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比窃贼更恶

却说许万千踏着满街夜色朝蒲一深背影消失的方向追过去，怀中陶响球不慎掉落在地，待她拾起时，忽地从身体侧旁传来一阵强劲疾猛的力道，将她直直扯了过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惊呼挣扎之时，周身已全然被一股熟悉清冷的气息裹挟，她登时便安定下来。

许万千轻轻呼出一口气，盯着近在眼前的青石色前襟绣纹，一时竟有些发怔。她眨了眨眼，黑纤浓密的睫毛扫过那绣纹，许万千微微扬起了头。

一道被楼檐翘脚切割得四分五裂的黑青色天空铺摊在许万千的目中，蒲一深背靠在一堵墙上，已初现冷冽线条的下颌轮廓挡在她头顶上空，他一手护着许万千的腰身，另一只手贴按在她被冷风呼得冰凉的脖颈处，将怀中人以一种保护并带着些许压制意味的姿态锢在自己胸前。

许万千恍惚一瞬，心中惶恐不觉减了七八分，她不太真切地搜寻着脑海中重重叠叠缥缈的记忆，想从中撷取出一片来与眼前这方姿态的怀抱对应着，耳边的心跳稳健似鼓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开口道：“阿深……”

“嗯？”

身前人一面护着她，一面侧身贴立，沉默着朝外街观望，听见许万千唤她名字，这便收回目光，盯着眸下面前那圈小巧可爱的发旋儿，轻声开口道：“可是手重，吓着姐儿了？”

他二人贴得极近，许万千被对方呼出的细微气流吹得发丝颤动，有些不耐痒地甩了甩脑袋，低声道：“倒不是……”她想到方才自己脑中所思所忆之事，正欲开口，忽然压在自己后颈的那只手猛地一紧，耳边的心跳声骤然便放大了三成。

“唔……”

许万千被这突如其来加重的力道拥了个满怀，鼻尖撞得酸涩，与此同时头顶上传来蒲一深低沉肃冷的声音：“嘘。”

许万千的耳朵不甚争气地麻了。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蒲一深的肩膀，示意对方将自己稍稍松开些，待贴在后背的力道轻了些许，许万千才得以掂起脚尖，攀着蒲家小公子的肩头，噤声朝外街张望。

就只见那街道对面酒家门楼下偏东侧处，黑影绰绰，隐隐约约传来窸窣脚步声响，打眼一瞧，门柱后头冒出来个瘦矮瘦矮的人影，瞧身形依稀可辨是个男人，肩头沉甸甸不知扛着什么，那男人半个身子隐在门柱后面，警惕地朝外张望着。

许万千的眉梢一挑，有些惊讶地压低嗓音道：“诶，那不是……他肩头扛着个何物？莫不是窃贼么？”

她边说边看着那男人左右观察一番，随后转身飞快地钻入那门楼旁的一条窄道里去了。

“不是窃贼。”

“嗯？”许万千看不见那人的背影了，这才收回目光，便听得蒲一深这一句答话，她下意识回了句：“不是窃贼怎得这般鬼鬼祟祟。你方才追得不正是他么？”

蒲一深的眸色浓重得映不出一丝惨淡的月光，夜色深沉，许万千攀着他硬实而瘦削的肩头，看着他静默地立着，将后脑抵在斑驳的砖墙上，她听见他的声音，像是从岩浆灰烬中捞出的碎玉，清透的纹路裂痕里潜藏着危险的闷沉：“不是窃贼……”许万千觉出他似是轻呼了口气，她未曾听见声响，只是额前的发丝又扫得她发痒，她便这般觉得了。

随后蒲一深便说：“姐儿，我们先回去，可好？”

许万千扬起脖颈来看他，“你这般没头没尾的跑来，又没头没尾的不与我说，你说好是不好？”

蒲一深嘴角露出点点笑意，只是在稀薄的光影下，竟衬得那向来温柔动人的笑容里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惨淡与倦意，许万千心里颤痛一瞬，只当是他身子乏累了，便轻轻松开了扒在他身上的手，后退了半步，却任由蒲一深单手护着，却也不做声。

蒲一深看她这幅模样，活像是一个别别扭扭逼着外出吃酒的丈夫赌誓的小媳妇儿，看得他胸腔的震响骤然猛烈起来，不过他可万万不敢说出自己这番所想，却终是不由得轻笑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试图给自己的“小媳妇儿”寻个台阶子：“方才姐儿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么？是什么？”

许万千被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险些将方才要问之事给忘了，却不顺着他的话说，只道：“你只顾问我，你自己做事说话，只管做了说了，你教我在这犄角旮旯里躲着，我便躲着了，不教我言语，我便不言语。”

蒲一深沉静地望着她，眼里藏着浓厚的化不开的深情。

许万千接着嘟囔：“我也是个傻的，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我方才要说什么，才不会告诉你。”

“姐儿是不想教我知道，还是搞忘了？”蒲一深故意逗她。

少女立时上套：“你！”

猫儿要亮爪子了，蒲一深见好就收忙顺起毛儿来，哄劝了几句，摸着猫儿的两只爪子冻得有些发凉，便说道：“是我的错，我们先回去找路，这一路上姐儿便可慢慢想，可好？”

“我都说没有忘啦！”许万千随手掏出那两颗陶响球来佯装要砸他，看见那两颗乌色的小球，蒲一深嘴角的笑意凝结一顿，挡在许万千后背的那只修白匀长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一瞬。

下一刻，一只温凉柔软的手掌贴上了蒲一深的侧颈，他抬起眼，迎上一双黑色瞳眸，里头浸着浅浅的水色与深深的忧愁，那一瞬，他内心深处纠葛纷杂的种种心绪皆落了空，落在那片清潭里，他立在云端俯瞰着自己的心中的倒影，竟只想抛却繁乱万般心绪，一跃而下与清冽纯澈的潭水紧紧相拥。

“阿深……”

蒲一深猛地闭了闭眼，他无法对这样的许万千说出任何一句加以掩饰的话来，即使他心中不愿，却在对方再次焦急地坚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之时，他尽数将他眼中所见与心中猜测告知了许万千。

那个人肩头扛的似是个孩子。

扎着高高的红绳炮仗头的奶娃娃。

他见过的，在那条拥挤嘈杂，灯火通明，一砖一瓦都镌刻着繁华富庶的街巷上，他曾见过这个奶娃娃的。

这般场景，若是他未猜错的话，月黑风高，并非窃贼，却比窃贼盗物更恶。

他本不愿自己捧在心尖儿的璞玉知晓这些的腌臜污浊的。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眼前这只猫儿在听完之后，竟仅是垂下了眼眸，情绪神思被两排颤抖的浓密眼睫遮去了，令他无法透析琢磨。许万千捏起那枚刻画着五谷丰登的陶响球，说了句，“竟是这般啊……”

空中起了些冷风，黑云流散，天际遮不住更深的黑色来……

若是说蒲一深仅是因心中预感不详而猜测，尚未确切定论那孩子是否当真是被人盗走的，那么许万千呢？她听见那户男女的对话，她如今是怎样的所思所想。

亲生骨肉贱卖至此，竟还不如几袋黍米。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亿儿。”

蒲一深眉眼间隐隐担忧，他抬手覆上许万千的发顶，掌心下的人脖颈僵直，额间冰凉，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却那板正的立姿却倔强得令人心疼。

接着，他听见少女平稳又低哑的嗓音：“你待如何？”

蒲一深答道：“回去找路，待将姐儿送回倒头居后，我自去报官。”

许万千攥紧了掌心的陶响球，攥得指节发白，青紫色的血脉隐隐凸显在单薄透白的皮肉下，摇着头开口道：“报官？这三更半夜的你要去何处报官？”

蒲一深侧过头去，沉沉目光毫无焦点地随意落在那条昏黑无人的静谧街道上，平静地说道：“待寻到了倒头居，问伙计便是了，这些城中人定然知道官府在何处。”

“如今你我在这城中似入了鬼打墙一般，这么久了连个守夜巡防的，甚至是打更人都未曾见到，你凭着什么去相信这城中安防？”

许万千倏地抬头，眼中似有火色闪过，那张向来骄矜自持的脸庞从来都不怯于张扬地表露心中情愫，气恼的、厌恶的、怅惘的、惊异的……最深的便是不曾潜藏在那张面容之后的，仅有极少的人能窥视得到的，如今也已尽数落在了蒲一深眼中。

有道是，世上枯泽草木间，一点星火烧干净。

“亿儿，我知你不信他们。”蒲一深眼中隐有痛色，他的璞玉，终究是将被凿刻雕琢了……

“你说去报官，如何报？宝叔教我那般多的识途认路之法，在此地皆不中用，莫说记识那男人消失之处了，就算是这条长街，如今我也不信它片刻之后没个变换之象。”许万千心中堵闷酸涩，话也便也说得狠。

她不是不知蒲一深的打算，可如今许万千便如同方才那条街上变戏法的猕猴一般，她扯开遮在木箱上的红布，明晃晃地只看见满眼都是被鞭笞得血肉模糊的白兔，她看着白兔在陷阱里苦苦挣扎，恍然意识到自己被禁锢在这场繁华喧嚣的骗局之中。

许万千不愿意。

不相信看客，更不相信那手持鞭子的驯者。

不论是救白兔，还是救自己。

她想试试。

于是她说：“我想跟过去看看，哪怕是为着更详细的方位也好啊……”

“好。我陪姐儿去。”

许万千蓦然抬眼，仿佛眼前虚幻喧嚣的演出中，她猛然看见人群中的一盏静静燃着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