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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七章 断

第三八七章断

翌日开堂问案。

咚咚咚随着惊堂鼓响了三通,十二个身材魁梧,狼眉竖眼,头戴黑红帽、鬓插雉鸡翎,浑身皂红公服,脚蹬高底黑靴;手持水火长棍的衙役,分两列、面对面站在堂下。

一身正五品官服的沈默,端坐在大案之后,头顶是明镜高悬匾,身后是江海水牙,旭日东升的巨幅屏风,将年轻的府尊大人,映衬的威严无比

沈默深吸口气,拿起桌上的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一拍道:升堂

威武三班衙役的水火棍捣在地上响声一片。

“带人犯黄七”沈默朗声道。

一阵哗啦啦的锁链擦地声响过,一个蓬头垢面的瞎子,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夹着,带上大堂,往后膝窝一踹,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人群里嗡的一声沸腾了审案是在二堂,闲杂人等是看不到的,但今日是子杀父的人伦大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所以按规矩,每街每坊都要派出代表旁听,回去还得向邻舍宣讲,以儆效尤。

沈默微一皱眉,啪地一拍惊堂木道:“各色人等保持肃静”

衙役们便一齐将水火棍往地砖上一戳,发出震慑人心的咔咔声,让外面人等脊梁一阵发麻,仿佛要被打屁股一般,马上鸦雀无声。

怨不得都想当官,这感觉实在是太爽了。沈默胡寻思一句,便正色道:“来呀,带苦主”

一个与那瞎子容貌相肖,但年纪相近的男子也被带入大堂,跪在黄七左边,口称青天大老爷做主

“苦主何人”沈默出声问道,虽然是多此一举,但程序不可废。

“小民吴县通安坊石桥街东数第三户,叫黄十。”那苦主道。

“所诉何事”沈默问道。

“小人那禽兽不如的哥哥黄七,弑父”黄十带着哭腔道:“于大前天,将我那老父亲杀害了”

人群登时喧哗起来,虽然此事已经传得纷纷扬扬,但听到苦主亲口说出来,还是无比震撼。

惊堂木叭的一声响,人群才重又安静下来。沈默又问那瞎子道:“那戴枷者何人”这一问主要功能是验明正身。

瞎子道:“罪民黄七。”

外面围观者一起咦了一声,原来回话应该是草民黄七或草民不知身犯何罪等等,而这黄七的回话则是“罪民黄七。大老爷还没判案呢,怎么自己就认罪了

沈默脸一沉道:“你犯有何罪从实招来。”

只听那黄七垂首道:“罪民犯有弑父之罪,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有丝毫隐瞒。青天大老爷,罪民所犯罪过件件属实,理应千刀万剐。”

这下不光是听众,就连三班衙役也面面相觑,以他们多年经验来看,只要一上堂,几乎所有被告都是百般抵赖,无理争三分的死不认帐。

今天这被告咋就成了原告一般抢着认帐生怕误了投胎么可把众人给弄糊涂了,沈默却不动声色道:“罪民黄七,依照大明刑律,凡谋杀父母,皆凌迟处死。你准备挨这三千六百刀了么”虽然语气平淡,但字里行间的杀伐之气,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那黄七果然吓得如筛糠一般,汗珠子眼看着往地下淌,却仍然不改初衷道:“罪民知道,罪状属实,请大老爷发落。”

真是唐僧坐着猪八戒,奇了怪了,大家心说,还没见过人犯上来就把自己定了罪的。却也纷纷感到失望,这案子肯定不用再审了,实在是无趣啊。

果然,见府尊大人好像也信以为真了,对那瞎子黄七道:“你真是罪大恶极,活该千刀万剐,本官决定了,尽快将你凌迟。”

吓得黄七瘫软在地,筛糠似的直打哆嗦。

便听沈默又道:“你是不要指望再生还了还想见什么人本官法外开恩,叫来和你诀别吧。”

黄七涕泪交加道:“没有了,我生无可恋。”

“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想念吗”沈默道:“他就在外面呢。”说着也不管黄七同不同意,便命人将黄七的儿子带上来。

不一会儿,黄七的儿子被传来了,畏畏缩缩地站在瞎眼父亲的身边。只听沈默沉声道:“你们父子有什么话就快说罢,今天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听罢这话,儿子抓住了黄七的手,低头抽泣起来。黄七一双无神的眼中,留着浑浊的泪水,颤抖着摸索儿子的脸道:“儿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只要你今后安分守旧的过日子,爹爹我此去也没什么牵挂了。”说着低声哽咽道:“不要想念我,我眼睛瞎了,也不值得想念”可能是想起那可怕的千刀万剐,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紧紧攥着儿子的胳膊,仿佛要发泄什么一般,他的儿子依旧神色凄然而又慌乱,一语不发地低着头,任由父亲捏着。

沈默立即喝令他儿子退下。瞎子不放手,两个衙役便上前,将那孩子倒拖出去,孩子始终一言不发,任由衙役将自己拖走了。

黄七以为接下来就是宣判了,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等着,黄十和一干观众也屏息等着,却想不到府尊大人一点也不急,竟然拿起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仿佛忘了这是在大堂之上了。

耐心等了片刻,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心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看起书来了一边做笔录的归有光也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府尊,咱们是不是该宣判了”

“哦”沈默搁下书,不紧不慢道:“把人犯带到后堂去。”

那黄十登时急了:“大人,您怎么不宣判呢”

“本官断案,岂容草民插言”沈默瞥他一眼道:“掌嘴”便有两个衙役上去,不由分说将其牢牢擒住,用一尺长一寸宽的小板子,猛抽那黄十的嘴巴。

两下便把他的唇打成了肉肠,痛得黄十呜呜叫道:“别打了,我闭嘴,我闭嘴”衙役又打了几下,才把他放开,痛得他抱着头在地上蠕动,却一点动静不敢发出。

过了一会儿,沈默才命人将那黄七之子唤回来,待其一上堂,便号令左右拿下,摁倒在地,拔下裤子,就要打板子。

吓得那小子哇哇大叫道:“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沈默重重一拍惊堂木,铁青着脸怒吼道:“刚才你父亲把一切都招认了,是你打死了你祖父,还想要你父亲来抵罪,还不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此言一出,满堂一片安静,就连那衔着两根肉肠的黄十,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自己的侄子。

衙役们适时一起猛敲水火棍,暴喝道:“招”

把那黄七的儿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着道:“确实是我打死了祖父,但我父亲前来投案认罪是他自己的主意,这跟我不相干,请大人饶命”说完连连磕头。

极静的场上哗然一片,对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所有人都难以置信,一时间议论纷纷,喧闹如菜市场一般

“肃静肃静”沈默猛拍惊堂木道:“再有喧哗的,一缕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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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一看鸭巴子似的黄十,众人陡然止住声音,唯恐也获赠两根大肉肠。

沈默望向那黄七的儿子道:“还不从实招来,免一顿皮肉之苦。”

那孩子还不满十六岁,早已经被吓傻了,闻言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原委讲出来:原来他们家别无他业,靠着一个工场,几张织机为生,但由于他父亲是瞎子,素为祖父不喜,所以向来偏爱他叔叔,将工场交给叔叔管。而他叔叔更是刻薄,一个子儿都不给没有劳动能力的父亲

与叔叔家悬殊的贫富差距,让这少年十分痛苦,便把这笔帐都记在偏袒叔叔、歧视父亲的祖父身上,祖孙俩关系极为恶劣,最终有一天,在一次剧烈的争吵之后,用自己削尖了木剑,从背后袭击了祖父。当时家里只有他父亲一人,发现此事可吓坏了,但为了儿子,就想出了替罪的办法。

沈默这才让人将那黄七带回,见儿子已经全盘招人,黄七也没法再隐瞒下去,将代替儿子顶罪的事实供认不讳,最后俯首泣曰:“大人,都说是子不教父之过,请大人看在孽子还未成年,不懂事的份儿上,饶他一条性命,惩罚我这个教子无方的父亲吧。”

沈默看一眼那面如死灰的少年,沉声:“案情已明,暂且将此父子二人收押,今日公审到此结束,结果待本官斟酌后,择日宣判。”说着意味深长的看那黄十一眼,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众人虽然意犹未尽,只好一齐跪送府尊大人。

签押房中,沈默、王用汲、归有光三人对坐,归有光笑问道:“大人怎么确定是那黄七的儿子呢”

上首大案后的沈默,已经除下官服,换一身大襟、右衽的淡蓝色便袍,啜一口香茗道:“那是凌迟之罪,若不是为了骨肉至亲,谁愿意代人受过”说着搁下茶盏道:“昨天过午叫来了死者的女儿,也就是黄七的妹妹,我详细询问了他们家的关系情况,就猜测真正的凶手是他的儿子,所以今天故意让他们生离死别,一看那少年不自然的举动、不符常理的神情,我心里就有了谱,再趁他心神不宁之时追问,自然水落石出了。”

“大人英明”两人心服口服道:“我等所不及。”

“不要说这个,”沈默摇摇头道:“先说说这个案子该怎么判吧”

“按大明律,杀害祖父母者,与杀害父母同罪,当凌迟处死。”王用汲道:“又有凡知同伴人、欲行谋害他人、不即阻当救护、及被害之后、不首告者、杖一百。”顿一顿道:“所以下官的意思是黄七杖一百,就不追究他代人顶罪的责任了毕竟虎毒不食子,父亲想保护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说的好,”归有光道:“我赞同润莲这一判。”

“那他的儿子怎么判”沈默问道。

“这个”王用汲踌躇道:“他马上就十四岁了,恤幼这一条,已经不能适用了,所以没有轻判的理由。”

“看来你是支持凌迟”沈默道。

“是的。”王用汲点头道:“这是人伦大罪,如果不从重判决,难以平民愤,彰教化。”

“震川公呢”沈默问归有光道。

“下官基本同意润莲的看法,”归有光寻思片刻道:“不过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用凌迟似乎有些不妥念其年幼,判个绞刑吧。”说着沉声道:“这个案子已然如此,报去省里,按察司定然会加重判决,最后应该会是斩立决。”

说完,与王用汲一起问沈默道:“大人怎么看”

“其罪可恨,其情可悯”沈默摇头叹息道。

听了沈默的话,王用汲道:“大人,那暴戾少年如此灭绝人性,万万不能宽恕,也无法宽恕的”

“我知道”沈默沉重的点点头道:“但一命换一命就可以了,就不要把他的父亲也赔上了,吩咐他们行刑时棍子落轻点。”

归有光道:“大人,您就是要救人,也不能用这法子啊,不然外人只会以为是下面人同情黄七,反倒会觉着您过于严厉了。”

“你说的有道理,那就杖三十吧。”沈默点头道:“让他们不要伤人。”

“这样可以。”归有光点头道。

“还有,”沈默道:“根据黄七的妹妹反映,其实他们父亲早就不管账了,都是黄十的媳妇管钱,而对黄七一家苛刻的,恰恰就是黄十的媳妇,这女人又每每以父亲不许为借口,不给黄七应得的生活费,还挑唆父亲与黄七的关系,结果导致父子关系越来越僵,让黄七的儿子信以为真,误将祖父当成了仇人。”

“说起来这个悲剧,离不开黄十和他女人的作孽。”说着指节轻轻一扣桌面道:“不能让他们得意,否则以后哪有黄七的活路”

“就算这个说法是真的,”归有光道:“我们也没法治他们的罪,只能谴责一下罢了。”

“谴责有什么用”沈默沉声道:“等着吧,过上十天半个月,他们自己就该把把柄送上了。”说着小声道:“派人盯着黄家,一旦黄七的老婆被撵出来了,就把她找来。”

“大人”归有光老于世故,仿佛有所醒悟道:“您要钓鱼吗”

“不错。”沈默翻翻白眼道:“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七天后再次过堂,待苦主黄十在堂上站定,沈默刚要带人犯,外面登闻鼓响。

沈默停止审案,命人将击鼓之人引进来,那黄十一见那来人,不由变了脸色,心说:这女人来干什么来者正是刚被他撵出家门的大嫂但是嘴巴到现在还没消肿,打死他也不敢多嘴。

沈默问她是什么人,所告何事

女人哭道:“民妇黄李氏,状告叔叔黄十一家,将我无辜赶出家门。”

“可有此事”沈默问黄十道。

“她男人和儿子都犯了罪,收了监。”黄十道:“她还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黄家住下去”

“哦,”沈默颔首道:“是这样子,那好吧。”说着一拍惊堂木道:“带人犯黄七。”

黄七便被带将上来,沈默便宣判道:“黄七,你包庇弑祖凶手,并妄图替其顶罪,按律当杖责一百,然父子之情乃是人之大情,你身为父亲,愿代子受过,也算有情可原,故而减为杖三十,你可有异议”

如此轻判,黄七自然没有异议。

沈默又看向黄十道:“待行刑之后,你哥哥便可以开释,你还不想让他夫妻两个回去吗”

黄十知道不能硬抗,便退让道:“可以。”

沈默又问道:“你父亲可留下遗嘱”他敢打赌是没有的。

“什么遗嘱”黄十懵懂道。

“看来就是没有了,”沈默沉声道:“来人,把黄家的财产清单呈上来。”

衙役便将一张纸呈到大人面前,沈默看一眼道:“你家共有宅院两处,织机九台,对吗”

“大人,我们家就一处房产,”黄十脸色蜡黄道:“织机也只有五台呀。”

“大胆”沈默一拍惊堂木道:“你们两公母瞒得了那糊涂老爹,还想瞒过本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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