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死亡激素 9

下午，银汉陪着李惠慈来到公费医疗部。医生检查后说：“拍个CT片，什么病清清楚楚。”惠慈烦躁地说：“要是检查出癌症来怎么办？”医生安慰说：“还是查个好。不愿意检查，我们也不能硬动员。输输液看看，什么情况再说。”惠慈问：“什么病？”“肺炎。”医生一边写处方，一边朝银汉使眼色。银汉拿了药回来，正遇见邻居老葛东张西望地走个对面，看见李惠慈，忙凑过来小心地问：“惠慈哥，你也来看病？我去拿药，回头再说话。”银汉陪着惠慈进了输液室，然后只身回到诊疗室来。那医生说：“想让他做个CT片看看，我怀疑是肺癌。去查一个，如果还没到晚期，抓紧时间切除，或许还有点希望。”惠慈在输液室，见银汉进来就问：“你干什么去了？”银汉说：“那个医生给我说，还是拍个CT片好。”惠慈一听又恐惧：“查出肺癌怎么办！”

老葛提着一个小药袋过来，坐在李惠慈旁边说：“还是那些药，过半个月就来要一回。惠慈哥，我告诉你今年的工资没大涨。人家说，车费得长点。惠慈哥，我没见你咳嗽啊，是不是呛着了？头朝下咳一咳就出来了。”银汉说：“葛叔，您要没事就先走吧，我爸不能多说话，他肺不好。”老葛说：“没事，说说话。回家干什么，就是说话呗。”李惠慈严厉的眼神看着银汉，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插言。银汉无奈，只好坐到一边。

老葛看着惠慈小心地问：“这天好有感冒的，我前些天也感冒了，咳嗽几天好了。你吐痰不？”惠慈说：“吐痰，有时候还吐不出来。”“那也不要紧。”老葛开始还有些拘谨，一会就放开了，“那天我见麻云祥了，他工资比我高多了。我老婆的工资也快赶上我了，我怎么没涨那么快。你说老娘们一个土包子凭什么，现在也混得跟我平齐了。”惠慈说：“她工资高，你的日子过得宽松不好吗。”老葛说：“你看我老婆那个德性，一身土气。我怎么跟她结婚了，一辈子掉进她掌心里。”银汉说：“葛叔你先回家吧。我爸得的是肺炎，不能老说话。”老葛愣愣地看着银汉，并没有走的意思。惠慈说：“银汉！你上外面转一圈去。”

惠慈说：“弟妹给你生儿育女，你是甩手掌柜，她的担子不轻。你应该关心帮助她，不能使反劲。”老葛说：“原来小戴追求我，我没答应，反落入她手里，真后悔。”“既然那个先追求你，怎么没答应？”老葛急切说：“我老婆是党员。小戴出身不好，而且婚前检查医生说她不能生孩子。我要是跟小戴结了婚，前程怎么办。”惠慈说：“夫妻大半辈子了，还说什么嫌弃话。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支撑这个家，弟妹有功无过，这不是很好嘛，要不你说怎么办。”银汉进出几次看李惠慈的情况，老葛终于不自在，提前结束谈话走了。

次日碧喜忙完工作，忙着来到市立医院。见来俏月在走廊椅子上坐着，就问：“我爸和弟弟呢？”来俏月说：“刚才做了CT，这会又进那边屋去了。”碧喜说：“那是做支气管镜去了。我爸太费劲，要不是昨天晚上咳出血丝，他还不听。”

惠慈在银汉陪同下走出来说：“垂死挣扎。病人到了医院就是弱势群体，好像进了集中营。我看医生出了一头汗，银汉也出一头汗。”银汉对碧喜说：“做到一半咱爸叫停，说死也不做了。勉强做完了，又把咱爸吓着。我的天，真要命。如果是我做，准比他们强。”惠慈说：“你做病人是满意了，你也累死了。这样工作对医生有利。”碧喜问：“医生很差劲吗？”银汉说：“都是新手。开始好大会子找不着主管医生，好容易来了两个实习生来做心电图，摆弄半天出不来，原来里面没纸了。安上纸又接不上电源，他们说还得去喊护士长，我说我来吧，这才做完了心电图。接下来是验血，一个实习生来采血样，左右找不着血管，咱爸本来就害怕这些，这回连个行家都见不到。”惠慈说：“别说了。”银汉说：“我去看看CT片出来了没有。”“我去吧，你的脸色这么差，别晕了。”碧喜说着去了。

一会功夫，碧喜拿来了片子，远远招手把银汉叫过去说：“两个拍片的，都指着这个片子上一个地方不吭声。是不是他们觉得那个地方不好。”银汉点点头。碧喜说：“你看看片子。”银汉说：“我不看了，让住院医师看吧。”碧喜一丝不祥之感涌上心头，问道：“那该怎么办？”“先住院再说。咱爸的情况不好，在家里很危险。”碧喜怯怯地问：“你说咱爸真是肺癌？”银汉点头。碧喜说：“你怎么知道？还没确诊，不能这样说。”“也是，但愿我看错了。”

二人动员惠慈住院，惠慈说：“这里太贵住不起，咱们去门诊部。”

门诊部住院处的中年医生金主任接了片子看了看，一言未发就递给年轻的刘医生。刘医生很认真地看了，问碧喜：“病人在不在？”碧喜心里咯噔一下，说：“我爸在外面等着。”刘医生说：“肺癌晚期，胸腔积液，心包积液，没救了。”刘医生说完就走了。饶是碧喜有心理准备，此时也如晴天霹雳一般，身子发抖。银汉进来看见，忙扶着碧喜的肩膀安慰说：“别怕。”金主任赔笑说：“刘医生也真是的。有话慢慢说，病人家属受不了。你坐。”碧喜坐下，眼泪直往下掉。银汉说：“当着咱爸可别哭，他会恐惧的。”金主任安慰道：“刘医生直脾气。有一回有个病号自己拿着片子来的，他不知道，还以为是病人家属。一说结果，病人当即就躺地上了。”碧喜擦擦泪说：“我心里有准备，可是一听还觉得受不了。金主任，我爸这个样子，该怎么办？”金主任说：“按照治疗方案，住院化疗。”

碧喜跟李惠慈说了一会话，不见银汉，就出来找。却见银汉坐在病房门外流泪。碧喜悄悄问：“银汉，怎么了？”银汉说：“我受点刺激，歇一会就过来了。你进屋吧，别让咱爸发现。”

彩娟站在屋檐下四处看。美芹问：“找啥？”“我得劈线，挂哪里。挂你手上，你给我扥着。”“我不给你扥，多大会子不能动，跟捆那里了一样。”扈美芹笑着说，“等汉来了让他给你扯着。汉咋着天天上他爸那上班去，又啥事。”彩娟说：“公公的情况不好，银汉说害怕是肺癌。”没有酱油了，美芹说：“我上松松家借点去。”彩娟说：“我去胡同口买吧，少不了用。”美芹当即回绝：“不用！上他家借点怕啥，回头咱有了再还给他。”彩娟说：“他家有水泥钉，你给他要两个来。”

晓风放学回来，见彩娟拿个锤子往地上楔钉。晓风问：“妈你干什么呢？”彩娟说：“楔个钉。”晓风说：“我知道楔个钉，你楔个钉干什么？妈你说呀，楔个钉干什么。”美芹喝道：“问啥！大人不说那就是不告诉，你小孩家光打听事！”

吃完饭，美芹出来送碗，见彩娟在地上那根钉上扯一根彩色丝线。扈美芹说：“不能楔到地上，走路多碍事。楔墙上也行啊，比楔地上稳当。”彩娟说：“一小会就弄完了。”美芹看着那个钉笑道：“这孩子。”

李惠慈说：“银汉，没事你回家歇着。过几天查指标，我跟你姐去就行，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出问题。没事不用来，有事再喊你。”碧喜把两个大甜瓜给银汉放自行车上，银汉说：“你们留着吃吧，我不拿。”李惠慈说：“银汉都是跟家里多外气，让拿就拿，别费劲。”碧喜说：“我跟咱爸给晓风买了那么多的衣服，彩娟也不想着给孩子穿，老是穿校服，那衣服放着就小了。你也想着点，给晓风穿呐。”银汉说：“他姥娘不让穿。所以我说不要买，买了晓风也穿不上。”

晓风放学回来，银汉说：“你爷爷和姑姑给的甜瓜我洗好了，你拿来吃。”扈美芹喝道：“吃了饭再吃！现在吃啥甜瓜。”吃完饭，银汉上厨房拿一个甜瓜举着走过来，脚下一绊。晓风下意识地伸出两臂，银汉一个趔趄站住说：“差点摔了。谁钉个钉子？”彩娟说：“忘了拔了。”银汉马上拿羊角锤拔掉：“干事得有始有终，别找麻烦。”晓风有些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我爸要来拥抱我。”银汉忙放下，对晓风说：“乖，爸爸爱你，跟爸爸抱抱。”晓风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惊喜地说：“爸，我也爱你。”银汉说：“爸爸把钉和锤放回去。不能跟你妈一样，没尾巴鹰。”彩娟嘻笑，颇得意。美芹说：“我让娟拔了去，她光答应着，不动。”

晓风写着作业说：“化学多难学，学会了不。”银汉说：“你爷爷病情随时都会恶化，恐怕这一阵子你的学业我不一定能帮得上。所以，有一点时间赶紧帮你预习。宝宝你要知道，接下来这段日子会非常难过，对爸爸是个灾难，而且在劫难逃。咱们都打紧，免得更被动。懂爸爸的意思吗？”晓风点头。银汉说：“好孩子。今天先打通思路，以后就清楚了。”

次日傍晚晓风说：“爸，今天上化学课，老师让把化学元素周期表背下来。”银汉吃惊地说：“这么快？我还以为早着呢。爸爸最近没魂，脑子糊涂。先吃饭去，写完作业就帮你背。”饭桌上银汉就开始介绍化学元素周期表的知识。扈美芹知道现在是关键时期，就没打断他。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心里还是喜悦的。

晓风作业写到九点半也没写完。银汉问：“怎么那么慢？”晓风说：“老师老早就让把化学元素周期表背下来。明天上午检查，背不会的不放学。”“你背背看。会几个背几个。”晓风说：“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银汉说：“完了？第四周期刚开始。这个很简单，我教你个简单记忆法。”晓风哭丧着脸：“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就提问，现在都九点半了。”银汉说：“没关系，我五分钟讲完，你集中注意力别分神，五分钟就记住，十点以前钻被窝。”晓风点头，注意地听着。银汉说：“故事名叫‘轻害’：轻微的伤害；有人用鲤鱼的皮捧着碳，用蛋奉养有福的奶奶。那个美女在桂林留下绿牙齿，嫁给康泰反革命。结婚那天，小姑子名叫铁姑，她很寇，狠狠捏了一把新娘，新娘疼得深吸一口气，休克过去。然后，娘家告了，不得了！婆家人就逃吧，捞把银子就往西走，往神仙住的地方跑。路上过一条有彩色贝壳的蓝色的河，又贪污一只鹅，把捞来的一百斤财宝让鹅牵着走，他们不喜欢冬天，但要防雷击。这个故事可以总结成七句话：第一句：轻害。”晓风愣了一下明白了：“哦，氢氦。”银汉说：“第二句：鲤皮捧碳，蛋养福奶。”晓风附和道：“对对，锂铍硼碳，氮氧氟氖。”“第三句：那美女桂林留绿牙。”晓风琢磨着说：“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银汉说：“钾钙是下一段的：嫁给康泰反革命，铁姑捏痛新嫁者，深吸休克。下一句：如斯一告你，木得了，捞把银隔音西提，地点仙。再下一句：色贝蓝河，贪污来鹅，一百斤，供它牵，必不爱冬。最后一句：防雷啊。”

晓风觉得有门：“你再说一遍，我对对。”翻书，手忙脚乱找到化学元素周期表跟着读，大喜：“对对，会了。”银汉说：“洗刷去，钻被窝。”晓风说：“等一会，我把儿歌写下来，明天一早我背背，第四节才是化学课，我准能背会。”银汉洗刷毕，晓风过来就说：“爸，我会背了，你听听。”银汉说：“走，边洗脚边背给爸爸听。”晓风说：“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嗯……钙钪钛钒铬锰，铁钴镍铜锌镓锗，砷硒溴氪。铷锶钇锆铌，钼鍀钌，铑钯银镉铟锡锑，碲碘氙。铯钡镧铪，钽钨錸锇，铱铂金汞铊铅，铋钚砹氡。钫镭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