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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三章合一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这场景乱七八糟,也委实说不出口。

骆深也顾不得多问,跳下马车来到两人跟前认真打量完确是两个完好无伤的,这才松了口气。

随着这口气,眉目间的紧绷也跟着松懈下去,俊秀眉毛舒向两边,展平了。

紧接着,他视线中被一株红色浸染,猛然转头看到地上的血迹,心再次悬了起来,“受伤了吗?”

韩将宗站起身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骆深提心吊胆的打量他,发觉他身上发型稳妥、衣裳整齐,连一丝凌乱都没看到,怦怦直跳的心脏这才真正缓和下来。

“问你话呢。”韩将宗盯着他脸上神色,这次语气强硬了许多:“土匪山贼都是亡命之徒,刀是真刀,剑是真剑,一击不中叫你逃了已是侥幸,又跑回来做什么?”

骆深喉结一动,然后清了清嗓子。

韩将宗一看他表情就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硬,诘问动作立刻一顿,然后刻意将声音放柔和了,“刚刚……你没事吧?”

骆深摇摇头,伸出来一根纤细手指,往车夫方向指了指。“我回来接他的。”

车夫岁数不大,但是也不年轻了,满打满算在骆家待了有个小十年,如今诈然听闻当家主人这样说,感动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呜呜呜呜……”他开始哭起来,嘴里激动的嚷着:“少爷啊,谢谢少爷还惦记着小人的命,呜呜呜……”

“受伤了吗?”骆深问。

车夫边哭边摇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骆深放缓了声音,蹲下身拍了拍他肩膀,“上车吧。”

车夫阎王门前走一遭,吓的四肢酸软浑身无力,但是仍旧记着主仆尊卑有别,没有立刻听他的吩咐。

直到骆深又去伸手扶他,口中安抚道:“上去吧,歇一会儿,缓一缓再说其他。”

他脸上的笑容真是轻盈似水,连眼中神色都是温柔的。

韩将宗:“……”

他内心不禁酸涩的想:这本该是对着我的……

车夫同手同脚爬上车,脚下溜了几次才勉强钻了进去。

车帘一落下,随即又被掀了开来,露出来仍旧抖个不停的手。

车夫终于缓过来憋在胸膛里的那口气,连声音也是抖的,冲着韩将宗道谢:“多、多谢,谢韩将救命之恩……”

韩将宗摆摆手,本该对着骆深要说的台词对着面色惨白的车夫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那车夫还要再说,韩将宗看到他就觉得痛心:“……回家让你少爷给涨点工钱。”

话虽然说的勉强,但是他毕竟多年圆滑,表情看不出来一丝异常,反倒还多了些调侃意味。

车夫转而眼巴巴望着骆深。

骆深哭笑不得的补充:“再吃点好的,歇几天假,养好了精神再跑车。”

车夫感激的不停点头,终于缩回车中不再吭声。

骆深想到地上的血迹仍旧后怕,转头面向韩将宗,话未出却率先笑了笑。

韩将宗直直站着,垂着眼看他眼中的澄明积水。

“将军怎么在这里?”他问道。

韩将宗不答,骆深又轻轻问:“一个人吗?”

韩将宗余光一扫,十里竹林开辟出来一条土道,除了风声便是叶子的沙沙声,刘副将连个影子都不见。

“啊,”韩将宗心中暗骂他掉链子,嘴上应道:“一个人。”

骆深眼一弯,笑了笑。

韩将宗觉得他笑的有些蹊跷,但是没等细想,骆深就朝着马车一伸手:“将军可要一起回城?”

韩将宗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的说:“事情办完了,怕你再出什么差池,便随你一起回吧。”

骆深笑着说:“谢谢将军。”

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

韩将宗装在墨色缎裤中结实的长腿一伸,坐在了马车的前头,把散落在地上的缰绳拣到了手中。

骆深看了一眼没有多说,同他一道坐在了外面,牵起了缰绳的另一端。

他手腕略用力一甩缰绳,那端打在马背上,黝黑骏马抬起四蹄开始前行。

放眼整个洛阳城,莫说洛阳城,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回这样的事情来:

原来的车奴坐在车内,当家主人却驾着马充当车夫。

真是太能拉的下脸面体恤下人了。

韩将宗心中不禁道。

他手中握着的绳子时不时微动,是骆深在驱马前行。

二人一边一个坐在车头上赶路,行不过百余米,前头有人影晃了晃,余光扫见骆深的手劲儿往回收了收,随着动作马蹄逐渐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韩将宗眯着眼一看,总算知道骆深之前在偷偷笑什么。

久等不到的刘副将出现在眼前,肩膀上扛着一个人。

是江天。

韩将宗:“……”

骆深早已经知道刘副将就在附近,还要问自己是不是一个人!

韩将宗余光复杂的看他一眼,还要吃惊的问刘副将:“大刘?你怎么在这里?”

刘副将:“?”

韩将宗:“不是让你在家中等我消息吗?”

刘副将:“??”

韩将宗正对着他,面色和缓放松,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丁点笑。但是视线上移,行至乌黑剑眉下,双目如炬紧紧盯着他。

刘副将唾液急剧分泌,“咕咚”他重重咽下去一口。

“我……”

我字出口,韩将宗脸笑眼不笑,眼眶里头装满了渗人的视线,“什么?”

刘副将搓了搓手指,重新措辞,片刻后谨慎的答:“久等将军不到,一个人在家中也是无聊,就出来寻,哪知道正赶上……”

多说多错,言尽于此,刘副将讲话头递给了骆深,“刚刚来不及细问,骆少爷就将人扔给我一个人驾车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说完看向骆深,余光瞄见韩将宗的神色已经缓和了下来,于是悄悄松了口气。

闻言骆深唇角荡起一星点的笑意,双眸之上撑着优美的弧度,真诚道:“多亏今日遇到两位大人,不然我等必不能全身而退。”

他真是太爱笑了。

不管高兴还是愤、怒,都是率先给个笑脸,又温柔又无害。

骆深转头朝韩将宗点头示意,然后跳下马车去扶江天,“刘将军快请上车,到家后骆府一定备下厚礼以示重谢。”

主将可光明正大称呼为将军,若是有心,副将也可。

骆深算是给足了面子。

刘副将被他喊的内心飘飘然,然而让他更加开心的则是后半句备下厚礼。

骆家的薄礼都已经是金砖玉瓦的贵重,若是厚礼……那还了得?

刘副将激动的差点手脚顺拐。

转眼他瞥见顶头上司的眼神,又好似虚空头顶悬剑,一不小心就会戳下来。

他冷静些许清了清嗓子,镇定的点了点头,把脚软无法行走的江天几大步拖上了车。

骆深重新坐回原位,韩将宗没等他伸手,便甩了甩自己手边的缰绳,催马缓缓前行。

秋竹萧瑟,深秋之中百叶凋零,留下笔直一根竹竿,顶着零星叶子在风中发抖,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韩将宗常年动武,体格锻炼的十分强健,今天穿着一层薄薄的衣裳也不觉冷,甚至还有些想出汗。

骆深偏头咳嗽了两声,韩将宗看了一眼他,觉得他有些冷。

“你去里头坐着吧。”他道。

骆深:“?”

韩将宗解释说:“外头风大,回头再着了风寒。”

“不妨事,”骆深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昨夜饮酒凉着了,有些哑涩。”

他脖颈细长白皙,被灰暗杂乱的竹林一衬托,简直滑腻的要发光。

韩将宗移开视线盯着前路,片刻后道:“你昨夜不是没喝酒吗?”

昨夜两人溜达到很晚,又去牡丹楼去看了会儿热闹,喝了几杯茶水暖身,最后才一道回家。

骆深没敢说回家后自己喝了点,喉咙下上一动,道:“记错了,喝凉水冰着了。”

“是吗?”韩将宗不明意味的笑了一声,眼睛仍旧看着远处,“喝凉水胃不疼是吧。”

骆深:“……”

骆深一沉默,韩将宗立刻就脑中回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语气重了,还是内容不合适了,还是又吓到他了?

他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胃疼全靠细心养着,辛辣冰凉重口的吃多了都会疼,往后少吃一些。”

“是。”骆深应道。

韩将宗同他中间隔着一大段距离,行驶间凉风灌进来,感觉要听不清他说的什么话。

韩将宗往他那边挪了挪,旁人看来不过是变换了一个姿势而已。

骆深没动,片刻后,伸腿踩到的横栏上,身体更加往旁边去了。

韩将宗看着他腿,又看了看自己凑过来的腿。

心中纳闷的想:按照往常来讲,他腿不是该伸过来挨着我吗?怎么半天没见变得这么疏离了?

难道是吓坏了吗?

骆深被风兜的又咳了两声,一说话嗓子里带着一点沙哑感:“朝都定京,离北、东偏近,西北多沙盗,中原多匪贼,这话确实不假,越是山野丘陵,越是多贼人。”

“确是如此。”韩将宗缓慢点一次头,又说:“但是洛阳繁荣,官家多,贼人不敢为了一点小恩怨来闹腾。而且你家的马车点眼,你又时常抛头露面的走生意,一般人都该识得你模样,就算不忌惮骆家,也该忌惮同骆家交好的江家,不至于一出手就要你性命。”

骆深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考。

“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韩将宗问。

骆深抿唇不语,仍旧在考虑。

他能考虑,这说明心中已经有了秤杆,韩将宗不好多说,提醒道:“还是要小心防备为好。”

骆深认真点点头。

两人离的不远不近,韩将宗想继续找点话说的时候,骆深旧问重提,轻声问:“将军耽搁半日才回,是要办什么事?”

韩将宗一顿,觉得他这语气也不对劲,有些太疏离客气了。

扫一眼他收回去的腿,也觉得不似之前自在随意,显得拘束。

“一点小事。”他含糊答道。

马车拐出竹林,驶上大路,秋风吹的更加肆虐。

“你……”

“你……”

二人一道开口,韩将宗立刻改口,“什么?”

骆深想了想,笑了一下,“没什么。”

韩将宗没追问,主动往他那边挪了挪,头也不转的道:“你往后坐坐。”

骆深立刻往后挪了挪,同他拉开了距离。车厢中撑出来的挡风板遮去大半疾风,剩下一点也尽数被韩将宗拦在了外面。

他坐在三方围合的角落里,前人散发出来的体温似乎能烤到自己身上,不由端着表情轻轻笑了笑。

韩将宗扫见他唇角的笑,不甚明显的一丁点,而且脸色沉稳,血色又少,瓷器一般冷淡。

他心中疑惑更甚:怎么真的后面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能挨着我,却躲的这么快??

同时,骆深看着牵着缰绳的大手,也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

具体怎么个反常法也说不清,似乎有些……太体贴了,同之前端直沉稳的行为不大相同。

摇摇欲坠的马车坚持着回了家。

骆老爷听闻骆深路上遭了强盗,吓得魂飞魄散的往外跑。

待看到被削掉了一个角的马车,还有七零八落的碎木屑,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

“……我就说,多带几个人安全,你不听!”骆老爷拉着他前前后后的打量,声线跟手一样都是抖的,“钱丢了是小事,若是人有个什么好歹,让我们一大家子怎么活唷……”

“没事了,爹。”骆深上前抱了抱他,主动展示自己身上完好的衣衫。

骆老爷仍旧缓不过来,满脸哀泣的拉着他。

骆深交代一旁的家仆,“送江天回家。”

骆老爷耷拉着脸:“这到底是得罪了谁啊,又是要打架又是要杀人,不如直接……”

“爹、爹,”骆深拦住他话,伸手请了请身后的韩将宗,“多亏了将军救了我们,若不然,今日恐怕凶多吉少。”

骆老爷情急之下什么礼节都抛到了脑后,听他如此说,才收回手勉强捧着道谢,“将军……”

他眼含泪花的哭诉:“将军救的不是骆深,而是我们全家几十口人命啊……”

说着双腿一曲,竟是要下跪。

韩将宗一早知道骆深金贵,却不知道能宠成这样,当爹的不管不顾就要替儿子下跪。

他还没来得及出手,骆深就率先往骆老爷臂下一抄,然后稳稳扶住了,“晌午已过,想必将军忙于事务还没来得及吃饭,请进。”

他掩饰的好,韩将宗也不戳破,顺着他话点了一下头。

骆老爷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骆深说的对,午饭已经上桌,正等着开饭呢,将军权且凑合着吃一些。”他恭敬又感激的说:“等到了晚上,一定好好筹备,答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刘副将之前得了吩咐,正要答应下来,韩将宗却一摆手,停了他的话,拒绝道:“下午还有公事在身,我等在别院随便吃些就可以。”

骆老爷看了一眼骆深,骆深没继续请,于是他便顺着台阶道:“草民这就让家仆把午饭摆到迎风阁去。”

韩将宗一点头,准备走人,骆老爷顺水推舟继续邀请:“等将军忙完,晚上一定要赏脸一起吃个便饭哇?”

韩将宗脚下不停,沉沉“嗯”了一声。

他带着刘副将回别院收拾洗漱,直到身后听不到声音了,才伸手将长刀解下递给刘副将。

“刚刚在竹林怎么回事?你解释解释。”

看语气和神色,仿佛他一个解释的不清楚,这刀就会捅到他心口里。

刘副将小心翼翼把刀接到手里,端正托在身前,开始解释:“将军别生气啊,我觉得这事不能怪我,我远远看着马车都已经过来了!贼人能不追过来吗?我守在这里,正好他们逮住揍一顿!哪知道……”

哪知匪贼没有过来,骆深驾着马车冲过来了。

韩将宗不答话,刘副将跟在他后头继续解释:“骆少爷过来后,看到我着实一愣,问了我一句大人怎么在这里?,我当时脑中一时生锈,但是仍旧记得我们的计划,就说路过而已,你们这是怎么了,搞成这幅惨样子?”

他一边重复着当时的对话,还要模仿着对方的语气,看起来滑稽又忙碌,“但是骆少爷急匆匆的,没有答复我,还把江天从车上扔了下来,交给我看护,自己又跑回去了。”

韩将宗面色仍旧沉稳如初。

刘副将想了想,“我想着,那里有你在,区区几个贼人而已,一定能保护他不受伤,就站在原地等你们,没有跟着一起去。”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我已经尽力了但是我也很无奈的表情。

韩将宗更无奈,故而出了口气。

这算是解释过关了,但是刘副将态度仍旧不敢松散:“将军你表现的怎么样啊?”

“很不怎么样。”韩将宗说:“贼人已经都吓跑了,骆深回到那里的时候,就剩下我跟一个吓的翻白眼的车夫,指不定还要误会是我揍了他一顿。”

刘副将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确实有点像他说的。

好好计划搞的一塌糊涂,这是什么运气?

二人简直不想提。

刘副将安慰他:“这样也不错,虽然没救到他本人,但是救了车夫,也算是骆家的恩人。”

这恩人就跟计划中的恩人出入太大了。

韩将宗:“他知不知道那里有我在?”

“不知道啊!”刘副将说,然后一顿,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韩将宗扫了他一眼。

刘副将仍旧捧着那长刀,仿佛捧着自己的脖子,“骆少爷聪明,或许猜到了你在那里,不然他一个人,对方五个人,怎么敢冲回去救人?”

韩将宗沉默不语。

见他能听进去,刘副将满意的点了点头。

片刻后,韩将宗出一口气,“算了。”

话中的灰心叫人一听就能感觉到。刘副将把刀收起来别在腰间,彻底放松了。

“别灰心呀将军,”他真诚的说:“往后时间还长,不愁没有机会。”

两人进了别院,家仆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还拨来了两个侍女专门伺候。

可见这救命恩情跟一般的客人还是差别很大,有着这份恩情在,才算是真正的贵客。

等到二人走进,侍女均是出水芙蓉般盈盈一拜,然后托起筷子递上来,“老爷说若是饭菜不合口尽管说,叫厨子重做也不能惯着他们闲待着偷懒。”

女声温柔似水,动作柔暖无骨,模样虽算不上一等一的角色,也都是端庄美丽,秀色可餐。

刘副将盯着桌上的酱肘子眼珠子都直了,头也不抬的朝着侍女挥了挥手,“不用伺候,我们还有军机事务要讲。”

“是。”侍女脆生生应了,一道退下。

“诶呀呀,”刘副将坐在椅子上环视满桌饕餮,“色香味俱全,一看就好吃,将军,”他请示道:“我可先吃了?”

“你个猪。”韩将宗踢了他一脚。

中午骆老爷没请到恩人吃饭,晚上自然好好筹备,势必把恩人哄的高兴舒心,让他能感受到家的热情和温暖。

牡丹楼今晚不提供点菜服务,只有些小食供应,因为厨子不在了。

因着天寒秋冷,凉菜一律少上,要求的都是端到桌上还烫嘴的刚出锅的热菜,厨子恐怕不够用,尽数都去了骆家待命。

下午时刻,先是知府到了江家。

他听闻骆家和江家的人在半道上遭了劫匪,心底发慌脚底生风,带着师爷一道赶来问情况。

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跤。

来后听闻人没事,一口气没松完,又听说是将军将人给救了。

这下吓的差点没晕过去,本以为和将军有过半日之交已经褪下一层皮,不想这该出的力也出了,银子也花出去了。

破了财,却没能免掉灾。

在自己管辖地上出了劫匪,还劫到了大将军头上。

师爷跟在他身后一通跑,气喘吁吁的提醒:“慢点慢点,注意脚下……”

“再慢!”知府惊叫:“乌纱帽都要保不住了!”

到了江家,却说韩将宗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处理事务去了。

知府骤然一听,觉得像是处理自己监管不力的事务去了,更加提心吊胆。

不多时,江家也来了人,太守听说了下午的事情,带着两个孙子一并到骆家向韩将宗道谢。

骆老爷一看添了这许多新人,把本来就热闹的席面又搭上广台,加了许多节目,喧热折腾的如同佳节晚宴一般。

骆深布置完陈设,扭头一看,骆老爷带着一行女子走了过来,个个穿戴绫罗妆面精致,脚下俱踏着玲珑步,抱着琵琶乐器娉婷款款而来。

骆深一看那架势就愣了,来人数之多,恐怕三五人一组上台表演,到明早也演不完。

骆老爷抄着手上前,招呼众女子过来。

“见过少爷。”众美人细语拜见。

骆深停下安排,扫了一眼问道:“是不是有点太多了,都是唱曲跳舞的吗?”

骆老爷点一下头又摇了摇,压低声音暗示说:“不尽是,若是将军喝醉了,回房也该有个伺候的人才好。”

明白了。

骆深心下复杂,呈在面上的表情不怎么认可。

骆老爷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听说这些年京中来贵人,一直都是这么招呼的,别管用不用的上,反正准备好了总比到时候抓瞎要踏实。”

骆深停顿一下,只好先同意。

乌鸡枸杞雪耳汤小火煨炖了大半日,配菜一应切好只等下锅。

夕阳落下最后一点烧红的圆盘,繁华精致的花灯提满院子逐渐发出清冷的光,晚上终于到了。

韩将宗下午其实没什么事情,但是想着中午的时间不凑数,就算一起吃个饭也吃不痛快,远没有晚上的时间长,即便待到半夜也不显得蹉跎。

于是借口推了中午,等到晚上众人就位,才从门外姗姗来迟。

院中人眼巴巴的望着大门,只等着贵客回来,这边刚一露头,那边江太守为首率领众人脚不沾地的迎了上去。

“将军唷”

老头子长长喊了一声,热切无比的行了一礼,“下官这幺孙不成器,也是叫我宠溺惯坏了,可到底也是江家心肝儿,多谢将军路见不平,救了他一命……”

说着,他伸出手扯过缩在身后的江天,推到了韩将宗跟前,“还不快谢过将军!”

江天歇了大半日,躲在家中不出门,午觉睡足了两个时辰,被吓的飞了十万八千里的魂儿终于归窍,这才活了过来。

“谢、谢谢,”他本就怕这人,离的近了厚重刀锋气质逼人,更加害怕了,“……谢谢将军救命之恩。”

知府哆哆嗦嗦想要凑上前去告罪,江太守看了他一眼,不等旁人反应又将江天拉了回去,捧着手笑道:“将军快请入高座!”

知府看着他脸色,没有硬刚,安奈住心思一并跟着寒暄:“街上凉渗渗的,将军快先坐下暖和暖和身子……”

一时间群人相迎,骆老爷更是喜笑颜开的提壶倒酒,“骆家借着太守名义邀请您来吃宴,真是蓬荜生辉啊……”

太守一把揪住要上前的知府,数落道:“急什么,叫他饿着肚子定你的罪吗?”

腹中辘辘,必然罪加一等。

因为急着解决完事情赶紧吃饭。

知府醍醐灌顶,缩在了一旁等待。

韩将宗落了座,接过来骆老爷的酒,算是给了他一个面子。

群人端着酒一齐道谢,韩将宗举起来一饮而尽,余光瞧见了后面跟着一道喝酒的骆深。

他辈分低年纪轻,即便已经掌家揽权也上有叔伯爷爷在场,自然的跟江天站在了最后头。

他直身站着,抬手间露出薄润一截手腕,在灯下发出明辉泽光。

然而一时间韩将宗只能想到:他长着一个娇弱的胃,竟然也要来跟着凑热闹,一点都不自觉。还有……这酒,怎么也不温的再热些?

搁下酒杯,江太守同骆老爷依他而坐,落在下行。

群人也都散去回到自己座位上,骆老爷拍了拍手,叮呛一声响,第一个节目开始了。

“洛阳城出名的戏班子,不知道将军爱不爱看,各种都点了两个。”骆老爷解释道。

台上响个不停,下头的人也说个不停,其实听不到什么内容。

多数是凑个背景音,不至于叫宴会太冷落了。

韩将宗略点头,示意“好”。

骆老爷松一口气,朝着骆深看过去,骆深便吩咐下去即刻上菜。

流水一般的菜端上桌,揭开盖子热气蒸腾而上,席面两道桌排错落而下,中间的堂道叫雾气给熏的模糊了。

“诶,将军,”刘副将坐在一旁,往他身边凑了凑,挡着嘴道:“快看旁边。”

韩将宗顺着他话锋一扫,台侧之上竹帘浮着轻纱,整齐排成一列垂在封顶檐下,随着风轻轻飘荡。

轻纱后头,袅袅站着一排女子,个个透过来的身影窈窕好看,犹如画上人一般。

韩将宗心底轻笑了一声,头也不偏道:“弄这些个妖精们过来摆成一道儿,是想做什么?”33小说网

刘副将嘿嘿一笑,“今晚估计有福气了。”

骆府大宅大院,饭菜做的再好吃,总也有饱的时候。但凡宴会总是前头吃饭,后头喝酒,轻易完不了事的。

约莫过了两刻钟,知府小心凑到了韩将宗的桌前。

“唷,”韩将宗看着他:“知府也来了。”

这么大半天才看到自己,知府怀疑他可能是瞎。

“来、来了。”知府坚持笑着,客气讨好的说:“南郊那边一向太平,今日不知为何会冒出一伙劫匪来,怕是惊着了将军,下官特地来请罪。”

“你何罪之有?”

“我罪在……”知府想了想,谨慎答:“管视不严,监辖不力。”

韩将宗摇了摇头。

知府弯着腰,捧着酒杯,眼巴巴望着他。

韩将宗:“你刚刚说不知为何会冒出一伙劫匪,你身为知府,没有调查就说不知,这是一罪。然后劫匪一说从何而来?骆家马车上拉的都是现银,贼人上来不抢,挥刀就要取人性命,怎么现在的劫匪都这么清高,视金钱如粪土吗?”

知府出溜一下跪在地上,杯中酒撒了大半泼在了头顶上。

“将、将军,教训的是。”他浑身僵直,连眼睛都不敢乱动:“下官回去,一、一定,一定彻查此事,挖地三尺也要将贼人抓到,给将军一个交代!”

韩将宗倚在座上,略深色的嘴唇抿着,瞳孔深处藏着墨。

知府冷汗出了一身,哆哆嗦嗦的说:“此事都是下官的错,实在不该因为郊外人烟稀少就疏于保护,下官回去,一定、定加派人手,沿路设置兵扎驻点!”

院内提着暖灯,桌上摆着暖菜,地上铺着薄毯。但是他久等不到回音,只觉得浑身发凉,举过头顶的端着瓷杯的指尖都要冻僵了。

“咳。”

韩将宗轻轻咳了一声。

“啪!”知府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将军恕罪!”他吓得魂飞魄散不住扣头,带着哭腔强自道:“我,我……方法虽然亡羊补牢,但是也能起些作用……”

看着挺壮实的一个汉子,韩将宗没想到他能哭。

这洛阳真是人杰地灵,不禁姑娘是水做的,男人想必也是。

“起来吧。”韩将宗随意道:“你倒实诚。”

知府懵然抬起头,眼角已经有些红了。

韩将宗取一个新酒杯出来倒满酒,食指中指一并,合力推到桌边,示意他去拿。

知府可不敢喝他的酒。

韩将宗又给自己倒满,捉在手中,冲他抬了抬下巴。

知府一时觉得自己懂了,一时又觉得脑子不够用,大着胆子抬眼看他表情,觉得也不似开玩笑。

……怎么自己犯了大错,还能当的起当朝大将军亲自倒酒共饮一杯吗?

他伸出手,哆哆嗦嗦的端起杯来,韩将宗冲他遥遥一举,率先喝了一口。

知府看他动作犹豫了一下,将酒递到嘴边。

韩将宗:“给不给我交代倒是小事,主要是给百姓一个保障。”

知府赶紧熊咽两口酒,热辣液体入喉咙好似他的心情一样另心肠纠缠提着,应道:“是是,是。”

韩将宗一抬手,知府不想他竟然能有如此大义,既惦记着百姓,又大度不忌人罪过。

他连忙点头灌下去剩下半杯酒,言辞恳切道:“下官一定督办,不辜负将军所托!”

刘副将正吃了八分饱,桌前终于清静了些。

他不知想起来什么,又凑到了韩将宗身边,伸出酒杯跟他一碰,发出“叮”一声脆响,“我看骆少爷冷淡矜持,这么半天也没看咱们这处一眼,实在不像你说的那种勾搭你的人啊?”

“你也感觉到了。”韩将宗道:“他今天确实同往常不一样。”

他眼里看着节目,余光扫着对过儿的骆深,骆深却只顾着喝酒,偶然间浮起一点笑意,也是对着一旁的江天说话。

刘副将接着举杯挡在嘴边说:“晌午在马车上的时候也是这般疏离客气,有问有答。你跟他说话他就简单回复两句,往他那边挪了挪,他生怕躲的慢了碰到你,赶紧坐到最里头去了,一路上腿还蜷缩着……”

他觑着上司表情,小心的说:“……怕挨到你。”

韩将宗视线一顿,顿时看向他。

刘副将立刻摆手:“我绝不是要偷听你们讲话,那车本来就少了一截儿,帘子又叫风吹的到处跑,我就无意、随便看了那么一眼。”

韩将宗倒满一杯酒喝了才说:“他之前真不是这样的,就这条腿。”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他蹭过不下三回,这不是勾搭是什么?”

刘副将怀疑的看着他。

韩将宗盯着他。

无声的对视过后,刘副将败下阵来,“行行行,就算他之前勾搭过你,但是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想勾搭你了,咱们也没有办法不是。”

好一会儿韩将宗才捡了一颗花生扔到嘴里,“嘎嘣”一声,咬碎在齿间,心道:小子,你想撩拨了就凑过来动手动脚,这会儿你想撒手就能走人吗?

刘副将被他锐利视线震慑住,靠后缩了缩脖子。

韩将宗一口闷掉满杯暖酒,不禁看向骆深。

骆深靠在背椅上,微抬着眼看台上的节目,侧脸在等下泛出羊脂玉般柔和润滑的哑光来,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江天端着酒过去,坐在他一旁,头往他旁边一低,小声说:“没错,就是这样,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韩将宗已经盯了你一晚上了。”

骆深刚要转头,江天立刻倾身倒酒:“别回头看,他正观察你,不然该露馅了!”

骆深顿时停下动作,恰逢骆老爷过来借着说话朝他使眼色。

骆深顺着他所指看了一眼纱帘后头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无奈的点了点头。

骆老爷刚一走,江天望着那一排窈窕身影追问:“怎么,这是什么时候私自藏的好货?待会儿还有特殊节目吗?”

骆深干脆手肘支在桌子上撑着头,翘起一边嘴角偏头望着他:“你感兴趣就先去选两个,待会儿带走吧。”

话中意味不言而喻。

“深深,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什么形象?”

江天想起晌午时在马车上的对话挠了挠头,把本来就散乱的头发挠的更加像草窝,“浪荡、不修边幅,整日寻花问柳,只知道吃喝玩乐……”

“……”骆深:“难道你不是吗?”

“咱俩晚上经常在一起,去的也都是同一个地方,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啊。”江天不服气的说。

骆深扫了他一眼:“……行吧。”

“行吧是什么意思?”江天追问:“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别想敷衍我。”

“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形象要紧吗?”

“要紧啊!”江天一副心都碎了的表情。

骆深呼出一口气,好笑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跟干爹和你大哥告状。”

江天急了:“我不是为这个!”

“那你是为哪个?”

“……”江天哑口无言半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骆深伸手拍了拍他肩,安抚说:“眼看洛阳城也不只有你一人这样,若不是我喜好特殊,肯定同你一样的,有人伺候着不比自己解决要舒坦的多吗。话说回来,若是都洁身自好、正人君子,那牡丹楼早关大门了。”

他态度诚恳,说的也在理。

江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寻遍他身上也找不出丝毫嘲笑或是看不起的态度,又觉得他解释的还算说得过去。

骆深:“后头那些都是我爹操办的,你多带几个也没关系,左右不用你出钱。”

江天转头打量他,骆深轻轻一笑,笑意都染到了双眸里,映着提灯明珠泛着微光,湖水波光一般粼粼闪烁,周身的聪慧与情义都藏在这双水灵的双眸中,真是好看。

好看,真好看。

骆深推了推他:“你现在就去挑挑吗?”

“急什么。”江天道。

“等散场时就晚了,这些得送去韩将宗房里去。”

江天瞪着眼睛一挑眉,“你给他床上送人?”

他难以置信的朝韩将宗方向撅了撅嘴,骆深无奈的耸了耸肩,确定了自己的回答没有错。

“你脑子没被驴踢着吧!?”江天吃惊的问。

骆深摇摇头,戳起手指来在唇前短暂一竖,“先别声张。”

江天:“咳咳。”

骆深仍旧撑着头,弯着眼睛笑:“他试过了别人,平淡无奇、枯燥乏味,再试我的技术和花样,才能对比出一个高低来。”

“咳咳!”江天又咳嗽了一声,还端起杯来喝酒润嗓子。

骆深盯着他,看他不自然的喝那杯中酒,还呛了一下,又引出来几声更加重的咳嗽。

他眼睛一眯,唇线跟着紧了紧,漆黑眼珠儿向后转去,余光先瞄见了一个黑压压的人影,头才跟着转过去。

韩将宗直直站在身后,剑眉微挑,鼻梁更直,唇角窝着一丝不明显的笑。

骆深:“……”

“你有什么技术和花样?”来人问。

他端着酒杯,随意一撩衣摆,自顾坐在了桌前。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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