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沉思的魔王

作为一个人类,身处一个仇视恶魔的阵营,身边却跟着一个恶魔，是什么体验？

兰伯特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身边的那个名为路西娅的恶魔，就算做足了伪装，光从外表上看几乎和人类一般无二,甚至被混沌之城中的冒险者们误以为是误入边界的柔弱贵族小姐。

但她的一切言行举止都不是正常人会做出来的行为！

路西娅的好奇心非常强烈,她转动着小脑袋，一会儿用隐晦又专注的眼神注视着路过的半精灵弓箭手，一会儿用纯然的目光看向街边的工艺品和美食摊位，就算遇到一队整齐的圣骑士走过，她也丝毫没有畏惧之心，整个人几乎都要凑过去仔细瞧一瞧。

兰伯特觉得非常心累。

你有点身为恶魔的自觉好不好！

那些是联合教会的圣骑士，你们恶魔的死对头！

不是什么街边杂耍！

路西娅抽动着鼻翼,闻到空气中浓烈的香气,眨着眼睛看向兰伯特，问道：“一会儿我们吃什么？卖了魔兽的钱，用来买疗伤药之后还够买吃的吗？可以买这个吗？可以买那个吗？”

然而，还不等兰伯特回答，路西娅就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摸了摸深海的鬓毛，黯然地说道：“算了，先去你家吧。我没钱,你也不像有钱的样子,还是买药重要。”

那可怜巴巴的表情,顿时引来了路人的怜爱，他们纷纷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兰伯特。

兰伯特：“……”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路边的人看他眼神都不对了！

他只不过没给她买东西而已，为什么他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

一个恶魔到底为什么要装可怜装无辜啊！

兰伯特咬紧牙关，说道：“我买到药之后，剩下的钱会给你，你可以随意花。”

“哦哦！”路西娅兴高采烈地说道。

兰伯特头痛地说道：“……你是小孩子吗？”

他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单纯还是装单纯了！

路西娅撇着嘴，“我也是第一次来到人界，有好奇心不是应该的吗？”

她的目光被一名路过的神术师吸引了，她看着神术师身上的长袍和法杖，低声向兰伯特问道：“神术师都是怎么用魔法……哦不，神术的？他们都有法杖吗？”

兰伯特真的怀疑这个恶魔到底会不会魔法了！

他忍不住说道：“被神明认可的神术师都会获得法杖，来增强他们与神明的联系，通过向神明祈祷来获得神术。你们……”他把‘恶魔’这个词语吞了回去，“你们不用吗？”

路西娅自己不是什么正经使用魔法的魔族，她回忆了一下她见过的魔族。

没见过谁用法杖的！

而她在魔界唯一见过的人类米杰尔，他也没有法杖啊！

虽然他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神术师！

于是，路西娅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们都不用！”

兰伯特：“……好吧。”

兰伯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被这个恶魔坑了。

太不靠谱了吧！

但是，他感受着怀中那颗青色的石头的温度，动摇的内心坚定了许多。

他认得这个石头。

魔晶石，神术师所用的拥有神力的矿石。

曾经他的家里储存了很多火属性的魔晶石，他却完全无法使用。

但是青色的魔晶石回应了他。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兰伯特都想要走下去。

在路人奇怪的眼神下，两人终于来到了兰伯特的家。

走到门口，兰伯特反而迟疑了。

他的内心酸涩无比。他一想到身边的恶魔在看到他的家时可能会有的嘲笑，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在破碎边缘摇摆。

“怎么了？”路西娅疑惑地歪头看着他。

“我家里很简陋。”兰伯特抿着嘴，艰涩地说道，“你见谅。”

“没关系啦。”路西娅毫不在乎地说道，“没有谁的家会比我的豪华啦！毕竟我每天从十平方米的大床上醒来！所有比不上我家的房子，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简陋！”

兰伯特：“……”

骗谁呢！当他也是个小孩吗！

这种‘反正我谁都看不上，不差你一个’的奇怪态度是怎么回事啊！

但是，兰伯特又微妙地感觉，自己似乎被安慰了。

少年心情复杂地推开了家门。

路西娅轻轻地扫了一眼室内，便收回了目光。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房子。作为一个税率极低的边境城市，混沌之城本身就有许多地方十分简陋。这个房子大概是其中的翘楚。

草草搭建的破屋子，被修修补补才没有漏水。巴掌大的小院子里种满了可食用的蔬菜。进屋子里面一看，只有一个简单的床铺，上面铺着茅草，再没有其他家具。

尽管路西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简陋程度惊呆了。

根本什么都没有啊！

亏她看兰伯特长得白皙俊秀，又很有气质，以为他虽然穿得简陋，但好歹应该是什么小少爷。

结果只是个空壳子吗？

兰伯特深吸了一口气，不去看路西娅的反应，说道：“你在里面等着吧，我去卖魔兽、买药，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堕落独角兽的血有毒，不要让它的血流得到处都是，会很麻烦。”

“我一会儿回来做饭，你不用急。”

最后，他犹豫了片刻，郑重地说道：“我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去。”

路西娅微笑着说道：“嗯，我知道，我的共犯先生。”

兰伯特有些羞恼地说道：“换个称呼！”

他气呼呼地离开了。

这个小屋子里也没什么可参观的，路西娅温柔地安抚着深海，“你再等一等，马上就会有药治好你了。”

深海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地颤抖着，用哀恸的眼神看着路西娅。

“你在还是圣洁的独角兽时，就在人界边境生活吗？”路西娅直视着深海的眼睛，“那些人用纯洁的少女作为诱饵，把你抓到这座城市了吗？”

深海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所以你才能在逃离之后，穿过魔界封印，去往魔界吗？”路西娅叹了口气。她的神情认真又真挚，“你还记得那些人的样子吗？”

深海蹭着路西娅的掌心，有一帧帧画面在路西娅的脑海中闪过。

斩下独角兽的角的纯洁少女。

不停给独角兽放血的阴森长袍中年人。

即使曾经接触过深海的记忆，看到过深海被折磨的画面，路西娅也依然满心的心疼与愤怒。

路西娅将这些脸孔一一记在心间。

“我接下来就去找这几个人。”

“为你复仇！”

路西娅仿佛看到，深海眼眸伸出那深深的、黑色的渴望。

过了许久，兰伯特终于回来了。他的手上拿着三瓶药剂，递给路西娅，“红色的用来给你的魔兽外敷，蓝色的给它喝下去。另一瓶是给你疗伤的药剂。”

然后，他拿出一枚银币和几个铜币，递到路西娅手上，“魔兽卖了十个银币，买药剂剩下的钱都在这里。”

“谢谢！”路西娅欢欣地接过东西，在目光扫过兰伯特的脸时，颇感奇怪地问道：“你的脸怎么青了一块？”

兰伯特白皙俊秀的脸上有一大块淤青，十分显眼。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抿着嘴，敷衍地说道：“摔了一跤。”

信你有鬼哦！

面对恶魔都没见你摔一跤！

路西娅哼了一声，也没有追问，转而将蓝色的药剂喂给深海，又将红色的药剂涂抹在深海的伤口处。忙完深海的伤口后，路西娅这才把自己的疗伤药剂喝了下去。

药剂刚入口，路西娅便觉得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这感觉如同在喝榨成汁的干草！

路西娅苦着一张脸，伸着舌头，想要吐掉口中的苦味。

与此同时，她感到有一股暖流划过自己的全身，在虚空中消耗过度的体力补充了些许，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有了精神，路西娅也想尽快为深海找到伤害它的那些人，了解一段心事。

“兰伯特，我想找你打听几个人。”路西娅说道，“我只知道长相，一个是浅棕色长卷发、看起来很漂亮的女孩，还有一个看起来很富有、穿着白色的长袍、但是表情看起来有点阴森的中年男人……”

路西娅努力想要描述深海记忆中那两个人的长相。

但是她越描述，兰伯特就越茫然。

兰伯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知道混沌之城有多少人吗？只靠这些根本没有特征的描述，是不可能找到人的。”

路西娅沮丧地耷拉着脑袋。片刻后，她眼睛一亮，“你碰一下深海，深海可以给你看他们的长相！”

深海扭过头去，表示拒绝一切男性的接触。

路西娅抱着深海，“深海乖，这也是为了给你复仇，只是碰一下，一小下下！”

深海对着犹疑是否上前的兰伯特发出威胁的嘶鸣声，鼻子喷出冷气，直直地吹倒兰伯特的脸上。

兰伯特：“……说服独角兽接触男性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堕落的独角兽也不行。”

“好吧。”路西娅戳了戳深海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放弃了说服深海这件事。

她从异次元口袋中掏出纸笔，想要画出脑海中的那几张脸。

兰伯特抽动着嘴角，看着纸上的那张抽象的线条。

这种火柴人到底有什么辨识度！

这是来找人的还是来找鬼的！

路西娅也终于意识到，凭着自己的画画水平，根本没办法成功画出这两个人的容貌。

她消沉极了。

明明知道长相，却没有办法描述出来。

难道要自己上大街上一个个找过去，大海捞针吗？

她决定换个思路，从零开始。

“最近半年内，你听说过独角兽的消息吗？”路西娅向兰伯特问道，“比如有人贩卖独角兽的角，独角兽的血？”

兰伯特眼睛微微睁大，不由得偷瞄了一眼乖巧地坐卧在一边的堕落独角兽。

与它有关吗？

兰伯特说道：“我没听说过独角兽的角和血的消息，但是……混沌之城中，有一种治愈百病的顶级药剂，据说曾经在拍卖会上拍出惊天的价格，那个药剂的名字是——”

“独角兽之心。”

一听到这个药剂的名字和描述，路西娅的脸色微沉。她温软可人的外壳褪去，眼中满是森然，冷声问道：“卖家是谁？”

“这个还不知道。不过，混沌之城中的药剂师寥寥无几，左右不过那几个人，很容易就能找到。”

“很好。”路西娅心中戾气翻涌，冷笑着说道，“那我就去把这些药剂师全都找出来，一个一个问过去吧。”

看着杀气四溢的路西娅，兰伯特一阵心惊。

你这不像是只想问一问的样子啊！

他说道：“你冷静一下，你真的这么杀过去闹起来的话，会被王国驻军和联合教会盯上的！”

路西娅身上的杀气一窒。

她下意识的想法的确是找到人直接杀了。

她并不担心被王国驻军和联合教会盯上，她不觉得混沌之城会比全民皆兵的美食城更可怕。

然而她发现，魔族做久了，真的会被魔族同化，遇到问题时会直接想用暴力解决。

她曾经所相信的法制、和平与道德，似乎都渐渐在她的心中淡化了。

而且，她明明想要探索魔族与人界的和平共处之道，为什么自己反而越来越倾向魔族一言不合就打死的传统？

路西娅不由得陷入沉思。

她最终还是打起精神，说道：“无论如何，先找到人再说。我答应过深海，要为它复仇，就一定会做到。”

兰伯特听到路西娅的话，终于确认了，她之前所说的独角兽的血和角，的确说的就是那只堕落独角兽。

他看向安静地坐卧在一边的堕落独角兽。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一想到圣洁的独角兽转化成复仇的堕落魔兽，就能想象出一切。

他的心中翻涌着无数思绪。

他沉默了许久，说道：“我会帮你。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共犯。我会帮助你在这里生活，也会阻止你做出过分的举动。”

“你们恶魔有恶魔的规则，但是人界也有人界的法则！”

路西娅似笑非笑地看着兰伯特，“你想约束我？就凭你这弱小的力量？”

兰伯特却没有如同最开始那般惊恐。他平静又倔强地直视着路西娅，说道：“正如我需要你一样，你也需要我。你需要我帮助你了解这个世界。你对这个世界好奇，你也并不是什么好杀不讲理的恶魔。”

“如果你失去理智——”

“我会阻止你。”

“拼命也会阻止你！”

“哇哦。”路西娅不置可否地发出感叹，绯红色的眼睛重归于清澈，眉眼弯弯地笑着，“知道了，小英雄。”

听到恶魔对他的称呼，兰伯特蹭的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不自量力，知道自己的莫名其妙。

他觉得自己疯了！

也许，他从答应与恶魔签订契约开始，或者在更早的永远无法得到火神的回应时，就已经疯了吧。

“我去做饭！”兰伯特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就走出了屋外。

路西娅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疑似恼羞成怒的纤弱少年，从院子里摘下蔬菜，搭起简易的炉子，做起了饭。

成品做好后，她对着手中的这碗蔬菜汤无语凝噎。

在魔界天天吃肉，在人界就要天天吃菜吗？

不，她拒绝！

……虽然很久没吃到蔬菜，突然一吃还蛮香的。

“我怀疑你在虐待恶魔。”路西娅将控诉的眼神投向兰伯特。

兰伯特几乎将脸埋在碗里，闷声说道：“我没有钱，只能招待你这些。卖魔兽剩下的钱已经给你了，你可以自己去买东西。”

路西娅看到兰伯特的耳尖微微泛红，不忍心对这个被生活逼迫却依然自尊心爆棚的少年再说什么。

她只是温和地笑着，说道：“会变好的。”

“未来一定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