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韦恩一家

【阿卡姆精神病院的罪犯小丑再次越狱成功,引起了废弃工厂的剧烈爆炸，韦恩家族的两个孩子被绑架放在爆炸中心，不幸去世……】

哥谭市中心的大屏幕上、大街小巷玻璃窗后排列的电视屏幕上、身边路过的某人的手机屏幕上……

提姆·德雷克在人潮涌流中站定，抬头仰望韦恩大厦上巨大的屏幕,里面的女主持人还在神色严肃地告诫市民务必小心出行。

两个孩子。他默默想道。

一个是杰森·陶德,一个是伊妮德·韦恩——一个是在宴会上见到的那个肆意少年,一个是他曾在游乐园偶遇到的乖巧女婴。

现在还是大白天,哥谭市中心人满为患，交叉错落的红绿灯与十字路口充满来去匆匆的人影，他站在其中,仿佛能看遍整个哥谭的人间百态。

但他知道他不能。

因为哥谭从来不能以其表面的金玉来判断所有人的生活,只有同样看到在那之下沉积已久的败絮，两者互为表里，才是真正的哥谭。

年仅十五岁不到的少年沉默地迈开脚步,与人群并肩同行。

他是否也有机会，真正地为哥谭，做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也不知道会如何到来。

但他似乎已经在这个新闻中,隐隐约约窥探到了不久后的发展。

……

几个月后,蝙蝠洞内。

“——哇哦。”

夜翼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一只手按着后脖颈，眨着眼睛感叹了一句，“这是知道我要来哥谭,特意找来的礼物吗？”

被称为礼物的提姆：“……不,我觉得应该不是？”

蝙蝠侠沉默地看了一眼夜翼,没说话。

他们脸上的面罩都没有摘下来,所以夜翼并未谈及太多东西。

他只上下打量了这个少年几眼,莫名其妙地感叹了一句：“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啊……”

提姆看着眼前同样是黑发蓝眼的义警，迟疑地应了一声：“是的，真巧？”

夜翼笑出了声：“哈哈哈，你真可爱。不过也不算很巧，是正常发展。”

无视了提姆的困惑神情，蝙蝠侠沉声否认了夜翼的说法：“不，他不是。我待会要把他送回家。”

夜翼对着提姆耸了耸肩：“总是口是心非，你懂的，蝙蝠侠。”

提姆对他莫名的亲近不太适应，但还是顺从地也点了点头：“嗯，我懂。”

蝙蝠侠看了他们一眼。

夜翼熟练地伸出手搭在了提姆的肩膀上，转身避开了蝙蝠侠极具压迫感的视线，拉着他到另一边去：“提摩西·德雷克，对吧？”

提姆有些惊讶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但转念一想，他似乎也不必惊讶，毕竟他是夜翼，毕竟他是——第一任罗宾。

所以他再自然不过地点了点头：“对，是我。叫我提姆就可以了。”

夜翼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的反应会更激烈一点……好吧，叫我夜翼就可以，你知道的。”

兴许是因为少年人的一点小骄傲、小虚荣，又或者是想要跟这位他崇拜了好多年的偶像近一点，提姆犹豫着沉默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我知道。”

察觉到了他语气微妙的变化，夜翼挑眉看他：“嗯哼？”

“我知道，你是……第一任罗宾。”

夜翼摸了摸下巴：“哇，这你都知道？”

提姆：“……我还知道，你——”

夜翼接下他犹豫的话，试图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我——？”

“姓格雷森。”

这下夜翼是真的惊讶了。他停下脚步，用与刚刚大不相同的目光又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遍。

迪克·格雷森眼睛眨都不眨地端详着提姆，带着探究的视线把后者看得有些紧张，差点冷汗直冒。

在提姆差点直接向他道歉的时候，迪克忽地扬起了一个爽朗的笑容：“原来如此，怪不得。真了不起啊，你是自己猜出来的吗？”

提姆对他有些无厘头的话相当不解，听到后面的问句，还是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是的。”

迪克又继续跟他兴致勃勃地闲聊起来了：“其实正常来说我也不是很了解你，说出个名字就是极限了，毕竟我也不是很关心哥谭顶层阶级的成员，反正真正需要关心这些的永远都是B——嗯，我猜你也知道他的了？”

说到这个，提姆的视线蓦地游移了一霎，然后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没有说出蝙蝠侠背后的名字。

迪克对他讳莫如深的态度觉得好笑：“那么直接地说出了我的姓氏，对B的倒是不说话了？”

提姆摇了摇头，转头看了一眼端正坐在蝙蝠椅上的挺拔身影，还是压低了声音，问出了那个他极其在意的问题：“那个，上一任罗宾，我是指——他的孩子——”

迪克的表情消失了一瞬间，同样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身影，转回视线的时候若无其事道：“……啊，我们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对了，我本来不应该太清楚你的身份的，但是前段时间，他好像一直在调查德雷克家族。”

提姆也自觉地跳过了自己提出的话题：“……呃，我猜，也许是因为，我之前干的一件事？”

迪克哈哈笑道：“我知道，阿福告诉了我！所以我才真正地知道你！能推测出B的身份，还能有这个勇气跟蝙蝠侠毛遂自荐，你是真的非常厉害！”

面对一直仰慕的偶像毫不吝啬的夸赞，提姆终于露出了一些符合他年纪的窘迫：“谢谢夸奖。”

迪克脸上的笑意又逐渐淡了下来：“托你的福，那件事发生之后，最近这段时间，他没有那么——肉眼可见的暴躁了。”

提姆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只好沉默。

迪克问：“你想要成为罗宾吗？”

提姆：“——是的。”

迪克：“那会非常艰难，你知道，他会对罗宾的要求更严格，甚至是苛刻，为了让悲剧不再发生。而你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也会很痛苦。”

提姆：“我知道。”

迪克看着他，无奈地笑了：“……他不一定会接受新的罗宾。”

提姆回视他，眼神里是不符合他年龄的冷静理性。

“我知道，但是——”他慢慢说道，“蝙蝠侠需要罗宾。”

“而我想帮助蝙蝠侠。”

……

迪克双手抱胸，斜靠在墙边：“他这么说了。”

布鲁斯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蝙蝠电脑的大屏幕上，沉默。

迪克低声嘟囔了一句：“我讨厌这个态度，永远。”

蝙蝠侠终于把视线放到了他身上：“我不会接受新的罗宾。”

迪克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如果可以，但我也不想接受。”

失去了一个弟弟、差一点就也失去了自己的妹妹的男人面色疲倦而平静：“我知道你有多痛苦、至少我能理解其中绝大部分，我也知道这个位置不应该这么快地被其他任何人接下——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迪克看向了蝙蝠洞中的展示柜，里面有蝙蝠侠的制服，也有他当年身为罗宾时穿的制服……最重要的是，里面还有前不久刚摆上去的另一件罗宾制服。

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好像就能流出眼泪，但实际上他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心里翻涌的痛苦、悲伤、愧疚、怀念化作潮水将他吞没，连眼泪都蚕食，只留给他空茫的怅然。

迪克凝视着那套熟悉的制服，蓝色瞳孔却逐渐失焦，深蓝色的汪洋风平浪静到可怕。

他忽然想到杰森曾经说过的话：“那你会等很久的。”

等一家人白头需要多久？

迪克慢慢闭上了眼睛：“他说得对，蝙蝠侠需要罗宾。”

或许要等到下辈子。

布鲁斯的背倚上了椅背，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蝙蝠侠需要罗宾。

他需要怎么样的罗宾？

蓬勃如烈火，温暖如烛光。

当温度褪去、光亮熄灭，他又该怎么做？

……

“欢迎，提姆先生——”似乎比前几个月老了不少的管家先生绅士地向他微微弯腰，“又或者，我应该称呼您为提姆少爷？”

提姆：“……请随意，直接叫我提姆也可以。”

阿尔弗雷德带他到了二楼，一一向他介绍这些房间的归属：“这是布鲁斯老爷的房间，隔壁的是他的办公书房——当然，大多时候这只是个摆设，他几乎不怎么在家里处理公事，毕竟他睡觉的时间都快不够了。”

提姆忍不住抿起嘴笑了起来，对上阿尔弗雷德温和的视线又飞快压下嘴角的弧度，正经道：“好的，我知道了。”

管家先生笑了笑：“不必那么拘谨，提姆少爷。我这辈子已经见过不少人了，您这个年纪，活泼一点没什么不好。”

提姆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连忙转移话题：“那布鲁斯房间对面的是？”

管家先生的笑容一顿：“那……是伊妮小姐的房间。如非必要，我并不建议您经常进去。”

知道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话题，提姆谨慎地回答：“好的。”

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语气，阿尔弗雷德却温和道：“不用露出这样的表情，伊妮小姐……并没有去世。”

提姆愣住了：“啊？可是，新闻上——”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韦恩家大可以瞒天过海地向全世界散播假消息，以更好地保护那个小女孩。

他几乎是立刻问道：“那杰森是不是也？！”

阿尔弗雷德脸上的表情终于沉寂了下来，他悲伤道：“不，杰森少爷的遗体真的下葬了……他，没能被救回来。”

提姆哑然：“……抱歉。”

气氛陷入了沉默，阿尔弗雷德是因为难免感伤，提姆则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管家先生很快调节好了情绪，微笑道：“没有关系。”他又伸出手指了指布鲁斯房间斜对面的两个房间，说明一间是杰森的，一间是迪克的。

而提姆的房间则在迪克房间旁边。

说着，阿尔弗雷德就要打开房间让提姆进去，但被后者阻止了。

提姆：“抱歉，或许这有些突然……但我能问问吗？伊妮德现在——在哪里？”

布鲁斯和迪克对杰森和伊妮德同样的只字不提，悲伤与逃避都不是假象，但伊妮德又确实活着，那她现在的情况应该也不太乐观。

……但是。

他曾出席了杰森和伊妮德一同举办的葬礼。

如果那个棺里确实有着杰森的遗体，那么他也算是亲眼送走了他。

而那个四年前曾意外遇见、两年前又在同一个日子见证她的“诞生”的女孩……伊妮德。

他想见见她，想见见她现在的样子。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带着莫名的怀念的笑容：“您很喜欢伊妮小姐吗？”

提姆用手指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偶然见过几面……但她很可爱，也很乖巧。”

阿尔弗雷德眉眼柔和：“您也很喜欢她，那真是太好了。……您作为她的哥哥之一，当然是能看看伊妮小姐现在的样子的。”

“——那么，让我们去蝙蝠洞吧。”

……

“你想见伊妮？”

在提姆面前已经能放松地摘下多米诺面具的迪克讶异地问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恍惚了一下。

而他身旁的布鲁斯目光凛冽地看向了自己最近才决定同意让他试试的待上任罗宾，眉头微皱：“你应该跟她不熟。”

提姆垂下眼：“确实不太熟……但我见过她。”他又抬起眼直视布鲁斯，“如果我没记错，四年前，她一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在哥谭游乐园出现过。那一天，哥谭大学发生了一件爆炸事故。”

听到他的话，布鲁斯下意识地看向迪克。

迪克瞪大眼睛盯着提姆思考了一会，兴许是因为熟悉的发色瞳色和那一如既往超乎年龄得冷静的表情，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了某个对视的短暂瞬间。

“……啊，是你啊！当时发生爆炸的时候，你站在我们旁边，对吗？”

提姆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你们？”

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迪克笑眯眯道：“对，我就是那个‘爸爸’——唔，我想想，我当时应该是金色头发？”

提姆：“……是的，原来那是你。”他有些愕然，思绪很快转了过来，“那‘妈妈’是……”

迪克笑容淡了一些：“是杰森……不过你竟然还能记得我们，为什么？对伊妮一见钟情吗？”他掩去了一瞬间的悲伤，调侃道。

提姆摇了摇头：“因为你当时先走了，我就让伊妮德和……杰森坐上了我家的车，把他们送到了我家附近。”

阿尔弗雷德感叹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真巧啊。”

布鲁斯沉默地转过身，走向了制服展示柜。

他走到杰森的罗宾制服前，张开右手，整个手掌按上了透明的玻璃。

一道不细看就没法发现的微弱蓝色光芒从他手指上方一扫而下，紧接着，展示柜响起轻微的机械运转声，在正中间出现了一道竖线。

以竖线为中心，两边的展示柜分别向两侧缓慢移动，露出了柜子后方一扇看起来就很厚重的金属制门。

布鲁斯走到门前，握住了门把，眼睛对准了门上的一个小孔，扫描光线从小孔内投射出来，门把也亮起了浅淡的光芒。

一切验证程序通过后，他终于打开了门。

身后三人紧跟着他进入了安全屋内。

屋内有如其门一般，墙壁都由金属打造，但泛着隐约的灰色，似乎还加入了其他的一些材料。

整个房间不算很大，但看起来十分空旷，是因为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只有正中间摆着一个横放的修复舱。

提姆一进门就能看到那个形似机舱的载具盈满了透明色的液体，而其中安静地沉睡着的，正是他想要见的人。

修复液包裹住女孩的整个身体，却奇异地让她漂浮了起来，生生不息地在她皮肤表面流动着。他还能看到她身上偶尔有绿色的线条若隐若现。

怔怔地望着这一景象许久，提姆声音干涩道：“……这个是……”

迪克：“从超人那里借来的氪星科技机器，对伊妮的生命维持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布鲁斯的手轻抚过修复舱透明的护罩，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道：“五个月前，小丑让她吸收了笑气，剂量不大，但对于她来说……是致命的。”

他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但其他三个人都能看到他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迪克接下了他的话：“然后现场就发生了爆炸，布鲁斯废了一些时间才把……杰森和伊妮从废墟下挖了出来，当时杰森把伊妮护在怀里，所以也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而他没有说的是，杰森在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了，他承担了所有爆炸的冲击和伤害，死死地抱住了伊妮德。

提姆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但据我所知，笑气的效果非常厉害，如果按你们这么说，那……”

这个直切要点的疑问让他们都安静了下来。

安静了一会，阿尔弗雷德才说道：“是的，正常来说笑气对伊妮小姐造成的伤害几乎是不可挽回的。但不知为何，毒藤女在伊妮小姐内注射她的一种万能解药，全靠这个，伊妮小姐还有康复的希望。”

布鲁斯补充道：“但万能解药对笑气是抵抗效果大于消灭效果，而到现在，这两种药剂依然在她体内呈现僵持的状态。也正因这个，她一直没能苏醒自己的意识。”

提姆默然注视那个像是只是陷入短暂睡眠的孩子，低声道：“她会醒来吗？”

整个问题，也是他们三个想问的。

可他们三人却都异口同声地坚定开口：“一定会的。”

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家人，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

——家人。

“杰森。”

“杰森少爷。”

“杰森！”

“杰！”

——谁？

“做得不错。”

“我想您睡前喝一杯牛奶会对身体更好。”

“你不叫‘迪基鸟’，我不叫‘小翅膀’，说好了？”

“大坏蛋！”

——谁在说话？

熙熙攘攘的记忆碎片一股脑地涌现，闪烁着或许温暖又或许冰冷的光泽，却在视线触及的瞬间泛起了无限的感动。

他茫然地看着在脑中闪现的人物、场景、话语，心里毫无理由地泛起一阵酸涩与温暖，酸涩得好像下一秒就会让他落下泪来，温暖得仿佛他所处的世界燃起了一盏永不熄灭的夜灯。

他张开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紧接着，他眼前的一切哗然间支离破碎，回忆的世界顷刻间崩塌毁灭，脑子里只剩下无尽的混沌与痛苦。

怪诞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锲而不舍地穿破一切抵达他的脑海，疯狂的情感像是要把他同化一样浓稠又张狂。

他想尖叫，他想捂住耳朵，他不想听到这个混蛋的声音！

但他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的腔调蓦地挑断了他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心弦，魔鬼般的大笑与低语告诉了他最残酷的事实——

他死了。

雨水倾落，冷白的墓碑伫立在雨幕之中，肥沃的土壤之中有足够的缝隙让清冷的雨水顺利凝聚、流下，滴落到层层厚土之下沉睡的棺木之上。

嘀嗒、嘀嗒、嘀嗒……

如梦境一般遥远、又意外地熟悉的有节奏的声音在他耳边环绕，相似的声音让他茫然地陷入了另一片幻境。

铺满尘土的大地、生硬冰冷的撬棍，讽刺诡谲的话语、痛不欲生的折磨。

——但那些都没什么。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一直很想要见你的可爱妹妹，对吧？”

“五分钟，怎么样？”

“祝你好运，小杰森~”

他的家人。

他的妹妹。

他的伊妮德。

无边无际的愤怒与绝望在爆炸的同时也轰然炸开，但怀中温热的、依然带有心跳、在小声抽泣的孩子——

窒息一般的振奋感顷刻间穿破了他的心脏，让他如破烂一样的身躯猛然抽搐了一下，头痛欲裂地睁开了双眼。

他说过的。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回到她身边。】

【杰森不会离开伊妮德太久的，一定。】

紧闭的嘴唇张开、僵硬的肌肉抽动、干哑的喉咙发声。

西装革履、本应该陷入永眠的杰森·陶德费力地张开嘴唇——

他说过的、他说过的。

他说：“……晚点见，伊妮。”

他现在要去见她。

于是他拖着残破的身躯，硬生生地推开沉重的棺木、挖开湿软的土壤、任由倾盆大雨洗去他身上的污泥。

——杰森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

某一处黑暗的洞窟内。

干燥粗糙的白布一层层地缠绕、完全地覆盖住了整具身体，冰冷坚固的铁制锁链将他吊在半空中，正下方是不断翻滚着的绿色池水。

在池边站着的女人仰起头看着这一幕，黑色长卷发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摆动，攻击性强的美艳外貌加上她抬起下巴的姿势，显得她气质愈发冷冽。

塔利亚·奥·古猛地拽下手边的铁链，发出“哗啦”的声音。

稳稳地吊在空中的铁链应声而动，骤然间分散开来，而其中的白布身躯也直直下落，完全浸没入诡异的绿色池水中。

他落下而溅起的水花与波浪平复后，整个池子忽地鼓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让池水震颤。

炙热。冰冷。湿润。干涩。柔软。坚硬。舒适。痛苦。

见不到尽头的无数感觉在刹那间奔涌而来，毫无顾忌地冲破他的脑壳与灵魂，仿佛要把这所有的东西永无止境地塞进他的身体里。

“啊啊啊啊——！！！”

原本平静的躯体从池中一跃而起，尖声嘶吼着，那几乎要冲破天际的声调让人不禁怀疑这真的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吗？

摧毁。重生。腐蚀。增长。割裂。闭合。贯穿。恢复。

早期被锻炼得健壮、后来又被毒打的身体在池水的裹挟中脆弱无比，在无名的力量下不断地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甚至被重铸。

他怒吼、尖叫、哭喊，崩溃地撕扯着自己的身体，却只能把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绷带撕裂，露出里面赤.裸的肉.体。

在生死之间、在被痛苦淹没的某一刻，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你想吃汉堡吗？”

“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你有了一个妹妹。”

“伊妮！”

“你是希拉·海伍德吗？”

“你选择救谁？”

意识在苦海之中沉浮，空茫地不知落在何处，最后在他脑海之中响起的只有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和好几声叠在一起的呼喊——

“杰森/杰森少爷/杰！”

杰森狼狈地大吼着逃出这个绿色的池子，飞快地往通向外面的缺口跑去。

而一直站在原地，漠然地注视着他的挣扎与哭喊的塔利亚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背影，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轻声道：“把他带回来。”

某处沉寂的黑暗中，有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半跪在地，恭敬地垂首道：“是。”

她侧首看向拉撒路池上漂浮的白色绷带，忽地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

——希望这份礼物你会喜欢，亲爱的。

--

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在拉撒路池挣扎的时候，他脖子上一直戴着的那颗蓝色钻石，在绿色池水的浸泡下忽地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随即，有一道若有似无的影子悄然浮现，紧紧地跟在他身边，担忧地望着他，伸出小小的双手想要触碰他，却只能无奈地穿过他。

她轻轻地呼唤他：“……杰。”

没有任何人发现，除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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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刺客联盟的继承人。

他的外公雷霄·奥·古如此告诉他，他的母亲塔利亚·奥·古同样也这么告诉他，他从一出生开始的教育更是坚持不懈地对他灌输着这个概念。

达米安·奥·古是刺客联盟未来的首领。

但也曾有那么一天，母亲在训练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一句无厘头的话：“你其实有另一个姓氏。”

而当时的他思考了一下，问道：“那是父亲的姓氏吗？”

母亲说：“他姓韦恩。”

于是他记住了，那个男人、他血缘上的父亲的名字——布鲁斯·韦恩，又或者说，蝙蝠侠。

可达米安对此并没有什么实感。

外公曾在听说他的名字时表达了明确的厌恶与遗憾，厌恶他的坚持与自己的坚持背道相驰、遗憾他的坚持与自己的坚持背道相驰。

母亲在与他独处训练的时候大多都会夸赞他，把他形容得像是一个最完美、但又不够完美的男人，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欣赏与喜爱。

所以说起布鲁斯·韦恩的时候，达米安应该是什么感觉呢？

——陌生，但尊敬。

总有一天，他要亲自见见自己的父亲，以自己骄傲的身份与态度。

但这绝不代表着，他能对她的存在无动于衷。

——伊妮德·韦恩。

在某次对父亲的调查中，有不少资料都提到了这个女孩，描述他的父亲对她的宠爱，描述她的重要性，描述她有多么地像那位甜蜜的哥谭宝贝。

可父亲的真正身份是蝙蝠侠，他对公众的形象只是他的伪装，哪怕只是那些对蝙蝠侠客观的资料统合中，达米安都能看出这个男人的本质有多么冷静理智、坚毅决绝。

哪怕达米安仍然不明白他成为蝙蝠侠的理由，但没关系，他是蝙蝠侠唯一的儿子，他总会明白的。

没错，他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因为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而那个迪克·格雷森，杰森·陶德，还有那个最近出现在父亲身边的提姆·德雷克，都不足一提！

可如果说，同样留着父亲的血的还有其他人……

达米安不会以性别轻视任何人，因为他无比清楚自己的母亲以及西瓦女士是多么地优秀，不输于任何同等地位的男性。

所以，比起那三个甚至都没有得到“韦恩”这个姓的养子，他更在意的是韦恩唯一的女儿。

……

巧合地，他在母亲带回来杰森·陶德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件事。

虽然有些惊讶自己的消息——杰森·陶德确认死亡且遗体已下葬——出错了，这个家伙还活着，但他并不算很在意这件事，特意来看看他在拉撒路池的“复活”过程也只是一时兴起。

大概是母亲为了取悦父亲而做出的举动，达米安猜想。

可他也确实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看到他一直暗自警惕着的人的身影。

“——伊妮德·韦恩？”

习惯性地隐藏在黑暗之中，拉撒路池之上突然出现的虚影吸引了达米安的注意力。

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张口，无声地用唇语念出了这个名字。

同时，本来焦急地在嘶吼着的杰森·陶德身边努力呼喊的伊妮德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蓦地抬首望向他隐藏的地方。

尽管达米安对自己隐藏身形的能力非常自信，但冥冥之中，他有些莫名地觉得，她看到了他。

他们视线对接。

达米安看到伊妮德·韦恩睁大了双眼，张口想说些什么，透明的身体却在瞬间溃散成星星点点，凭空消失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母亲，发现她脸上毫无异色，视线也未曾停留在那个身影上，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那里有人出现一下。

达米安又转回目光，定定地注视了她消失的地方好一会，冷漠地转头离开了。

他看到她消失之前，最后的口型是：

【帮帮他！】

……

“你为什么不帮他！”

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如影随形地环绕，不肯给他留下半分清净之地。

达米安面无表情地走到没有任何人的孤僻之处，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了才略微侧首，双手抱胸道：“我为什么要帮他？”

娇小的幽魂飘在半空中，也跟着他停下了：“可我让你帮他了呀！你肯定知道我当时说了什么！”

达米安不置可否：“为什么你让我帮他，我就要帮他？你花钱雇佣我了吗？”

女孩一时语塞，知识储备不够的她茫然地望着他，说不出其他的东西，只好一再重复：“……可，可我让你帮他了呀！他那么痛，你为什么不帮他！”

刺客联盟钦定的继承人一向活在平等交易又或者弱肉强食的世界中，对她的逻辑非常不能理解。

所以他皱眉看了她一会，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吗，为什么要帮他？”

没错，在拉撒路池消失之后，这个疑似是伊妮德·韦恩的幽魂突然出现在了他身边，并且一上来就问：“你认识我吗？伊妮德·韦恩是谁呀？”

达米安耐下性子跟她聊了几句，却发现她开始执着于“帮忙”这个问题。

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场景。

而小女孩歪了歪头：“我认识他，他叫杰。”

达米安沉默了一下：“我记得你刚刚问伊妮德·韦恩是谁。”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啊，伊妮德·韦恩是谁呀？我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

达米安：“……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遗憾地摇头：“我不知道诶。”

达米安：……

达米安深吸了一口气：“那你为什么认识杰森·陶德？”

女孩本来生动的脸上突然褪去了所有表情，恍惚地呢喃道：“我为什么认识杰森……杰森？……杰……”

维持了这个状态好一会，她突然开始流起了眼泪，小声地抽噎道：“我也不知道……呜呜……我好像认识他……我应该认识他的……呜呜呜……”

她极其可怜地哭了起来，声音不大、眼泪却绵延不绝，一抽一搭地吸着鼻子，也不看他，只是伤心地抽泣。

……看起来有些像刚出生的幼猫。

达米安握了握自己的手，忍住了伸出手摸她的冲动，咬牙道：“喂，你别哭了！”

他并不在乎她为什么哭，只是——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忍不住撸猫的冲动了。

小女孩又呜咽了一会，竟是听话地收了声音、停了眼泪，只是开始打起了哭嗝。

达米安：……

自从被催生到有意识、有记忆之后，他见过母亲的审讯中而哭喊者求饶的场景，也见过类似于杰森·陶德在拉撒路池中的哭喊，但他确实是第一次见这么……幼稚的哭泣。

但不得不说，这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小动物了。

所以达米安皱紧眉头盯了她好一会，还是没忍住，不抱希望地伸出手，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黑色头发。

——他竟然碰到了。

手下传来的触感毫无疑问是柔软的发丝，手感极好，所以他忍不住揉了揉。

早已习惯这种行为的小女孩还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睁着一双还盈满着光泽的浅蓝色双眼看着他，眼里是莫名的依赖与亲近。

达米安不动声色地心跳加快了几分。

他钟情于动物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同时，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深埋于他们身体与灵魂之中的相同血液，在无声地呼应对方。

她想，他好像是她以前很亲近的人。

他想，他大概要开始养一个幽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