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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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趣是被一阵巨大的滑石声吵醒，说醒不够准确，确切地说他能吃力地将眼皮抬起一条缝，从缝隙里贪婪地张望外界，但他不得动弹，更无法开口。

天亮后，苍穹如碧玉蓝，上有白云缱绻，日光不毒，清风温柔而宁静。

但背靠的地方却是危机重重——那种粗糙磨背又坚硬厚实的感觉定是整块山石壁，无风无雨的天，不会轻易出现泥石流和塌方，想来落石便是人为，有人在往山上爬，轻功很烂，体术不佳，就靠着一股劲，一颗心。

山上的樵夫都比这爬得轻松。

朱小趣在心里讥笑了一番，忽然怔愣住，他失去意识的地方附近可没有山，即便能见山，也是跑死马的距离。

等等！

小腿下肌肤传来的这种热辣辣的痛——

有人拖着自己走到了这里。

还能是谁呢？

刀家私建玉场牟利，未免有人误入，方圆百里想必早做驱赶，别说樵夫，连鬼影也没有，当夜还能管他的，除了山神，就只剩那个脸蛋黑黑的姑娘。

听说哀牢国山中有一种圣泉果，百年开花结子，适逢有缘，才得圣果。果子能否活死人肉白骨尚不知效，但难得之物，必有奇能，治百病，化百毒尚能成，退一步说，延缓痛苦和急症的病发，尚足够。

招招很庆幸，那夜她兜了一圈找不到路，心里发毛，汗毛倒竖，不够坚定的她转头认怂，乖乖回去。

走回原处才发现，朱小趣已意识全无。

——或许他自知大限将至，不想再拖累自己，如这般年纪轻轻生着一头白发的，或有隐疾。

“喂，你醒醒，醒醒啊！”

为了让人舒服些，招招两手穿过朱小趣胳肢窝，向上一挽，亦步亦趋拖着他离开。这动作颇为费力，换作以前的她，尤其是这么个嘴贱且贫的家伙，或许早已放弃，但今次离宫走一遭，却叫她茅塞顿开，明悟了许多。

打小，招招十分在意容貌，也因容貌自暴自弃，从来面纱、幕离不离身，即便是亲生父母，也多年未见过她的真容。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一句，她打心眼里认为，是老天剥夺了她本该拥有的完美。

只要朱小趣，只有这个臭男人三番五次当面讽刺她。

一开始确实难忍，可听得多了，也如皮毛小伤，不痛不痒。

谁说长得好看就一定幸运，谁说生得丑就一定倒霉？在玉场狭小的“笼子”里，那些人连吃都吃不饱，自己都形如饿鬼，谁还在乎别人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关心自己长什么样。

即便如朱小趣这般，嘴上讽归讽，但自己献策时、决心救人时、被困在玉场时，他该夸、该挺身而出、该拔刀相助也一样不少。

“喂！”

“朱小趣，你可不要死啊！”

她拖着人，向着王都的方向，艰难行走山中。就这么一步又一步，终于在人咽气之前，叫她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圣泉果。

果子长在崖壁的风穴里，她赤手爬山往上去摘。

风干的滑石松落，尖锐的石块顺着峭壁砸下来，招招左手罩脸去遮，单手却吃不住力，往下坠了一截。为了抓住凸出的岩体，蓄留的指甲从中折断，插进肉里，但她不敢放手，僵持到足以稳住身形，这才咬牙继续爬。

仰头上望，方才踩垮的石尖彻底崩碎，这一次，她断然不敢再松手，只能闭着眼睛，任由石落如雨，砸在脸上额头，砸出乌青，砸出血痕。

“还差一点点。”

脚拼命往上蹬，胸臆间的意气横冲直撞，像要撞破皮肉，发泄而出。

还有一点。

一点点。

素来的骄傲支撑着她，即便是要摔下去，那也要在摔下前拿到手，为了那个目标，无所畏惧。

招招踮脚，向上一跳，探向风穴，将圣泉果扭住。

这时，洞中忽然探出只鸟头，那尖喙虽未啄刺，却着实将招招吓了一跳，已如惊弓之鸟的她本能收回手，脚步虚摆，没踩稳实处，从上方坠落——

“啊！”

朱小趣睁开眼，丹田气涌，强行发力，伸手一托，将人接在怀中。

坠力静止，除了背部硌着有些生硬，倒是没有疼痛。

招招缓缓睁开眼睛。

“你？”

朱小趣没说话，嘴角上扬，努力回了她一个苍白的笑容。

招招捏着果子，浑身一震，调换姿势，直接掰着他的下巴，将那果子往他嘴里塞，激动得话也说不顺溜：“吃，快，快吃……”见人将圣泉果尽数包在嘴里，她甚至用手去捂，就怕他吐出来。

朱小趣将果肉艰难咽下去。

招招看他腮帮鼓胀，手上力度更大，直到朱小趣憋得满面青紫，颇费气力才将她的手甩掉，吹出个核来：“……你这女人，家里大人难道没和你说，果核吞进肚里，是要拔根长苗的，万一撑破肚皮怎么办。”

招招反驳：“哄小孩的你也信！”

朱小趣咋舌：“这不是哄你么，可惜没哄骗到。”

招招乍一听这话，颇觉迷茫，但转念一想，方才恍然他说的是昨夜几次诈死相骗之事，心里又酸涩又难过。

她想，自己该是生气的，本来也做了打算，朱小趣若是醒转，先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但她眼下却觉得欣然，不过轻轻眨眼，泪水就涌了出来，不只为劫后余生，更为坚信希望而得见希望的满足。

上苍待她，确实有趣——

在王都之时，她对史易挑三拣四，多番为难也无法实现的东西，却在另一个人身上尽皆体现。

她吃过朱小趣烤的鸡。

见识过朱小趣出神入化的赌术。

也听到了朱小趣吹奏的筚郎叨小调。

如今抬头，不得不说刀如一品味尚可，一身衣裳色雅而不夺目，精致而不华丽，朱小趣上身，衣冠正正，竟颇为俊秀。

招招失声，又哭又笑。

当初她提要求时，也不曾想过真的有人能达到，变不可能为可能。

朱小趣替她抹眼泪：“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不，我高兴。”招招笑起来，猛然反应过来此话不妥，忙改口解释，“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朱小趣无奈摇头：“想不到你还知晓圣泉果。”

招招避开他的视线，脸蛋红红：“当然知道，我以前很羡慕中原仕女，生得肤白，正所谓一白遮百丑，或许能让我稍稍好看些，为此多加留意，我曾打听到圣泉果有此奇效，不过天财地宝需得机缘，不是说寻便寻得到的。”

朱小趣盯着她的眼睛，嘘声一叹：“那你刚刚还那么干脆喂给我，放弃了执念，不觉得可惜么？”

“好可惜啊！”

招招不加掩饰，握着拳头挥舞，说：“我心都在滴血！”但很快，她又展颜，重重舒气，表现得一脸轻松，“我拥有的已经很多了，比之他人，足叫人称羡，不差这一样，再说，生得好看的人也不定一生平顺，不好看也不代表一辈子多舛，接受自己的不美好，同自己和解，才是应该。”

朱小趣说：“这就对了。”

招招问：“对？”

朱小趣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满头白发：“看看我，天生的。”

见过他恶疾来时人如山倒，随时可能说没就没，招招不由嘟囔：“我现在信了。”

朱小趣哈哈大笑，凑上前，认真忽悠道：“骗你的，其实是因为我活了八百年。”

招招耿直，果真愣住。

朱小趣赶在她拳头落下来前，解释道：“好了好了，不逗你，先天不足，我这是娘胎里带的病。当年我和你一样，执念人生寿数，不甘还未洞见世事便早早夭折，听人提起哀牢国有一种神仙酒，能延年益寿，十二年前自中原动身，追寻至此。”

“可惜世上并没有神仙酒，也无解忧茶。”

招招张口结舌：“那，那那个时候，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朱小趣说来倒是轻松，“我痛饮酩酊三百杯而未死，醒来幡然悔悟，既然短命，不如看开点，放过自己，也不牵累旁人。于是我得大哥云泊指点，在王都附近的山里酿酒而居，颇为舒服。”

他抬起手，横推便是一掌：“这掌法名为江山老，便是在此所悟。江山老，少年白，生生死死，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生生死死……”

招招低诉一声，起身向日，朗朗道：“你说得对，生生死死不过一辈子，还需向心而活，何必在乎他人的目光。”

朱小趣点头，忽然道：“丑女人。”

招招立刻有了反应，抬腿要踢，他马上啧啧两声，嘻嘻笑道：“说好的，不在乎他人的目光。”

招招收回腿，嘟囔着：“别人是可以不在乎，但我还是有些在乎你的。”

朱小趣闻言，两眼一睁，眉目温柔。

许是觉得这话露骨，招招羞红脸，赶紧将话头牵向别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边问又边上手搀他。

朱小趣五指一握：“舒经活血，脱胎换骨。”

招招娇嗔一句：“但愿你没再骗我。”

两人往王都去，招招决心先往左丞相府，将证据递交，在遣人前去救援，但刚至城门，便见着人流外涌，她心本生疑，待听人呼朋引伴，猛然惊醒：“现下什么日子？”

朱小趣道：“四月十日。”

“糟了！”她大叫一声，拽着朱小趣的手匆匆掉头，从另一条捷径往山里抄，“快，我们快去困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