，“太医院张御医，诊治不力，诅咒皇后，妖言惑众，其罪当诛，拖出去斩了。”

张太医惊慌失措，哪曾想到过一次寻常的诊治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立即跪行几步，想去拉皇上的长袍下摆，嘴里焦急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微臣所言绝无虚假，皇后娘娘确是药石无灵油尽灯枯之象啊。”

不知这张太医说的哪个字触怒到了皇上，安公公与徐涛只见他话音刚落，皇上突然拂袖，内力裹挟着凌厉之风扫过张太医，张太医被他掼的有一丈远，直到撞上了桌案，才如一块破布般软坠下来，重重一声，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口中有鲜血不断喷出。

“还不快拖下去斩了？”萧漓皱眉，声音冷寒。

徐涛不敢耽误，拎着再无力挣扎的张太医出去了。

人再次离开后，寝宫内的气压越发低沉，空气也仿佛变得粘稠沉重起来，教人难以畅快呼吸。

萧漓的目光依旧定在床榻上的沈之娴身上，眼眸轻转，再次吩咐，“宣方太医。”

安公公明知徒劳无功，已几成定局，却不敢违背，到底也是存了万分之一的期盼。

方院使来得很快，一路上从安公公的口中听闻了先前两位御医之事，他摇头无奈叹息之余心下也已有了几分了然，进得寝宫后，他未及向萧漓问安，先上前几步为依旧陷入昏迷中的皇后娘娘诊治了起来。

不过一刻，方院使又是一声轻叹，他收回手，拖着年迈的身子颤颤巍巍的跪下回禀，“回皇上，皇后娘娘此乃油尽灯枯之象。”

话刚落音，寝宫内似是刮起了一场无形的霜雪，在场几人都不由得各自打了个激灵，只觉寒意透体而入，冰凉刺骨。

萧漓转眸看向方院使，冷“哼”一声，低沉开口，“方太医，朕犹记得，自你入太医院至今，曾为三代帝王诊脉，大小疑难杂症无一不破，医术高明自不用说，如今已为我大偃朝院使之职，医术尚无人能超越，断不会妄言误诊的，为何今日却偏偏失常了？”

方院使垂首，拱手如实道，“皇上明鉴，皇后娘娘心脏孱弱，异于常人，世上罕见，如今确是积重难返之势，已药石无灵，回天乏力。”

萧漓直直的盯视着他，眼神沉压，戾气渐起，半晌，他忽地“嗤”笑一声，眸中透着凌厉锋锐的光芒，一字一字敲金断玉般出口，让人不由得胆战心惊，“积重难返？药石无灵？回天乏力？呵，皇后只不过是晕了过去而已，方太医若是连个晕厥都不识诊治，还在此危言耸听，扰乱人心，可知，该当何罪？”

方院使抬头，努力克制下皇上周身弥漫着的戾气对他的压迫，攥了攥手心，一咬牙，再次开口，“此症微臣曾于前任院使大人程太医手札中偶有得见，至今未亲历过实例，据程太医手札中记载，此病症实属罕见，他曾尝试过各种方式，可惜尚未研制出药方，患者已卒于产厄之灾。”

“据记载，此症患者若可活到成年，成年后若身子无恙，可有十年寿命，十年后若无医治之法，则回天乏力，另则，患者若为女子，不可有孕，一旦怀有身孕，必加重病症，轻则产厄，重则一尸两命。”

“程太医为我太医院翘楚，医术远在微臣之上，微臣所学不过皮毛，对此症也未曾有过研究，而皇后娘娘如今已是病发之状，微臣实在无力回天。”

“微臣所言绝无虚假，若有一言半字弄虚作假，但凭皇上处置。”

萧漓依旧目光沉沉的盯视着他，威压尽显，方院使丝毫不为所惧，眼眸平静坦然的回视，是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做派。

真正的医者，可以无畏生死，但不能信口雌黄，颠倒是非，有负所学，有违身为一个医者。

一炷香后，萧漓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安稳的躺在榻上之人，薄唇亲启，朝徐涛吩咐，“去寻苏子成过来。”

苏子成得到急诏，赶回宫已是两个时辰后了，刚进宫门，就被徐涛直接带往了福熙宫。

入得正殿寝宫，苏子成先是见到躺在榻上无声无息昏睡过去的人，再见到萧漓坐在榻旁，方院使跪在萧漓近前，他心下焦急不安，赶忙走进去，拱手行礼，“微臣苏子成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萧漓抬眸扫向苏子成，冷声道，“苏太医日常为皇后请平安脉，如今是否应该告知朕，皇后身子到底如何？”

苏子成紧蹙眉峰，神色担忧，下意识的又回头望向沈之娴，忽地，他不知察觉出什么，鼻翼翕动，似有所疑，赶忙走近几步，证实了猜测后，他脸色变了几变，垂眸掩下眼中的怜惜与悲戚。

回身再朝跪着的方太医看了眼，苏子成心下明了，不答反问，“敢问皇上，娘娘为何会突然晕倒的？”

萧漓似是不悦，沉吟几息，倒也没有隐瞒，“皇后在御花园采摘梅花，不慎摔倒，晕了过去。”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子成突然露了个古怪的凄凉的笑，扫了一眼放置在近旁妆奁台上的那支梅花，越笑越大声，越笑越难抑，笑得悲怆，笑得讽刺，笑得不甘，眼眸渐红，眼中隐有泪花浮现。

那笑声苍凉，听得人心里不由得发堵，发涩，发酸，瘆得慌，似是饱含着悲愤难抒，积郁难平，沉痛难解，一时间竟无人阻止他的无礼行径。

良久，苏子成才止了笑，涨红着眼睛看向萧漓，再不顾所谓的规矩，讥讽道，“皇上，这后宫的奴才是都死绝了么？竟要皇后之尊去采摘梅花？”

“这区区一支梅花，在皇上的心里，难道比皇后娘娘的性命更为重要？”

“皇上，想必方太医已经有所诊断了罢？”

“皇上此番急诏微臣前来，是不相信方太医的诊断么？”

“呵，呵呵，可惜啊，真是可惜啊。”

说着，苏子成逼视着萧漓，平日里温润的面目此刻狰狞着，目眦欲裂，双眼像是随时能滴出血般通红一片，满含怨恨，“皇上，方太医德高望重，医术无人能出其右，又怎会误诊呢？”

然后，他一字一顿，清晰的，残忍的道，“皇后娘娘，确是油尽灯枯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