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人君子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穿着天蓝色深衣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帘外，因着背光，一时看不清模样，只见周身干净清爽，仅皮弁上饰着一块黑色美玉，除此之外并无饰物，腰间束扎一条宽带，挂着上次见过的棉布包，虽是身处夏日，却不见一丝躁意。

衡儿忽然想起“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弁伊骐”这首诗，不由得心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喟叹，再往这人的脸上看去，却是一愣，忍不住茫然回头看着身边的齐俊，见他也是一脸困惑地盯着走进来的人。

这人身形和那天集市上管闲事的淡蓝衫子几乎就是一个人，但星眉朗目，鼻子高挺，线条如刀削斧凿一般，并不是那天摊子前的眯眯眼娃娃脸的模样。

见他们愣怔，他倒是微微一笑，眸子却和衡儿记忆里淡蓝衫子那双黑亮的眼睛重合了。

芸娘见他进来，忙说：“姬大夫，快请入席。这是齐家的俊公子和衡公子。二位公子，这是姬芮姬大夫。大家这便认识了。”

齐衡听说果然是那位神医，连忙按住疑惑，同齐俊一起站起身来与姬芮互相见了礼。

芸娘看着齐衡呆呆地看着姬芮，打趣道：“衡公子看了我这女子倒是不动声色，见了姬大夫却目不转睛。”

“夫人莫怪，在下是有一事疑惑，姬大夫和我们初入九原时见过的一个人身形相似，只是长相却截然不同。我只是有些纳罕竟有如此巧合。”齐衡轻轻地把题目扔了回去，看这位姜齐贵女如何回答。

孰料姬芮将话接了过去：“衡公子所说可是昨日胡人摊子前那桩闲事吗？早有耳闻齐家两位公子是做生意的翘楚，昨日得知你们进了九原郡，姬某想抢先一睹风姿，便出了太守府迎着进城的方向随便走走。谁知刚望见你们身影，就碰上那大汉在闹事。不瞒二位，虚名所累，惯于易容示人，一来可视情况悬壶磨炼医术，二来姬某是个随性的人，这样也方便些。不过今日却是本来面目，请放心。”

齐衡与齐俊对视一眼，这才明白始末，但想到这位爱易容的大夫连真面目都肯给看了，必是齐国早就知道他们的软肋就是齐俊的病，又不知用什么法子竟能搬得出姬芮，想必存了势在必得之意，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但若齐俊的病真能被医好，自己不过换个地方待一阵子，算来倒是个不亏的买卖。

只是自己真的愿意去齐国吗？非要选一个国家的话，在赵国才有可能见到真正想见的人啊。可是齐俊的病…………

芸娘续说：“君后知道衡公子在为俊哥求医治病，但始终未得良医。齐家不会花不起重金，但有时医病讲的是个机缘。姬大夫立志济世天下，为更多的平民瞧病，哪怕各国王侯都轻易寻他不得。君后亲自托了他来为俊哥医治，也算极有诚意了。”话是对着齐俊说的，一双妙目却望向齐衡。

“俊哥这病，有的医么？”齐衡没有理会芸娘，只问姬芮。

“在下初看俊公子形容，和多年前在秦国见到的一个医案如出一辙，姬某侥幸医好了那位病者。此病应是突然出现在青年男子身上，除容颜和头发，身体各处也逐渐丧失气力。不知这一两个月来俊公子的腋窝、腹股相连之处是否也会有肿痛破溃之处，逢阴雨天痒痛得厉害？”姬芮自进门就认真端详齐俊，此时便一一说出自己的想法。

齐俊没想到连那些隐藏的症状也被他说中，迟疑了下，看了眼齐衡，才轻轻点了点头。

齐衡眼中泪意上涌，这之前从未听齐俊说过有这样的症状，请来的医生也多是说什么肝气不足，开的都是补气的方子，难怪看了这么多医生吃了那么多药也没用。近来偶尔见他行走缓慢，如今看来是有了新的症状，痛苦难耐。“肿痛破溃”，这个孩子是如何忍耐着不让周围人担心啊。

姬芮看了齐衡一眼，心中微动，想说些什么又忍下了。只是对着齐俊说：“如俊公子不介意，姬某可否先把个脉？”站起身来到齐俊面前坐下，解下腰间的布包，放在案上缓缓摊开，取出脉枕，示意齐俊把手放在上面。

那布包不大，里面插着几十根长短针，另有几个腰处被缝在布包上的棉布条固定住的小玉葫芦，这几个玉葫芦的材质上乘，温润细腻，难得的是琢得薄如蝉翼，光线下竟微微透明，隐约可见里面有小的颗粒，想是姬芮随身备的药物。

齐家本就有珠玉生意，齐衡近些年更是经眼难以计数的珍宝，但今日不知怎地，被这几个小玉葫芦莫名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抬头正对上姬芮深邃的眼睛，忽然觉得他目光中多了些读不清的东西，心下一慌眨了下眼，再看时，姬芮只是聚精会神的给齐俊切脉。

齐衡微微哂笑，心说自己最近时常有错觉，如果这次真能为齐俊医好病，自己真的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须臾，姬芮收起布包，又让齐俊到屏风后，想是看了身上的创口。齐衡提了心等着，见过太多“名医”为齐俊诊治都没什么成效，她担心这次又是一场竹篮打水。

倒是芸娘软言宽慰：“衡公子莫要着慌，芸娘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姬大夫医术已臻化境，相信必能为俊哥解开病结。”

正说着，姬芮、齐俊一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姬芮脸上平淡，齐俊脸上倒是隐隐带着期待之色。

姬芮说：“俊公子这病和当年秦国的病人状况近似，且刚刚开始入体，幸而此时遇到姬某，不然再晚上三个月，药石无力。目下看，坚持施针配以丸药应有九成痊愈的可能，现在的症状也几乎能祛除。此病刁钻在剩下那一成痊愈的可能，乃是治疗一年后要开始服用一剂药方，连服三年，不然病势不但反复，甚至会加重。偏这个方子里有一味药却只生在秦境，寻起来有些费时日，好在也是一年之后才用得上。眼下单说解去俊公子肌肤之痛以及早衰之象，姬某却是能做到的。”

顿了顿，微微对上齐衡的眼睛：“但君后之命在身，姬某不得不问一句，为俊公子医得九成之后，衡公子是否愿意去齐国待上三年呢？”

齐衡先是听姬芮说可以医治齐俊的病，心中喜悦无限，恨不得飞奔回塞外，告诉田萍这个好消息，再抱头痛哭一下这许久压在心上的大石终于有望挪开。可姬芮最后这句话，仿佛冬日里一桶凉水兜头浇下，让她心中瞬时清醒了几分。齐俊的病一共需要四年才能痊愈，三年之期，既是姬芮应承完全治好齐俊，怕也是威胁自己吧。只觉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听见胸腔里心跳的声音。

齐俊知道她一向最怕被束缚，正要冲口而出绝不会让她赴齐。齐衡却下了决心要为齐俊搏这一线生机，抢先站起身来，冲芸娘和姬芮一躬身：“齐衡感念君后与太守夫人大恩，谢过姬大夫愿意为家兄治病。俊哥身体痊愈之日，齐衡任君后差遣。但如君后所说，齐衡只身入齐，与齐家无关。”

齐俊起身说了声：“对不住，我们兄弟有话说，失陪一下。”拽着齐衡就往院子里去。

“你放开我，他们都看着呢。”齐衡余光瞄到屋里人都盯着他俩，一边挣脱齐俊的手一边压低了声音。

“你疯了？知道你答应了什么吗？去齐国山水迢迢，你身上那么多秘密，到那边谁来照顾你保护你。而且你这十年心中所想就是回到自己家乡，又最怕被羁绊，管我这种闲事干什么。”一气之下，齐俊捏紧了齐衡的胳膊，紧盯着她的眼睛。“姐姐，求你，小俊只想让你快乐。”

齐俊啊齐俊，十年前那个从野外把自己捡回去的小小齐俊。当时他力气还没这么大，不知怎么费力气用树枝拼了个架子，拖着自己从荒野中回到齐家。后来听他母亲说，齐俊到家的时候小手上都是血泡，丝绸的衣服被刮的破破烂烂，脸蛋上都是尘土和汗水。十年来，他从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娶了心爱的女子、同她商量着打理齐家上下，但却从来不曾追问过自己一切怪异，只是费心帮她隐藏秘密……

自从他们发现在她身上似乎没有岁月流动的痕迹，齐俊也没有惊讶，只是同她商量在其他人面前只以名字相称。因此，齐衡许久都没有听到齐俊叫她“姐姐”了，今日听他冲口而出，知道他必是关切焦急，甚至宁可放弃痊愈的机会，也要保住她的秘密。

这样的齐俊，自己现在有机会救他，怎么可能自私的置之不理。

“齐俊，你知道我的，平日嘻嘻哈哈，但下了决心的事儿就不会轻易更改。如果没有你，今日我可能都化作野狼的粪便归于尘土了，你娘临终托付我照顾你，其实一直以来是你在照顾我。我嘴上不爱说这些，但这么多年，心里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更何况，你想一想田萍和她腹中的孩子，他们都在等你我回去，而我临行前承诺过她，必然让你健康平安。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不可能放弃。何况只是去个齐国而已，又是他们太后亲自邀请，哪里有什么危险。我去帮他们打理好相关的事也就是了，反正塞外的景色看来看去的，这次换换地方看大海也不错。我主意已定，不要再多说。”说完拍了拍齐俊的肩膀，不许他再说话。就站在廊下，朗声冲屋子里的二人问道：“那何时为我兄长治病啊？”

“芸娘这就安排。”“姬某谢过衡公子。”

衡儿心结一开，反而感到无限轻松，抬头看了看蓝蓝的天空，朵朵白云飘过。心里想，看了十年的草原，这就要去看大海了么，不知道这时候的海鲜好不好吃。念头一起，她毫不客气地问：“姜太公家的太守夫人，管不管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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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俊’哥’，说真的，还是没有皱纹的你更顺眼啊。姬大夫，接下来便是等一年后了么？”晨光中，刚刚赶到太守府的衡儿托腮看着姬芮起了齐俊头顶最后一根针，问道。

“正是，我派去秦国寻药的人这几日也有回音，那味最难寻的药已有了着落，一年后必能为俊公子拔除病根。”

不过，衡公子自姬某开始为俊公子诊治便离开太守府去做赴齐的准备，如今令兄身体已痊愈九成，达到我们约好的条件。”姬芮手里收拾看诊之物，眼中看着齐衡，似是有些不忍地提醒：“君后已经几次来问衡公子何时出发。”

齐衡没有理会，只盯着齐俊问：“你感觉怎么样？身上的破溃处可都好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姬大夫果真圣手，确实一切症状都没有了，只有白头发一时还不能全消，但发根已经转黑了。”齐俊虽然恨姬芮逼迫衡儿，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身体状况好了许多，感觉气力也在慢慢恢复。

“嗯，这就好。你来。”衡儿拉着齐俊到了一边，看到姬芮识趣地负着手走到廊下，抬头盯着院子里参天古树，这才塞了一卷帛书给齐俊：“这些日子我都在琳琅轩，一则准备带去齐国的应用之物；二则把能想到的首饰图样都绘了出来给了张老掌柜，令他们将赵国和韩国的铺子情况理了理写在上面，明年这个时候许是用得上。”从随身的丝绸荷包掏出一封信并一把柄上嵌了墨玉以鲛鲨皮做鞘的小匕首。“信你帮我带给田萍。算算日子，她过阵子就要生了。我们本来约好了一起带宝宝，可我得去齐国，怕是要失约了。这匕首是我去咱们作坊跟着老师傅学的，我笨，恐怕做的不好。但这匕首鞘倒是琳琅轩压库底的东西，有避水之效，这个送给宝宝。还有个小事，没跟你商量就做了决定，齐安统管家卫，留在你身边为佳。齐雨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自小便在咱们身边，连他在内，我选了四个机敏身手好的同去齐国。”

齐俊听她桩桩件件都安排妥当，心里一酸，抓住她胳膊冲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齐国。”

衡儿拍了拍齐俊的手，放低了声音说，“小俊，别傻了，你我二人都去齐国，岂不是让他们更没了忌惮。你在齐家，若我有什么情况，你可以随时想办法帮我。再者你是长子，第一责任是保全齐家上下。我则不同，左右都是一个人罢了，就当去散散心，顺便去找找那片林子。”

又故意放大声音说：“君后请我去做客，必定沿途一切安排妥当。田萍就要生了，你怎么能随意离开。再说，我一年之后就回来，若我不回来，请大哥将咱们在齐国的生意通通撤出来也便罢了。”轻轻挣开齐俊的手，冲他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说道：“放心。”

说罢咬了咬牙，抬手拍了拍齐俊的肩膀，便转身走向姬芮，也学他负了手看着茂密的枝叶，“我要带的东西都在一起来的车上，另有四名家卫同行。若没有其他要齐衡准备的，这便走罢。”说完，心头不自觉的涌上一份感伤，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姬芮盯着她乌黑的发顶许久，才转过头去，“嗯。那我吩咐他们，辰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