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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夏苗

院里烈日当空,岑远紧紧盯着那颗低垂的脑袋,语调却冷冽如冬日冰窟:“抬起头来。”

“是。”碧灵应道,而后缓缓抬起脑袋,只剩双眸微微垂下,落在地面上。

那张脸不说有多么惊艳,不过倒是比一般人家的女子多了两三分秀丽。

岑远在上辈子也曾见过这张脸,次数不多,无非就是在他进宫看望母妃的时候瞥见几回,只有依稀的印象。而当岑远彻底记住她的时候,这张脸上的秀丽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可以与脖子上缠绕的白绫交相辉映的惨白。

——那是在蒋昭仪去世之后。

上一世,岑远曾被指派前往蜀地,负责勘查柳木镇在多年前鼠疫过后的重振工作。而当他从蜀地回到长安时,得知的却是母妃蒋昭仪自他走后不久就开始出现痨疾的症状,当时已是重病在床。而没过几日,她就溘然长逝。

当时太医声称死因并无可疑,宁帝就没有让人深入调查,但岑远总觉得事有蹊跷——毕竟蒋昭仪一向身体并无大碍,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染上痨疾?

因此,他私下查了一个多月,矛头最终指向当时锦安宫中的一个宫女。那个宫女是自一个多月前开始负责蒋昭仪的饮食,悄无声息地将无色无味的慢性药加入蒋昭仪的饮食中,短短时间内,就能让人看上去像是因为疾病自然死亡。

而那个宫女,正是这名换作“碧灵”的女子。

当岑远查到这一步后,带人前去捉拿碧灵,谁知对方已用一匹白绫自我了断。只是这真的是自尽,还是被封口,就只能被埋在黄土之下、心照不宣了。

在这之后,岑远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他不想去争、装作不争,就可以让其他人彻底消除对他的芥蒂的。

只要二皇子还生存一日,只要最受宁帝宠爱的蒋昭仪还存活于世,便是如鲠在喉,永远是那些人心头一根不拔不快的刺。

前段时间岑远入宫看望蒋昭仪之时,得知锦安宫的宫女换了一批,其中并没有叫做“碧灵”的女子,他还稍稍舒了口气,没曾想竟会在这里见到她。

甚至还成了他这两日的服侍宫女。

为什么?

岑远这正疑惑,那边碧灵也迟迟不敢抬眼直视二皇子,甚至不敢说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着等待指示。

一旁娄元白见岑远脸色不对,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岑远如梦初醒:“没事。”

而后他转向碧灵,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碧灵称“是”,很快就退了下去。

看着那宫女走远,直到消失在院墙之后,娄元白才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可是这宫女有什么问题?”

“唔……”岑远沉吟片刻,“没什么,就是不认识的宫人用着别扭,多看了两眼。”

娄元白又朝那宫女的去处看了一眼,然而岑远却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困了,等快到时辰了你再来喊我吧。”

娄元白没再注意宫女,点头道:“是,殿下。”

·

未正三刻不到,不等娄元白来喊人,岑远倒是自己醒了。

这个短觉他睡得并不安稳,闭上眼后的意识分外清晰,眼前不断闪现着上辈子母妃去世时枯瘦的模样,以及碧灵自缢时惨白的面容。

他口中干渴,但也不敢碰这里的水,便只有忍着。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一道女声唤道:“二殿下。”

岑远扫了眼门口的方向,没有应声,不急不缓地收拾好东西,才踱去门口,一开门就见碧灵候在门外。

“什么事。”他语气中没有太大波澜,冷冷地道。

“奴婢……”碧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奴婢就是想问,是否需要准备好醒酒茶,以备不时之需。”

晚宴时喝酒在所难免,岑远酒量不说一杯就倒,但也说不上能好到哪儿去。平时宫里开设筵席的时候,他也的确会让府中下人备好醒酒茶,一回府就能用上。

只是这时,他却道:“不用了。”

碧灵闻言,张着口像是要再说什么,但岑远径直截住她的话头:“退下吧。”

碧灵便不好再说什么,应过声后老老实实地退下去了。

离狩猎正式开始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岑远却依旧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仿佛接下来的事情都与他毫无瓜葛。

但其实,他没有自己的马,也没有用惯的弓,这时轻车简从,只拿了把未展开的折扇。

而等他终于步出偏殿侧门,就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

晏暄一身暗青金纹窄袖轻袍,一手牵着自己的马,只身一人候在外边,目不斜视地看着侧门的方向。

他道:“等你。”

岑远心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了,我何必多此一举地问……

可他接着又问:“为什么要等我?”

晏暄答:“听闻你还没走。”

“……”岑远又道:“那你怎么不在正门等?”

这回晏暄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眸想了须臾,方道:“你习惯走偏门。”

“行吧……”

岑远别开视线,忽然腹诽:如此浪费人生的对话,也亏得晏暄能同他一句句地对下去。

这么想着,他低着头轻笑了一下,感觉方才梦魇带来的阴郁都被一扫而空了。他甩开折扇,扇出的清风几乎将他的双眸衬得发亮。

“走吧。”岑远道,“再晚父皇该说了。”

“好。”晏暄应了一声,牵着马跟在岑远身侧。蓦地,他回头朝侧门的方向望了眼,就看见门口伫立有一道身形。

那道身形发现他看来,旋即闪进了偏殿。

晏暄似乎想到什么,长眉微微皱起,收回了视线。

·

行宫距离白鹿林其实不远,等他们抵达白鹿林前时刚到申时。

宁帝坐在高台上,正与台下的五皇子说着话。

“老五,上次春蒐你表现得不错,今日也给朕好好猎。”

五皇子整面表情都仿佛洋溢着光:“定不辱父皇所望!”

宁帝笑了两声,转头又与五皇子的生母段昭仪道:“有时候朕真是觉得,老五这孩子,和你倒是不同,血气方刚。光是这么看着,就让朕也想去亲自牵匹马来,和他们一同去狩猎了。”

段昭仪为人文静,平日里最常做的就是在佛堂念经,一念就是一整日。

她低下头去,缓缓说道:“让陛下见笑了。岑仪这孩子,陛下说他血气方刚着实是抬举了,在臣妾看来,该是莽撞才对。”

“莽撞也不是坏事。”宁帝笑道,“撞得多了,等头破血流,就自然而然明白正确的度了。”

说罢,他视线一瞥,正好看到赶来的岑远与晏暄二人。

“老二,晏卿。”宁帝转而喊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岑远一掀袍裾,跪下作礼:“儿臣睡得迷糊,忘了时辰,还望父皇恕罪。”

“罢了罢了。”宁帝摆了摆手,将目光转向晏暄,“晏卿,你也睡迷糊了?”

“臣——”晏暄跪在岑远身侧,正要解释,就立刻被岑远打断:“回父皇,儿臣睡前担心会忘了时辰,正好碰上晏少将军,就让他走前喊儿臣一道,结果儿臣醒时赖床,反而耽误了时辰,还请父皇莫要责怪他。”

宁帝一手撑着膝盖,望着两人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朕说要责怪他了吗,你就这么猴急想揽过责任?”

岑远伏地道:“父皇圣明。”

宁帝无奈地挥手:“行了,别跪着了,朕可不想出来狩个猎还听这些阿谀奉承的话。”

等两人都站起身后,宁帝又道:“老二,你这几年的狩猎成绩都不理想。朕还记得,当年每次狩猎你可都是第一,这水平怎的突然就一落千丈了。”

“回父皇。”岑远作礼,“儿臣认为,并非儿臣水平下滑,实在是因为晏少将军技高一筹,每回那头冠都让他给夺去,儿臣只能甘拜下风。”

“妄自菲薄。”宁帝指着他道,“别当朕老糊涂了,以前你们两可是旗鼓相当。”

岑远笑了笑:“那也是先前嘛,少将军从实战中积累了这么多经验,早就不是儿臣能追得上的了。”

这话似是说服了宁帝,他哼了一声,视线在晏暄与岑远之间转了两圈,最后说道:“那就不在这里废话,让朕看看你们真正的实力究竟如何了。”

岑远道:“儿臣必定全力以赴。”

……才怪了。

时辰已到,宁帝寒暄完这两句就不再多说,让参与狩猎的人各自牵马拿弓。

岑远在马群中随意挑了一匹看上去比较顺眼的,随手拿了张弓,拉开装模作样地试了两下。

娄元白跟在岑远身侧,在对方试弓的时候轻声说道:“殿下方才为何要袒护少将军?”

岑远手中动作一顿,落在不远处的晏暄身上。

他道:“本来他就是为了等我才晚到的,我那么说也无可厚非。”

娄元白道:“陛下这几日似乎都未曾提及殿下与少将军的婚事,难道殿下就不怕这么一来,让陛下误会了什么吗。”

岑远牵住缰绳,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一手顺着马儿身上的毛。半晌后他才道:“误会就误会吧。若这晚到的原因在我,那父皇说我几句也就过去了,而且我还巴不得他能把我从狩猎场上踢回偏殿。可若是晏暄就说不准了,更何况……”

更何况,即便惩罚只是取消此次狩猎的资格,那也是岑远不想看到的。

他的这位小将军,比起呆坐在众官吏间做个八面玲珑的傀儡,还是更适合去天地间御马驰骋。

他轻笑了下,没有说下去,径直翻身上马。

“行了,又啰里八嗦一大堆。”岑远道,“你自个儿在这玩着吧。”

娄元白:“……”

岑远话音刚落不久,那头就有将士开始击鼓。

足足十下沉重鼓声之后,就听一道号角声响,一人操着高亮的声音喊道:“狩猎开始——”

只眨眼间,马蹄声轰然溅起,尘土飞扬,各路少年背弓驭马,在橙阳下一一消失在郁郁树林中。

岑远骑马跑出一段距离,估摸着已经无法从外面看见他的身影后,就把缰绳一拉,让马匹悠哉悠哉漫步。

他在进白鹿林后就特地朝边缘的地方跑去,边缘处通常猎物稀少,鲜少有人会往这边走,于是理所当然地,一时之间只剩下了马蹄踩在树叶上的窸窣声响。

然而就在这时,岑远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不同于自己马下的树叶声音。

他回头望去,顿时愕然。

“你怎么跟来了?”他对晏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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