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洞道里

洞顶的漆黑岩石上布满了百十来条开膛破肚、形状扭曲的黑棕色长虫！

一条条如树枝般倒栽着悬挂于石壁上，那长虫皆长一尺许，骨肉皆烂，肉褐色的头部未生口目，而是长着两撮短茬黑毛儿，那褐黑色的皮内满是破了水儿的脓包，什么红的、黄的一齐淌出来黏在石头上，洞道里落雨似的淅淅沥沥作响。

许万千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冰冷，摸到满手湿黏，腥臭无比。她感到一股酸苦的呕意从胃腹滚上来，慌忙扯开蒲一深，翻身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蒲一深也瞧见了脑袋上方的可怖情景。

甚至他看见的更多。

在他们身后地表被轰得凹凸不平，无数血肉模糊散发着腥臭气的长虫尸体凌乱地散布其中，黑毛丛生，令人观之遍体生寒。

他轻轻拍着许万千的后背，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瞥见距许万千脑袋前方不足半掌处赫然横陈着一具已然被炸得软烂血淋的长虫尸体！他一把捂住许万千的眼睛，掌心被少女呕得生理性泪水沾湿。

“怎、怎么？”

许万千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黑暗，她喘足一口气问道。

“这汁液恐有毒性，当心入眼。”蒲一深一只手遮着她的双眼，小心翼翼将许万千从地上搀扶起来，在少女唤他不必再替她挡着眼睛时，蒲一深感觉到一双纤长浓密的睫帘轻刷在他掌心的纹路之上，他踹开堆积在脚边的两条长虫，正措辞如何开口，便听见远处黑暗中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

“两位小、小、小贵人，快快这边走来！这石脉洞口我找到了！”王田八的声音突然从洞道不远处飘飘然传出来，他似是急得不敢则声，只得悄悄压着嗓音：“二位莫要再多思虑了，留在原地待那断了气儿的水地龙的血污味引得地下母地龙出来，那可就全完蛋了！”

幽黑深暗的洞道里王田八尖锐空虚的嗓音落下去，空气凝滞一瞬，许万千忽而弯起嘴角，轻声笑道：“还要遮到何时？”

蒲一深答非所问：“那王田八所说的母地龙，姐儿可信么？”

许万千被覆着双眸，眼前尽是昏暗，索性闭了眼，不甚走心地答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总归不能再搁此处待了，若是待会儿再冒出来千百十来条这腌臜恶心的玩意儿，我家阿深有几只手来给我挡呢，怕不是要变成个大蜈蚣……哈哈哈……”

她竟说得将自己逗乐笑起来，蒲一深垂着深暗宁静的眼眸，眼前人儿的双目被他素白匀称的手掌覆着，只露出半张淬着溏心似的融融笑意，如冰消雪融的草原冻土下一颗蛮横张扬的春草种子，随风生长施施然便在他眼中扎了根。

“……姐儿方才瞧见了？”他顿了顿才开口说话，抬起的手慢慢放下些许，用柔软布料的衣袖沾去那双灿若明星的眼睛下细碎的水光。

“瞧见了。”许万千却去抓他的手，嘴上说着：“你不必忧心与我，咱们快些走罢！”

二人话不多说，重新燃着了手中的火折子，就着火光朝王田八那方向走去。

地上遍布着那些“水地龙”的尸体以及黏滑恶臭的汁液，许万千像是生怕自己滑跌了一般拉蒲一深拉得很紧，边踮着脚跨过满地腌臜污秽边皱眉道：“这些，瞧起来倒真像是蚯蚓，只是个头大了些。”

蒲一深“嗯”了一声，说了句：“当心些。”

许万千就笑，“蒲婆婆你莫要过度紧张了，我真的不怕。”

“姐儿厉害。”

许万千细白的脖颈微微上扬起一段弧度，面上露沾沾自喜的可爱神色，“那是当然。”又说：“人人都笑许家老祖宗的乖孙儿是个娇生惯养、暖床里捂出来的富贵花儿，可你瞧今日这般动荡，我那火折子扔得准不准？胆子大不大？踩着满地恶臭怪虫而过，我神武不神武，威风不威风？”

蒲一深闻言微微蹙眉，他瞧着眼前张扬得几乎要竖起尾巴梢儿的许家三姐儿，当真是被千娇万宠、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千金小姐，许家上下一众长辈自不必提，就是那院儿中的伙计们在她面前说话自然也是字斟句酌的。

可这许万千当真不通人事，不知外界如何对她评头论足吗？他的掌心肉如此这般冰雪聪明，七窍玲珑，即使用百万珠翠宝石造座金屋子出来将她藏入其中，许万千都能借着那翡翠光泽，窥视观察外面天空的倒影。她能以这般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来，她怎会不知！

蒲一深心中一恸，只觉得眼前的小人儿令人心疼得紧，瞧着她玩世不恭的自夸模样，蒲一深忽然有些迷茫——若许万千将来要坐上许家当家人那个位置，何必将她如温室花朵般藏在那深院中娇惯得严严实实这么多年；若真要千娇万宠她一辈子，老祖宗又为什么让她跟着许宝一行人出生入死地去下钩？

过往种种忽如云烟般渺渺茫茫，蒲一深胸膛起伏轻吸了口气，他像想要从雾中采撷选择些什么似的去尽力摸索回忆些东西，可他自己都不曾明白自己心意，还未等他尝试着找出些头绪，那莫名奇怪的感觉便在许万千的呼唤声中蓦地消散殆尽了。

“你这是怎么了？我唤你好多次。”

许万千有些疑惑地踮脚拿手背贴了贴蒲一深的额头，她方才正兴致勃勃地给自家青梅竹马回忆两人幼年时，曾冬日里在蒲府园中石桥后头寻得一一丈高的怪石，二人攀援而上，在那怪石的窟窿里竟发现一窝“鸟蛋”，许万千脱了自己的狐毛小披风将那窝“鸟蛋”捧了回去，搁在外祖母房内火炕旁边孵着，谁知道没两日竟孵出一窝子小黑蛇来。

她生怕外祖母责罚自己，便偷偷将那窝小黑蛇拿给许宝，许宝便将那蛇搁在房中给她养着，许万千整日里去看蛇，许宝便整日里从山间地头抓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蛇虫鼠蚁给她瞧，还在一旁嗑着瓜子神神叨叨地讲些畜生成精的故事。

许万千自诩对这些东西还算有些心理承受力，虽然方才倒在地上仰面瞧见洞顶那些根根扭曲的怪虫时，也是浑身汗毛竖立，心中惊骇非常，可恶心着实压过了惧意，身旁又有蒲一深谨慎关切地为她遮眸。她惊惧，却不畏缩。

蒲一深回神，伸手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无事。”

许万千心说又在诓我，却也未点明，而是边走边换了个话题说道，“方才问你的问题还未回答，若我当真怕得不行，蒲婆婆将要为我遮眸到何时？”

“遮到烛销火熄，待到手中火燃尽了，眼前黑漆无门，身后无路。”蒲一深单手举着火折子，那一抹橙红在他的黑眸中泛着点点微光，面容缄默宁静，“你瞧不见就不会怕，我便不会怕。”

“你……”许万千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他们面前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半晌后一张青白狼狈的尖细小脸出现在火光下——

王田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着二人左瞧瞧右瞧瞧，而后笑着道：“诸位，老天爷爷保佑，咱们可有路儿了！”

“你别和我们装神弄鬼的，我们这般境地，你若再求什么老天爷爷保佑，咱几个可就真该下阴曹地府了，可见你这神仙法力不足，还不若拜拜我们蒲菩萨，方不负我们这遭。”

许万千看不惯这贼眉鼠眼的汉手子，却也知道此时前路未卜，眼下绝不是个置气的时候。那王田八也是个精明儿，连连告罪笑着给两个人作揖，许万千便问他寻到了什么路，王田八笑着说：“二位琼钩贵人这是考我呢？”

又说道：“嗨，咱们先快些走，我在路上给二位细细讲来。”

说着便从裤腰带上取下来一根火折子吹亮了，在前头引着两人往一处黑咕隆咚的方向走。许万千快走了几步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瞧个分明。

蒲一深在她后面瞧着少女的背影，黑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遮掩下眸子里的悸动。方才许万千问她想要遮到何时，他其实还有半句话并未出口，而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处境下他自然不会再提——

想遮到春宵一刻，遮到红妆千里萧鼓尽，芙蓉帐暖共剪花烛时。

……

“咦？”

许万千瞧着面前的洞口，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疑呼。蒲一深快步走上前去，原来他们眼前的洞道变成了一方一人多高，三尺见宽的不规则洞口，洞口四周淤泥遍布，生满了厚实黏滑的青苔，里面乱石突起，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便是那石脉入口了么？”许万千问道。

王田八心里想道，这两个小琼钩怎得总是来考验我？莫不是漏了陷，被怀疑了不成？这可如何得了！于是清了清嗓子，愈发信誓旦旦地说道：“自然是，二位，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