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货齐二

然而比起从战场上接连传来的战报，这些已经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楚国春申君与魏国信陵君所带的援军很快就到了邯郸，数败秦军。平原君又组织了敢死士三千人主动出击，配合魏楚军队。三军联合之下，已经远距离屯兵两年的秦军再也无法进攻邯郸，溃不成军，王龁率残部逃回汾城，郑安平突围不成，率两万人降赵，持续了三年的邯郸之围就此解除。

秦军撤兵的消息传来，守城的男子也纷纷回家，邯郸就像重生了一般。三年来沉甸甸压在邯郸人心头的痛苦忽地释放开来，他们冲到大街小巷上开始种种自发的欢庆，更有食铺酒肆置了食案将饮食摆在上面，任过往庆祝的人任意吃喝取用。

赵王下令犒赏三军，更是准许不当值的士兵回家探望亲人，一时间邯郸街头穿着甲胄的军士多了起来，他们充分感受着最高优待，手中不时被陌生但面孔洋溢着崇拜的邯郸人塞进美酒美食，甚至有多情的女子献上爱慕的词句与热辣辣的拥抱。

质子府门前的守兵们也不由被这样的氛围感染，看到自前线归来的同袍带着老浆来炫耀所得的恩赏，分享胜利喜悦的同时，不由失落于自己错失上阵退秦的良机，而这一切都归罪于该死的秦质子一家。

他们或咒骂着秦国，或与这些同袍一起饮下美酒，或跑回家探望自己刚回家的亲人，反正这质子府里只有弱质女子和她的稚子，大门也锁着，犯不着为了他们耽误自己沉浸在邯郸罕见的举城同庆中……

街头巷尾的每个人都在传颂廉颇将军守城如何沉稳老辣，平原君如何为国奔走，赵魏楚联军如何英勇退秦……其中最为惊险的就是信陵君义举救赵，屡屡让邯郸人挑起大拇指。

这位无忌公子乃是魏安釐王的异母弟弟，因被封在信陵，故被称为信陵君。为人最是仁爱宽厚，又效孟尝之风，礼贤下士，士人因而争相前往归附，门下食客上千，威名远扬。此次秦围邯郸，平原君带了二十门客赴楚，又多次给魏王和信陵君送信求援，终于说服魏王派了晋鄙领兵前往邯郸。谁知魏军行到邺城，却收到魏王的命令让驻扎原地不动，原来是因为秦王听到魏国出兵十万援助赵国，派人去威胁魏王，吓得魏王不敢出兵。但幸而信陵君大义，设法盗了军符，又杀了晋鄙亲自领兵向邯郸进发，终于与楚国春申君会师大破秦军。

邯郸人提到这里，都啧啧称赞信陵君的高义，又说赵王不日即会举行盛大宴会招待楚魏贵客，届时还会有所封赏，邯郸人着实忍不住想要一睹春申君与信陵君两大公子的风采。

感受着邯郸城的喜悦，晚间想起许久没见老薛，齐衡直说酒虫作怪，便同姬芮等人同高掌柜知会了声，向着老薛店里的方向踱去。

才刚酉时，老薛这里已是人声鼎沸。听说他们来了，老薛便让伙计先送了他们惯用的酒菜，说自己忙完了便过来。

相里和齐雨年纪差不多，相处得甚是亲厚，又正是爱热闹的年纪，一人取了个大碗不住地喝，说些守城时的趣事，看得衡儿直咂舌。

姬芮还是一身蓝色衫子，清瘦了些，但眼睛更加黑亮有神，他本就生得好看，坐在那儿自有一份风流。加上这些日子为守军治伤，在邯郸颇受尊敬，此时总有认出他的人上前敬酒，他也不烦，总是一一回敬。酒肆地方本就不大，这个敬那个敬的，慢慢地都聚到他们席前。老薛干脆让伙计将席面并在一处，自己交代手头的活儿，也加入进来，一时间热闹无比。

衡儿知道姬芮已经成为邯郸城的英雄，心中也感自豪，自己只端了喜欢的酒安静坐在他身边听着他们说话。

老薛日日身在酒肆，实在是个最佳的八卦来源，不时爆些秦赵交兵的料，引起人群一阵或惊讶或气愤或欣喜的声音。也有好事的人去问姬芮前方战事，姬芮只说自己都呆在后营，并不了解，将他们的发问挡了回去。衡儿看他又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样子，心中暗暗发笑，也不戳破，只偶尔举杯同他喝上一杯，两人心中都是暖意。

忽地伙计钻进圈子，将手上食盘中的三个酒杯放在姬芮面前，淡褐带一丝碧色的酒水放了一颗腌渍过的梅子，被素白色的瓷杯衬得煞是好看，正是一杯已经更名“摽有梅”的青梅酒。伙计又将手中拎着的酒坛放在食案当中，指了指酒肆靠近门的一席，对姬芮笑着说：“这三杯是那桌吩咐请姬大夫的。”又对围坐一起的酒客说：“这坛上好的老浆是请众位的。”

衡儿顺着伙计指的方向看，那边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人都穿着赵国流行的胡服，男的看起来略年长，女的容貌很是秀丽，两人五官轮廓上却有些相似。

赵人好酒而豪爽，众酒客当即直起身冲着那席一阵轰然称谢，姬芮也笑了笑举起自己酒杯示意。

那边的人也举杯还礼，虽然隔得远远地，衡儿见那女子似是望着姬芮脸红了一下，不动声色瞄了姬芮一眼，他脸上平淡如水，向那两人致了谢便又坐了回去，碰也没碰那三杯酒。

衡儿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听见旁边的酒客们坐下后边喝酒边议论：“那边的兄妹俩看着倒是豪爽。”“什么兄妹俩，别瞎说，那是平阳君赵豹和平原君家的三小姐赵恬，是叔侄。”“啊是了，听说这叔侄虽差着一辈，但因年纪相近，自小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比别人亲厚许多。”有一些酒客更趁机举了酒碗去和两位王族套近乎。

还有好事的探过来问姬芮：“听说平原君家的女眷时常去帮助护理伤员，姬大夫可认识这位三小姐吗？”

姬芮只是淡淡回答：“确实见过几面。”引来一阵了然的回答。

此时那叔侄举了杯来到这边，酒客们忙纷纷让出地方，他们边道谢边坐了下来，那戴了幂篱的却只坐在那儿安静喝酒。平阳君赵豹倒是没什么架子，又似是这里的常客，对着老薛笑呵呵地说：“今日君上亲去营中设宴慰问廉颇将军，还特意嘱咐让姬大夫出席，姬大夫非说有重要的事今晚必须回城，却是跑来这里，原来还是你这儿的酒有吸引力。要不是我这侄女嫌席间气闷央我带她出来走走，我还不知道你这儿也有小宴。”

老薛回说不敢不敢，又忙问三小姐可还觉得酒水可合口味。

老薛当日与齐衡商量后，将几味果酒换了新名，加上相应的配料，放在齐衡送来的配套酒具售卖，谁想大受欢迎，又在邯郸酒界博出了“雅肆”的名声，日日爆满，不复过去寥落的样子。只是后来邯郸围城，他关了酒肆，自己跑去投军守城，谁知这一去便是三年。这几日刚回来，来不及新酿，只好取出窖中藏着的酒奉给酒客，因陈的时间长了，他心中也是没底，是以总捉住酒客问问口感如何。

赵恬秀气一笑，对老薛说：“早就听王叔说雅肆值得一去，雅肆的酒更是风雅，今日一品，果真不负盛名。”纤纤玉指指了指姬芮面前的三杯酒，“这’摽有梅’，我很是喜欢。”说完偷偷瞄了姬芮一眼，低下了头。

老薛见贵客并没挑剔，舒了一口气，忙指着旁边的齐衡说：“三小姐喜欢就好，这是衡公子的主意，老薛可不敢居功。”

赵豹和赵恬同时意外地看了齐衡一眼，仿佛刚注意到他，赵豹问姬芮：“姬大夫，这位是……？”

姬芮便说是琳琅轩掌柜的外甥，近年才来投奔家舅，而两人是旧识，暂时借住在他舅舅家。

两位贵族当然是知道邯郸数一数二的大铺琳琅轩的高掌柜，但听齐衡不过是他外甥，名字又耳生的很，也不以为意，见了个礼便同姬芮与众酒客说些前线抗秦的事儿，赵恬则不时插话说姬芮医术如何高强以及士兵如何感激姬芮。

倒是酒客中有人听说过齐家公子投资给秦质子反被卷走的事，借了酒劲来问，不想勾起了齐公子的伤心事。他一边与众酒客痛骂秦贼一边不断举杯喝酒，还红着脸拍着胸脯说今天的酒记他账上，引起众酒客好一顿欢呼，又是一番敬酒，直到齐公子在众人的惊呼中趴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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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败家东西，还不快点滚起来！”齐衡睡得迷迷糊糊，便听到高掌柜在耳边喊着，迷迷糊糊看见高掌柜带了个军士装扮的人站在床前，打了个酒嗝刚想开口，胸中就是一顿翻涌，“哇”的一声吐到地上，就见高掌柜和那个人齐齐向后一躲。高掌柜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有些憨直，不然也不会轻信那个秦质子，巴巴地送上钱去被人哄骗。对那个人说了些什么，又让伙计取了个沉甸甸匣子塞给那个人，便送了出去……嘴里还叨念着：“可不是一晚上都在喝么，听说平阳君和平原君家三小姐也在的，直把他喝成这样才送回来。”

齐衡喝的酒太多，伤了本就娇弱的脾胃，第二日便卧床不起，直病了两个多月才出门。这期间，外面传来消息说质子回到秦国后，深受华阳夫人喜爱，已经更名为子楚。而他的妻儿则趁着邯郸狂欢时偷偷溜出质子府，举国欢庆之际赵王又不便关闭城门挨户搜，上下折腾几日也没个头绪。

听闻君上虽然听到消息时斥责了看守的兵士不力，但邯郸之围刚解，邯郸上下需要做的事千头万绪，人手更是不足，被派到街上搜寻的兵士隔了几日便少了。

景风南起，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饱受苦痛的邯郸城在慢慢恢复生机，琳琅轩这样的首饰店也从门庭冷落逐渐变得有些供不应求。高掌柜依然是带着伙计忙前忙后，只是听说他的外甥因连回家的川资路费都凑不齐，只好待在邯郸帮着琳琅轩打打杂，连刚带来的家卫都散了去，形状十分可怜。当初和他一同来到邯郸的姬大夫倒是重情重义，虽然另寻地方开了医馆，但也偶尔与齐公子一起出入商铺酒肆，谈笑风生。

邯郸人倒不是很在意这些小事，他们更津津乐道着邯郸贵客信陵君的近况：赵王本想封给他五座城邑，但他却谦辞不受，只是接受了鄗城作为自己的封地，又答应带了门客住在邯郸。这位信陵君还喜欢时时设宴，召了美姬，共门客一同取乐。提起他这三千门客，当真是什么奇人都有，每一个都能让人津津乐道上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