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别担心

原来，他在哭。

搞清楚这一点以后，李柏舟一时无言，只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非常缓慢地将这口气呼了出来。

周勇当年在厂里遭遇工伤，身体落下了残疾，不能再干重活，便转去物管部门做物料管理工作，这么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从没听过出什么岔子。

李柏舟近年对他的印象，基本停留在老实话少、让人放心这个层面。

“我有什么办法呢，舟总，”周勇避开他的视线，说话时控制不了声线的颤抖，“你们都是领导，有理想有前程，我呢，上完一天班回家，拿不出钱给老婆孩子花，我……”

周勇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手指紧攥着衣角，似乎想发表什么振聋发聩的见解，却终于是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地低弱了下去。

“你坐下。”李柏舟说。

他俯身从桌子里取出一沓信纸，放在对面，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放在纸上。

“你们一起做这件事的都有谁，写下来。”

周勇呆呆地看着那张纸半天，也没有坐下，只摇了摇头。

“只有我。”他说。

“只有你？”李柏舟几乎被气笑，“周勇，我也是车间里出来的，你以为我不懂？这钢板是2厘米的厚度，每平米150公斤，这几批下落不明的钢板里，最小的一块也有两平米。”

他盯着周勇的眼睛：“要不然，你现在就去车间给我表演一下，你一个人是怎么搬到卡车上的。”

周勇把衣角攥得更紧，一声不吭。

李柏舟闭了闭眼：“明天早上公安机关就会来取证调查，如果确实是你一个人做的，就由你一个人来承担公司的损失吧。”

“舟总……”周勇如梦方醒地一惊，声音里有了哀求，“小舟，大家兄弟一场，你……”

兄弟一场。

李柏舟当年进厂后，在车间工作的时间不算长。但当时和他熟识的车间工人里，就有周勇一个。

在李柏舟进厂之前，周勇一直被叫“小周”，李柏舟只比他小了几岁，却占据了“小”，大家便开玩笑地改口叫周勇“老周”了。

周勇不以为意，还挺高兴地说自己长辈分了。

于是李柏舟便叫周勇“周哥”。

这么算起来，还真的算是兄弟一场。

那时候周勇还没出事，身手矫健，50米高的梯子两分钟一个来回，是做筒体校正的一把好手。

后来在一次试压事故中，站在阀门处注水的周勇不慎被高压的水流打下瓶口，飞出好几米远，侧胯撞在钢架子上，骨头碎成数不清的渣片。

从此再也没能恢复如初。

时过境迁，当年淬火炉前血气方刚的两个年轻人，如今在惨白的日光灯映照下，一个面无血色，一个满面尘灰。

李柏舟深深地叹了口气。

“周哥。”他这两个字一出，两个人眼眶都有些泛红。

“这个金额，还够不到公诉案件，不会入刑，你现在如实说清楚，公司会协调处理，大不了就是领个罚。”李柏舟用指尖把对面的那沓纸向前推了推，“总不至于，让你姑娘看着爸爸进牢子……”

他在周勇的朋友圈里见过这个小姑娘，已经上了小学，扎着俏皮的小辫子，在爸爸怀里肆无忌惮地笑。

想来想去，李啸行还是赶当晚的最后一班飞机飞了回来。

连着几天白天参观晚上应酬，还要想方设法从对方单位弄点一手资料回来，他这次出访不像是个公司一把手，倒像是个打工仔，实在是身心俱疲。

不过飞机落地后李啸行没急着回住的地方，而是先回了趟公司。

凌晨一点，果不其然让他在办公室里抓到了李柏舟。

近来天气渐渐转热了，夜里的风却仍有些凉。李柏舟开着窗子，指间燃着一支烟，目光不知道放在窗外哪里。

李啸行皱眉想开口责备，却看到他的烟蒂前挂着长长的烟灰，桌上还落着一截，不像是抽过的样子。

看到他进来，李柏舟抬手把那支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事情办完了？”李柏舟问他，“没喝吧？”

“没有，”李啸行关了门走过来，“你这是干什么，冥想？”

李柏舟闻言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勉强而清淡的笑。

他没说什么，只示意李啸行坐下。

李啸行拉开椅子，这才发现摆着桌上的信纸上写着几个员工的名字和部门，字体虽有些歪扭，字却看得挺清楚。

“这是什么？”李啸行摸不着头脑，坐下细细看了一遍，没看出这几个员工有什么能被联系在一起的地方。

“是周勇写的，”李柏舟双臂放在桌面上，将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背上，略略抬起目光看过来，“这些是同伙。”

“同伙？”李啸行瞪大眼睛，“废料钢板的事，是这些人……监守自盗？”

李柏舟的苦笑又溢了出来：“可不是，这几个人，有联络买家的，有开起重机装车的，有厂房巡视的，有调磅数的，还有门房的，配合起来倒比我们的生产流程还要默契些。”

李啸行听得火冒三丈，忍不住用拳头锤了下桌子站起身。

“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我们公司的管理到底疏忽到什么地步！”

他话出了口，才觉出一点指责的意味。

“小舟……”李啸行回转身来，想要多说几句转圜一下。

李柏舟却截断了他想说的话：“我知道，他们这么熟练，一定是从小的钢件偷起，一直没被发现，才越做胆子越大，到了今天没法忽视的地步。”

“没事，”李啸行复又坐下来，“我们严肃处理，补上漏洞，以后杜绝这种事情就好了。”

“啸行，”李柏舟歪了头，将脸颊枕在胳膊上：“兹事体大，但周勇他……”

李啸行看到李柏舟的目光慢慢飘向桌上那沓信纸，又空茫地落在更远的某个焦点。

他当然知道李柏舟在想什么。

生活不易，李柏舟说不出“情有可原”四个字，只是周勇和这些人的行为虽然算不上罪无可赦，却也实实在在地损害了国有资产。

“我明白……”李啸行说，“名单有了，明天听听派出所的意见再说吧。”

李柏舟闷闷地嗯了一声，将额头抵在手背上，一张脸都藏在阴影中。

李啸行用手探了下他的额头：“你怎么了，生病了？”

在他的手心里，李柏舟摇摇头，让额头轻轻地擦过他的掌纹。

“有点累……”他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快点回去睡。”李啸行又皱起眉头，越过桌子去拉他。

李柏舟耷拉着眼睛慢慢直起腰，站起身后稍微摇晃了一下，自己定了定神又站稳了。

“低血糖吗？”李啸行问他。

“不是。”李柏舟答道。

他最近时不时地犯头晕，也不知道是又添了什么毛病。

大概是因为最近忙得太狠，心情又实在太差，影响了身体的机能。他想着，大概，这些事情过去就会好了。

“要是不舒服，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李啸行劝道。

“嗯，”李柏舟也懒得多说，“真的没什么，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迎来派出所警察光临的同时，他们也获得了一个新的消息。

之前生产辅楼的火灾事故，消防责任通报终于批下来了，今天应该就会下发。

“怎么定责的？”李柏舟忙问。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这位民警摆摆手，“具体的下午消防科的过来会跟你们细说。”

因着他这一句话，李柏舟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李柏舟没跟民警提到自己昨晚逼问周勇的事，因此周勇的主动交代被看做自首情节，据说可以减轻处罚。

既然警察介入，后面的问询和查证便不需要他们太亲力亲为。李柏舟下午有个集团公司的考核会必须要参加，散会后匆匆赶到接待室，正好撞见消防队的队长宣布完了消防通报，跟李啸行站在门口寒暄。

李柏舟耐心等了等，等李啸行送完了人，才上前询问：“什么结果？”

“幸好没有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也不太大，没有判刑责，也没有给行拘。”李啸行从胳膊下面夹着的文件夹里抽出文件给李柏舟看，“我们作为公司管理人员监管不力，吃了警告。另外主管领导分管领导和责任人、具体员工都要承担罚款，舟总也少不得要破费了。”

李柏舟瞥了眼四下没什么人，才回嘴怼道：“失察之罪在身，何谈破费。”

“尔之过即朕之过，”李啸行偏着头看他，“爱妃不必自责。”

说话间，李柏舟已经将文件看完，抬头瞪了李啸行一眼：“滚。”

李啸行哈哈大笑起来。

“小舟，”李啸行忽然说，“你不要担心。”

“我……”李柏舟踌躇了一下，有点答不上话。

他是担心的。

他仿佛天生就是一个会不断担心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反反复复地在日复一日的生活和工作里寻找可能会出问题的点，确保稳妥，防范未然。这就是他的角色。

因此每每在一些小事上，他和李啸行会各执己见，争辩不休。

而李啸行是那个掌舵扬帆、力挽狂澜的人。

他不需要谨小慎微谨言慎行，只需要举起望远镜去看别人看不到的远方，然后站在船舷振臂一呼，发丝和衣摆被海风撩起。

对比起来，自己的角色是多么无趣啊，李柏舟想着，自己就像那些英雄故事里的配角，永远是可有可无的一个。最高光的时刻，是为主角献出生命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