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花开两朵，另一朵...

冷洁的光石镶嵌在壁顶，蒙上一层薄雾似的沙灰，连带着整条洞道都黯淡下来。持续不曾间断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道身影维持着固守的距离，缓慢而未曾察觉地踏上这片土地——

安德有些心不在焉。

和身边的陈有财碰上面后，他一直在思索该如何从他口中得知母亲的消息，以及如何将身处悖宫的好友拉回来。

这两件事的难度都很大，尤其是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

根据城池的规矩，入城后的平民只会有两种意识形态。一方面是完全丧失意识，麻木地在外城做工；一方面便是那些被行宫挑选的平民，他们的意识与性格会由跟随的宫殿的特征而被无限放大，他们清醒却放纵。

拿妄宫举例，妄宫掌野心，能进入妄宫的平民一定程度上来说心怀野心，且比一般的平民更加强烈，这样才会被妄宫选中。

妄宫里的层级爬升方式就是特地为锻炼这些平民所准备的，它希望这些平民存有一定的意识，但这意识需要被野心所蚕食、所占据，平民的野心被无限放大，而其余的温存良善等等无用的意识被无限缩小。

这其实与换一个人没什么区别，因而会说城池的平民‘没有意识’。

除了一些极其少数的平民，或是入城的步骤不一样，或是经历有所不同，幸运的仍然保留意识——像纪淮、卫寻，像他自己，像某些个未被捉住的逃犯……

至于一早就进入行宫的平民，如今到了后半夜，恢复意识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而陈有财已经升至很高的职位，悖宫又掌管贪婪，只有满心贪婪的平民才会赢得宫殿之主的青睐……

安德顿了顿，随即将自己的思绪掐断。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身边的陈有财依旧在列数自己在悖宫舒坦的待遇和与侍卫打交道的学问，安德一边听着应和几句，一边低垂目光往前走。

脚边有丝丝缕缕的薄雾游曳而过，两人都没有在意。

后者已经将思绪努力攥回正轨——那么他现在应该扮演哪个宫殿的特性，好不被对方察觉的套话？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安德额头逐渐冒出热汗。

太久了，他们出来的时间太久了。

他倒不是怕错过巡逻的时间，事实上，在决定找陈有财的时候，这些事他都已经安排妥当；他怕的是身边的人会起疑，毕竟他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现在是走到……

身边的人突然间低笑一声，像是蛇划过沙地，发出的悉嗦，“我一路都在想，你是要把我带到哪里。”

幽幽的低笑酥麻地钻进骨子里，安德的心脏有一瞬间地骤停，他僵立在原地，目光定在那个圆润的男人后背上，无法挪动半分。

几步远的男人停下，一点一滴地打量四周，吐出后半截话，“原来是这，赫卡忒回廊。”

“什……什么？”安德被分散的震惊尚未回来，就被陌生的地点名字给打得措手不及。

背对他的男人缓慢转身，脸上的神情早已不复方才与他闲聊时的自得调笑，细小的眼睛幽幽地望着他，嘴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安德，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啊。”

薄雾丝丝缕缕，将几步远的男人半遮半掩，呈现模糊又深沉的姿态，他的话语一下子让安德呼吸急促起来，他强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会…难道陈有财早就发现……

“别装了。”面前的男人唰得拉下脸色，细小的眼尾上勾，露出不屑的神色，“你费尽周折，先是引起我注意，再跟我东扯西扯，不就是想将我引到这里吗？”

安德又惊又愕。

“你惊讶什么？”陈有财嗤笑一声，已经完全褪去先前好友见面聊天地热络，“是觉得我蠢，看不出你的道道吗？安德，说实话，你的演技还有待提高啊，进入城池这么久，还是学不会戴上面具。我这么跟你说吧。”

他揣起手，“早在你扔石子的时候，我就心存警惕，之前的一点试探……”

他歪过头，目光落在对面人的左臂上。见安德下意识地捂住胳膊，后退一步，陈有财慢悠悠地转过眼珠，接上话：“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打消对我的防备而已。但实话讲，你隶属于哪个宫，我根本不关心，那个袖章是真被你扔掉了，还是现在正藏在你哪个衣服兜里，我都无所谓。”

他话语缓慢，里面的内容却让安德后背发汗，放置在衣服内兜的言宫袖章，此刻如同滚烫的烙具，死死贴住胸口，快要将他的心给烧裂了。

“你……你根本没有信我的话？！”安德呼吸急促，“这一路上，你跟我说的那些悖宫的事情都是在拖延时间？！”

陈有财轻哼：“这不正合你意？你难道不是想拖延我的时间？”他目露鄙夷：“你的拖延也是敷衍，相比之下，要不是我一直挑起话题，恐怕第一个拐角我们就无话可说了。这点，你最好感谢我，就你一路的‘嗯嗯啊啊’，连只苍蝇都比你有话说多了。”

安德面色涨红，对陈有财如此直白地说出事实，他甚至心里有股不自在。既然已经被揭穿，他也不好再装傻下去，直接问：“既然你早知道，为什么还跟我走？”

在这种情况下，对面的人算得上闲庭信步，他依旧保持几步远的距离，但雾气飘渺间，陈有财慢慢踱步，偶尔瞥过来的眼神，如针锥，扎得人不敢动弹半分，“自然是想看看你的目的。”

“倒没想到你将我带到了这里。”

“这里？”安德皱起眉，他根本是无意识和陈有财走动，因为心里装着事，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环境的变化，现在陈有财特地停下来戳穿他，还多次提及这个地方，怎么？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的吗？

他心里想着什么，便直接问了出来，收获对面人些许惊讶的表情。

“哦，这不是你安排的？我还觉得有段时间没见，你变聪明了，原来你是根本不知道。”陈有财笑了笑——为自己的高估。

他略举举手，环望周围，语气感慨地介绍道：“这里是悖、妄两宫间的交界处，自然也是欲望丛生的地带。双子宫背靠背而立，在城池的行宫里掌控野心和贪婪。我觉得你应该能想象，夹杂在它们之间的地方，会有多么的混乱。”

他轻轻闭上眼，呼吸一口气，像是细嗅浓郁芬芳的花香，脸上甚至露出陶醉的神情，“没有侍从愿意靠近这里，因为这些经久不散的雾气惑人心志，会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欲望、最害怕的事、最想见到的人、最疯狂的念头……”

安德皱起眉，前方的雾气犹如实质，开始触碰到他的衣袖。

陈有财依旧说着：“这里的一切都会让人沉溺，迷失自我。可它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赫卡忒回廊——提坦女神播散机遇的种子，点燃黑夜的灯，敞开阴暗面的大门。”

后半句朗诵般的语调由陈有财说出，有股不怀好意的违和感。他点到为止，肥胖的身躯面向安德，依旧站在雾中，发问道：“既然你不是有意带我来这，那你是想干什么？”

话题被带回来，安德定了定神。先前他还在犹豫如何开口的两个问题，现在倒突然不是难事了，因为被问的对象好好站着，准备听听他的说法。

安德不敢想象事情的顺利，他舔舔发涩的嘴唇，还是决定先说另一件事：“我……我只是想帮帮你。”

面前人像是听见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因肥胖而耷拉的眼皮还向上掀了掀。

他的惊讶充满属于人的生气。

“有财，你听我说。”安德双手相握，显示出他的不安，“悖宫不是长久能待的地方，杜戈也不是善茬，你一直待在那里，不仅会腐蚀你的心志，还有生命危险。”

他紧张得语速加快：“你既然知道城池里的这么多事，那肯定知道这座城的开宴、毕宴吧，现在已经后半夜了，你努努力，保留点清醒的意识，等破晓来了，我保证我们能够顺利出去的！”

陈有财的面容隐没在突然散过的薄雾中，他缓慢而怪异地问：“你在劝我……？”

“对！”安德以为他听明白了，欣喜地将身体往前倾：“我在劝你！有财，你听懂了对吧！你是有意识的对吧！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听得进去！你那么好的人，老天没道理将你困住！太好了，你还是有意识的！”

安德欣喜若狂，“真的，有财，你别再待在悖宫了，悖宫之主不好相与，哪天被他发现你还有意识，一定很危险！咱们商量一下，赶紧离开吧，只要躲到破晓就行了！”

对面人哼一声：“离开？破晓？我已经是悖宫的一份子，你刚才说的顺利出去，简直天方夜谭。”

“我有办法的！”安德低声说，又往前靠近了一点：“这座城池马上就要迎来政变了，到时候旧城主下台，新城主上位，城主更迭，有机会赦免平民，我们只要熬到那个时候，新城主会放我们出去的！”

“哦？”

“你信我，现在最难的是这段时间，我们一定要藏好了，别被那些贵族发现，也别惹事。所以，你听我的，赶紧离开悖宫吧，那里太危险了。而且你再待久点，很有可能连仅剩的意识都会被抹除，到那时候，你就难以出去了！”

薄雾中的语气有些低落，“你说得确实有些道理，但你有没有想过，我离开悖宫，我又能去哪？如今我身处高位，一举一动都在悖宫之主的眼皮子底下，我就算现在想逃离，我又能去哪呢？又能藏在哪呢？一旦被找到，等待我的，将是最严厉的惩罚。”

这是最大的障碍，安德焦躁地捏着手指，片刻后，他迟疑道：“或许我可以问问言宫之主，它应该有办法的……”

“哦。”那声音顿了顿，随即像是疏松筋骨，发出悠长地喟叹：“原来你现在躲在言宫啊……”

“我什么时候说……”安德下意识地接话，却突然间止住。

他定在原地，一股凉气从脚底板蹿上来。

肥腻短小的手指不耐烦地划拉开薄雾，溢满精光和戏谑的眼睛露出窄窄一条缝，像是在脚下裂开的深渊地缝，一不小心就拉人坠下去。

两颊的肥肉抖动，油腻的嘴唇一张一合，“新城主……唔，是那几个通缉犯吗？”

“嗬嗬。”他慢慢说：“你认识那几个通缉犯。你躲在言宫。这事言宫也参与了。你还拥有清醒的意识。”

每一句话说出口，都让定在对面的人脸色刷白一分，嘴唇没有半点血色。陈有财有趣地歪过头，猛地攥住安德发抖的手腕，将脸瞬间贴近。

嗓音中隐含着巨大且无法抑制的激动喜悦，他轻声颤抖地说：“这一趟，真是收获不小。我将这些消息带回去，主人会奖励我更多东西的吧。”

“你……你……”

看着面前人的震惊和语无伦次，似乎是难以想象和接受他一瞬间的转变。陈有财扯开嘴角，笑了笑，轻声说：“安德啊，你真是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