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有些羡慕

小贩儿将细细的签子拿起，嫦娥和三只小羊就跟着被揭了起来。他将糖人儿交给李寻欢，李寻欢将糖人儿递给了黛玉。

黛玉瞧着手里的糖人儿，感觉很欢喜，忍不住称赞道：“这手艺可真好。线条看着有南宋李唐的意境。”

李寻欢微微挑了挑眉，仔细看了看小贩摊位上所插的成品，认可地点了点头。确实有点儿李唐的笔调。

“你很懂画。”李寻欢道。

黛玉摇摇头道：“涉猎得很少。”

李寻欢笑了：“但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这对学功夫很有好处。”

他给了小贩几枚银瓜子。小贩高兴得眉开眼笑，连连拱手作揖道谢。兴奋之声，一直到李寻欢和黛玉走出好远还听得到。

黛玉走着走着，不觉有些遗憾：“他这样好的手艺，若是学画说不定会有所成。”

李寻欢却摇了摇头，道：“有很多人为了生计，都能被逼着练出一样手艺。这些样式的糖人他日日年年地做，所以才能做得又快又好，若是真去学了画，就未必能做到这么好了。”

黛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在外面走得越多，便感觉自己对烟火人间，市井生活了解得越少。也许她真的该多往外面走走，多见见自己还未领略过的世面。

黛玉想到什么，将一个糖人递给了李寻欢，道：“大哥，这个给你吃。”

“哈哈哈。”李寻欢看着黛玉递来的三只小羊，忍不住笑道：“我的年龄吃这个，会被当成怪物的。”

黛玉莞尔，却又觉得他夸张了。

李寻欢微笑着道：“你吃吧，尝尝好不好吃。”

黛玉迟疑了一下道：“我还舍不得吃，我想再多看看。”

李寻欢点点头道：“行。天气冷，这糖人化不了，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黛玉盯着糖人又瞧了瞧，想起之前的话题，犹豫了许久才道：“李大哥，你可以……再直接教我吗？”

李寻欢迟疑了一下，道：“我不想唐突了你。”

黛玉道：“并不会如此。”

李寻欢道：“我不希望你有所勉强。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像今天这样学也可以。”

黛玉却不认同他的话。正是有今日绮霞教她，才更可以看出这样转授的弊端。学武如学书，他人转授，终究与名师直接点拨不同。

况且，她也是真的想要学好一身武功。

黛玉鼓起勇气道：“可我想学好功夫。我知道自己如果像今天这样学下去，是可以回避开自己不习惯的事，但若真的这样学下去，就永远也不会学到最好了。”

“李大哥，如果想要学好武功必须克服一些不习惯，那我愿意去克服那些不习惯。也希望你可以对我严格要求，不要因为我不是武林中人，便对我降低了要求。”

她希望自己如果有一天向别人说起她是李寻欢教出来的，可以不至堕了李寻欢的名头。而她，也能实实在在地拥有一身让自己骄傲的功夫。

更何况他们之间传武授武，本也不该如此麻烦。

李寻欢倒是没想到，黛玉对学武竟是如此认真并有决心的。她既是有这样的决心，他当然愿意成全她。

李寻欢又考虑了一下，道：“如果你坚持，那我以后可以直接教你。”

黛玉很开心，立即道：“谢谢李大哥！”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

黛玉想起什么，又道：“那绮霞姑娘……”

李寻欢想了想：“我可以让她旁听一段时间。按你的天赋，如果进展顺利，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练习实战了。到时也需要一位武师在旁帮衬。”

黛玉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她拿着糖人，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小羊的尾巴。小小的尾巴稍有些凉，但是甜甜的，很好吃。

李寻欢笑着看黛玉吃糖人，她微微弯起的眼睛看起来和糖人一样甜，满足的模样像是晒着太阳的小猫。

他看着她这样满足、开心，他自己心里也有相似的美好感受。回想过往，那些年里，他常常忘了有时候幸福就是如此简单，平淡。

黛玉看到他投来的温柔的目光，心跳得又有些快。但现在，她已懂得克制自己心中这种异常的情感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李寻欢投来的目光里让她隐隐感觉到了一点沧桑与惆怅。

这不禁让黛玉想到了很多。

时至今日，李寻欢的身份对她而言依然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谜。她不知道李寻欢来自哪里，家住何方，也不清楚与他相关的其他事情。

她只知道他的武功很出众。而且他自遇见她起，就对她很好，很照顾。

他的好、他的照顾，来得那么自然而然，来得那么细致无声。就好像天然地便会对她很好很照顾，并且会永远持续下去那样。

这种感觉让她在面对他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像是生了根般牢固的安全感。

这是她以前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从前便是最让她信任的人，也不能让她具有这样的安全感。而现在这种罕有的，难得的感觉，却是来自一个她并不真正了解与认识的人。仔细想想，这又是多么可怕？

这样好的他，这样好、这样体贴的照顾与对待，常常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一次李寻欢回来之后，这种感觉有时候会变得尤为强烈。甚至会……让她开始变得害怕失去。她担心有一天自己醒了，会忽然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他，没有他的照顾。

她还是不知道他家在何方，来自哪里，不知道他除了面对她时以外的一切。他消失了，就像他从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一样。就像一个梦一样……

黛玉感觉口中的糖，忽然变得有了一丝苦涩。

她咽下了口中的糖，斟酌着对李寻欢道：“李大哥，你可以收我为弟子吗？”

她记得李寻欢说过，武林中对师门传承的关系看得非常重。如果她可以成为他的弟子的话，那也许就可以让他们之间的关联多一些真实感了。

黛玉的这个请求有点突然。突然到李寻欢都感觉有点懵了。

前世他朋友很少，敌人却很多。很多人忌惮他的声名，忌惮他的飞刀，很多人都想要除掉他，或者是赢过他，但是好像还从来没有人说过想要拜他为师，做他的徒弟。

黛玉的这个要求，还真是很稀有。

李寻欢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事。但不管想到的是哪一件事，都在提醒他一件事。

那便是做他的徒弟有什么好呢？

如他这样的人，没有徒弟也许是他的徒弟的幸运。

可这想法并不好和黛玉解释。她既不懂江湖，也不知道或懂得他的过往。

李寻欢略一思忖，抱起手臂，笑了笑，对黛玉道：“为什么想做我的徒弟，难道你很希望和我差一辈吗？”

“啊……”黛玉还从没有在这个角度想过师徒这件事。

如果差了一辈，那么他们之间就会少去很多可能。如果没有差一辈，那么有些可能也许就会发生了……

可是李寻欢为什么会忽然提到差一辈的事？只是随口一说吗？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如果他知道了什么又这么说，那他是什么意思……

黛玉在李寻欢含笑的注视下，渐渐生出一种局促的感觉。她的感觉自己的面颊上又被点上了小火苗。

“我……其实我就是觉得，我以为如果……”黛玉懊恼地咬住唇，低下头，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她有些恼自己想得这么多，尤其是恼她不知道自己猜得到底有几分是对的，有几分是完全不靠谱的。而她心里又有些担心，如果这一次没能落实师徒的关系，那也许未来，他们就永远不会有什么实在的关联了。

李寻欢观察了一下黛玉，很快就从她的表情里明白了她忽然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

若他也有和黛玉相似的人生遭遇，又忽然有一个人无条件地对他这么好，他难免也要患得患失起来。这本该是他早就想到的。

李寻欢绕到黛玉的正前方，面对着她，温柔而认真地道：“黛玉。兄妹是比师徒更亲近的关系。我只有两个妹妹，一个是我的表妹，一个就是你。我不会随便就乱认妹妹，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黛玉慢慢抬头看向李寻欢，他眼里的真挚也由不得她不懂。

只是，她不明白……

“李大哥，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

为什么？

这问题令李寻欢回想起了他们初见时的情形。

她看起来那么孤单无助，可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那么强硬霸道。她一心求死时那么冷漠决然，可当表面的那一层薄薄的冰壳被融化之后，她又变得那么柔软、脆弱。

初时他感觉随便一点风雨就可以把她打倒，让她再也无力站起来。然而从鬼门关逃过一劫之后，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想得都是自立自强。

所以他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呢？

李寻欢想：“大概是因为，你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给我惊喜的人吧。”

其实他对别人好，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合眼缘，觉得对方不错，或者仅仅是觉得对方值得一帮，他都会出手相助。

只不过，他对黛玉确实更特别一些。也许是因为，她刚好是他想要远离江湖之后遇见的第一个既矛盾也令人惊喜，又值得相帮的人吧。

李寻欢的话，让黛玉感到疑惑。

李寻欢行走江湖那么久，见过的人与事岂是她这样长居深闺的人能够想象的？

她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自由的日子，在市井中生活了一段时间罢了，便已遇见过练霓裳那样的奇女子，见到过韦小宝、卓一航那样不寻常的人。怎么想她也不可能是第一个令李寻欢感到惊喜的人。

黛玉又想了想，忽然回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她质问李寻欢是谁，李寻欢的回答很有意思。

他说他不知道他是谁，也许他姓李，也许他叫李寻欢，又也许他根本不是李寻欢，或者不是任何人。或许世上从未有他存在过，世上随便什么人可能都比他活得真实。

当时听到这个回答，她只觉得荒诞。荒诞之后，是觉得熟悉。后来也并没有再深想过这些话。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些话太耐人寻味了。

李寻欢说她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给他惊喜的人。也许这话的重点不在于“第一个给他惊喜的人”，而是在于“这个世界里”。

那李寻欢之前所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世界是指他从前所行走的江湖，还是他与她一样，如烂柯人般跨越了时空，跨越了过往的世界，来到了现在这个世界？

黛玉对李寻欢点了点头，心头却涌起了另一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李寻欢对她总是包容的，所以当这个问题在脑海中闪现的时候，黛玉并没有太多犹豫便问了出来。

“李大哥，江湖是什么样的？你觉得江湖会令人愉快吗？”

黛玉一问，便问到了关键上。

李寻欢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不敢相信黛玉的观察力与分析力竟然如此敏锐迅速。她竟然知道他说的两个世界，一个是指如今，一个却是指他从前经历的江湖。

李寻欢对黛玉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

还好他说的还不算多，若是他说的再多一点点，也许黛玉就要猜到他从前来自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李寻欢想了想，对黛玉道：“对每个人而言，江湖的意味都是不同的。我在年轻时觉得江湖充满了动人的吸引力，心中对它有许多渴望。等到年龄渐长，阅历渐多时，却觉得还是远离它的好。”

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而年龄渐长，名气愈增，朋友渐少，敌人却反而越来越多了。

虽然知交能有一两人已是足够，可是不配的对手，却像苍蝇一样烦人。他大概是老了，所以才会如此讨厌麻烦。

李寻欢笑着问黛玉：“我这样说，你还会对江湖很好奇吗？”

黛玉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道：“我还是会好奇。就像读一首诗，同样的诗，不同的人看了会有不同的感受。到底这诗怎么样，还是要自己去读才会有属于自己的体会，别人的体会并不能代替自己的感受。”

黛玉对事情倒很有自己的见地与主见。李寻欢愈发觉得与黛玉交流得越多，惊喜便越多。他微笑着道：“所以你不仅对江湖好奇，还想亲自去看一看吗？”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

她眼中好奇又期待，不确定又跃跃欲试的目光，让李寻欢想起了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

一样事物，只有对它充满好奇却又没有真正接近的时候，才是最美好的时候吧。李寻欢不知为何，竟忽然有些羡慕黛玉了。

他想了想，微笑着对黛玉道：“那么你就要好好练武功了，等到学有所成，也许就可以去江湖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