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总会再见的

妈，小舟来看你了。

袅袅烟尘中，李啸行望着淡黄纸页间那一点火光亮了又灭，在心底默默想着。

他们刚进厂的那几年，李啸行的母亲可怜李柏舟妈妈早逝，时常叫他和李啸行一起到家里吃饭。

后来李柏舟出了事，她也叹惋了许久。

随着年事渐高，有很多事她都渐渐忘却了。

如果，李啸行朦胧间抬头去着缭绕青烟消散的地方，如果人走后真的在天有灵，母亲想必也会欣慰当年的小舟，已经成了这么好的一个人。

李啸行垂首让目光落下来，看烟尘渐落，终究归于沉寂。

他想起上次李柏舟还替他来看过母亲，劝他有时间常回来看看。

他没做到，是他错了。

可是，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

你这一辈子太苦了，李啸行想着，当儿子有心想要报答的时候，你却不给这个机会了。

他合了眼，终于泣不成声。

李柏舟磕过了头，跪在原地陪了他一会儿。

这时候没什么别的客人来，他们两个人相对跪坐在这儿，伴着瑟瑟风声，什么话也没说，却似乎交换了千言万语。

李柏舟起身时倾身扶了一把香案。

李啸行拭去了眼泪，也站了起来。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腿，探身出去喊表弟的名字。

“哥？”表弟就在院子里，闻声很快跑进来。

“你在这儿待一会儿，我安顿一下朋友。”李啸行吩咐道。

李柏舟还想说什么，李啸行却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朝旁边带了一下：“走，先到这边。”

灵堂一侧有间很小的房间，里面只有简单一张床。守灵虽然是风俗，但现在到了晚上，一般灵前留人即可，守灵的晚辈可以轮换着休息。

“我还没见过叔叔……”李柏舟知道他是好意让自己歇一下，但总觉得还是得去见一下李啸行的父亲比较合礼数。

他只稍微抗拒了一下，没防着忽然一阵头晕，整个人歪倒过去差点撞到门框。

“别逞强了。”李啸行一把架住他，因为刚才哭过，声音还带鼻音，“爸那边好多老头陪着，没事的。”

他说着把李柏舟搀过去，按着肩头让他在床边坐好：“你也是，哪至于这么着急地赶过来，一会儿找人送你回市里吧。”

李柏舟头晕得厉害，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今天告诉了林总，明天肯定会有集团的人来，公司的人应该也都会露个面，我在这儿，可以帮忙招呼着些。”

李啸行也不勉强他：“那你先休息一下，我给你拿点吃的。”

村里办事，吃食总是现成的。李啸行挑挑拣拣，找了些清淡的点心清汤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李柏舟在房间里一边低低咳嗽着，一边要往嘴里塞药。

“等会儿再吃。”李啸行伸手夺了下来。

李柏舟长长叹气。

李啸行自然了解他：“知道你没胃口，多少吃一点，不然一会儿更难受。”

他说得有道理，李柏舟没说什么，默默吃了点东西。

不知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外面又准备开始奏乐，李啸行嘱咐李柏舟吃过药就在这儿休息一下，便匆匆出去了。

惨惨哀乐和凄凄哭声中，李柏舟歪在床边，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他醒过来时外面一片寂静，窗外漆黑。他记得自己是合衣睡的，这会儿外套却被脱下来挂在门后。房间里点了个电暖气，透过门缝能看到外面有光。

他起身披了衣服打开门，看到李啸行一个人在灵前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烧着纸。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李啸行回头看他一眼，直接将手里的一把纸钱全烧了，腾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让整个屋子都亮了一亮。

“还发烧吗？”李啸行问他。

李柏舟愣了愣，如果不是李啸行问，他都不知道自己发烧了。

不过此刻他并没感到哪里不适，便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了？”他在李啸行身边坐下来。

“快天亮了。”李啸行答道。

李柏舟有点担忧地皱起眉：“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我刚才在你旁边睡了一会儿，”李啸行笑了笑，“刚起来，让我表弟回去歇一会儿。”

“嗯。”李柏舟点点头，和他一起望着火光跳跃，伸出手暖了暖。

“小舟，”李啸行忽然问，“你想她吗？”

李柏舟没答言，半晌才将手搭过去，在李啸行的膝盖上摩挲了几下。

“我想妈妈了，小舟，”李啸行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去，“她才刚走，我就想她了……你说，要这样过多久呢？”

李柏舟的手顿了一下。

失去生命中的某样东西，某个期待，我们会劝慰自己或他人说算了，已经过去了。

但失去一个亲人，一条生命，它是过不去的。

不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永远怀着一颗发痛的心，你永远会记得那些时刻，那些你无法逆着时空去改变的瞬间。

不过……

“也不用太久，”李柏舟嘴边浮起了一缕笑意：“总会再见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句话竟然奇异地给了李啸行一点安慰。

按照这地方的习俗，真正下葬的仪式要到去世的第三天举办，友人则多在第二天前来吊唁。

李柏舟所料不错，从天亮开始，便陆续有公司的人过来吊丧。李啸行在灵堂跪了又起起了又跪折腾一早上，中午时腿都酸到快站不起来。

他正琢磨着找个空子休息一下，李柏舟忽然挑帘进来：“李总，林总来了。”

林远平紧随其后，进门先鞠躬。

李啸行点了纸，李柏舟过来扶了他一把，帮他站起来。

“李总，节哀。”林总上前握手说。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总集团的领导，有几个是李柏舟前一天去找林总时见过的。

“这边请。”李啸行将人让出了灵堂，回头想跟李柏舟说话，李柏舟已经会意点头：“我让你弟弟过来帮忙。”

林总毕竟事务繁忙，只稍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但他到底是总集团的总经理，每日行踪多少人看着。他来这么一趟，不但整个集团都知道李啸行和林总关系亲近，甚至闻风而来的人也不少。

李啸行忙到无暇他顾，好在有李柏舟在旁协助，才总算完成了一天的密集接待。

天色渐昏时，李柏舟也来跟李啸行辞行。

“我今天得回去了，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李柏舟忙了一天，整个人好像憔悴了几分。

李啸行自觉家里条件简陋，又吵闹得很，怕是留他也休息不好，便应了：“公司的事不急，能拖得就先拖一拖，别累着了。”

“好。”李柏舟微微笑了。

李啸行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将他揽进怀中，紧紧地抱了一下。

现代人生活节奏紧凑，守丧时间早已不太讲究。不过李啸行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家会难过，还是在家里多留了几日。

等到李啸行销了假回到单位去找李柏舟，却到处找不到人，手机也打不通。

“小柳，”他溜达到办公室去问柳叶，“你们舟总呢？”

“李总回来了？”柳叶赶快起身问好，“舟总这两天在纪委。”

“纪委？”李啸行深皱起眉，转身就走。

近年纪委谈话越发频繁，不过涉及正副职领导的时候并不多。按照规定，公司领导班子的管理考核是由上级部门进行的。

这次竟然找上李柏舟，还正好是自己不在公司的时候，怎么想都十分可疑。

李啸行直接到纪委谈话室门口敲门。

来开门的是纪检部的部长吴部长，见是李啸行，先嘘寒问暖了半天。

“听说这两天有谈话？关于什么事情？”李啸行客客气气敷衍了半天，言归正传地问。

“是关于新入职员工的待遇问题，我们收到了举报。”吴部长正色说。

“什么举报？”李啸行说着便要进去。

吴部长伸手阻拦：“李总，您也知道我们的谈话程序，无关人员不能参与的。”

“我不参与，就看看。”李啸行森然一笑，“怎么，就算是抓了犯人也能探监吧？”

他这种神挡杀神的劲儿一上来，公司哪有人敢拦着。吴部长低头称是，甚至还帮着开了个门。

纪委谈话室前一年刚刚重新装修过，一进门窗明几净，除了审讯般摆放的桌椅外再无他物。

不过李啸行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新的变化。

从桌椅到墙壁窗台，所有的棱角硬面都被包上了软包，就像是在……防着人自尽。

李啸行被这个想象弄得有点想打寒噤。

他把目光投向坐在被谈话位置的人。

李柏舟颈背笔直坐在桌前，没回头去看来人，低着头在桌上写着什么。

李啸行踱步过去，从他背后看了一眼。

李柏舟在练字。

他手边是两张稿纸，大概是给他记录用的，最上头只整齐写了两行字，记录了谈话缘由和举报人的基本诉求。

后面剩余的空间他大大小小地写了很多字，大都是诗句或者成语，写得认认真真有锋有形挺像样的。

每行字下面还有一行英文，是他在试着翻译。可能有的翻译难度大，字迹上还略有涂改。

李啸行看着就笑了。

李柏舟这才回头去看，看到是他来了，很是意外地要起身：“你怎么来了？”

李啸行毫不见外地拍拍他肩膀让他坐下，然后走过去大大咧咧坐在谈话人的位置上：“过来看看你，中午吃饭了吗？”

“嗯，”李柏舟眯着眼打量他，“吴部长陪我一起吃的，你……怎么样？”

李啸行没说话，也在仔细打量着李柏舟，他觉得李柏舟看着还行。

这个人都被关在这破屋子里两天了，还惦记着自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