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081

朱小趣的消息传来是在清早，天方亮，白星回还赖在榻上，便被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左黯黯拽了起来。

玛诗塔黎策马回王都，走至半路又后悔，自个直奔孔雀潭去，朱小趣压根儿没追到人，只能随之改道，因为走得匆促，只来得及在下一个驿站托人上来吱一声，让他们自行前来汇合。

既然已选了这条路，也没有回头的道理，都卢便招呼众人，快马加鞭赶赴，好把耽搁的时间找补回来。

孔雀潭坐落在深山之中，翡翠山林环抱，潭水翠色泛蓝，宛如雀羽，又似明珠嵌落，大地睁眼。潭水之后，有一方浅陆，白土白屋，临水处开着白莲花，有雀鸟常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在莲前，静默不动，仿若入定。

潭水之南有一座石像，乃一着袍的僧人，面容慈悲，仰视长天，似想窥究无边之法。

玛诗塔黎下马，熟门熟路叩路，入得孔雀潭，听说无恙子正在练功，便先往多年不见的师兄师姐扎堆处去，将这几日的委屈与苦闷大肆哭诉，又将这月余来的风波与困龙台上酣战说与众人。

众人听之，非但没为这当中阴差阳错的姻缘叫好，反而生出担忧。

孔雀潭乃哀牢国名门，无恙子又乃国圣，弟子多出身贵族，那“酒旗三星”江湖上虽名头响亮，但不过草莽，如何配得上公主！再者，两人认识时间这般短，就一同生共死的经历，便就能肯定，那朱小趣会一辈子对她好？

公主是什么性子，他们多少了解，那嘴硬心软的主儿，轻易便给人哄骗，于是乎，几位师兄姐们私下避着玛诗塔黎一商量，静待那“佛香碧”朱小趣来闯，届时给他下些绊子，让他好生吃些苦头，将真心亮来看看。

山门外一有飞鸟来书说外人入境，与玛诗塔黎关系最紧密的小六便捏了个借口将人留住，二师姐先行下山，山中故意胡乱给朱小趣指路，让他翻来覆去打转，以试他脾气，而三师兄则扮作路人，假作伤重待救，探他品行，又趁伤势指使来去，瞧他办事如何。

随后，老四以美貌诱之，考验定力。

到老五提着酒，手持诗书来问难时，朱小趣已对这些个如雨后笋般接连冒出来的人心中有数。

几轮下来，孔雀潭众人还算满意，正待收工，不知怎地却惊动了历来最严肃板直的大师兄。大师兄出面，想试试朱小趣的掌法“江山老”，反被同门拉扯牵绊，就在几人推搡打掩护时，一道雪影越潭而去，如燕子抄水，轻灵飞掠至岸上。

“师父！”

众人惊呼。

无恙子挥手，其袖下潭面镜碎，水幕如帘，将徒弟们全阻在后方。只听他高声道：“我亲自来！”

“什么？师父亲自去了？”

“可不是。”

另一边，还在闲话儿女情的小六远远瞧见老四来，认定生了枝节，想拦，可惜没拦住，隔着老远话便撂了下来。玛诗塔黎一听，心如火烧，拍桌而起，但觑见身前两人玩味的表情，不免为了强撑面子，说了句气话：“短命鬼，死了才好！”

“死了你不心疼？”四师姐显然已投敌，立刻一副猛药灌下，“好好好，那我也去助师父一臂之力！”

玛诗塔黎认栽，忙攀着她胳膊：“哎呀，好姊姊！”

老四咋舌笑话她，她立刻反应过来，骄蛮地推了一把，涨红脸，急匆匆扭头而去。刚至水岸边，就撞见清点人数不对，预备去追老四的大师兄。老大横刀，划线作界，一板一眼道：“公平之决，不许过去。”

玛诗塔黎惊叫：“哪里公平了，你让师父把他多活的几十年还回来！”

无恙子正在水潭上过招，那两耳招风，灵便非常，一听这话，愤然哼声，强行插上话：“我倒是想返老还童！老大，你要是还准备继承我的衣钵，可不能连这臭丫头都拦不住。”

到这份上，铁面无私的大师兄当即抱拳：“得罪。”

这孔雀潭的人各有特色，无不古怪，尤其是这无恙子，脾气硬臭，固执迂腐，总少了几分人味。朱小趣怕小公主莽撞反伤了自己，立刻冲其喊道：“别过来！”

这一喊差了一步，无恙子截至身后，手如拈花，点在他穴枢上。

“朱……”

玛诗塔黎急着便要强冲，朱小趣硬吃一招，咬牙同无恙子互搏，抽出一掌再度示意她不要靠近。

两人在水面交战，“江山老”掌法胜在洒脱，肆意无章，能接招拆招，本是后发制人的功夫，尤以静制动之高妙，但无恙子的净我术更是玄奇无匹，讲究乱象唯我，以乱制乱，他故意运快招逼人应对，招式越花，动手越快，思行越跟不上，则越不讨好，是手手皆坑，招招为祸。

如此一来，随性反倒成了拖累，少了缜密的布局和环环相扣的招数，朱小趣实在不得破局。

正鏖战之激烈，山外又晃出几道熟悉的身影，快速朝孔雀潭奔进，正是史易等人。无恙子座下弟子并不认得来人，以为是哪路凶恶之徒奇袭闯山，立时各出本事，各领兵刃，上前阻挠。

玛诗塔黎听见动静，回头欲告，余光却扫见水上激战险象环生，便又扑回这一头。

嗡——

内劲接连相撞，发出阵阵促音，犹如赤手拨空弦，又如指甲刮石磨面，教人忍不住堵耳。

乱战因此得停，水岸两侧的人无不抬头，只见无恙子指法生千般变化，以四两拨千斤之劲，拨开格挡，直取其肩，一把扣向肩井。朱小趣飘摇荡开，足下点水快走，随后腾起，回身连发几掌。

水花骤然溅起如长龙，水龙吟啸，无恙子左右闪避，以残影藏住真身，在视线盲区短暂消失一刻，随后出其不意，从水幕中杀出，与朱小趣对接一手。

那一刹那，朱小趣顿悟，明白净我术难缠之处在于“净我之心，永不动摇”，除非能找到这个人的软肋，才能一招击溃，但无恙子位列国圣多年，纵横不败，坊间多言其心无旁骛，怕是没什么弱点。

不，人该是都有弱点——

他的徒子徒孙？瞧他先前那六亲不认的架势，旁人的性命真能牵制他？那自己以他人之命诱之又算什么？

不行。

那公主？

公主可是金枝玉叶，无恙子人心如铁但并不傻气，总不能对王室也无动于衷，可那样自己却又舍不得。

输便输吧，生死皆不强求。

朱小趣放弃借助外力，仰天长啸，拿出全力，坦然与其对招。

老家伙这一手同样灌足内力，两掌相贴，竟是紧紧吸合，明显能见朱小趣皮肉扭曲蠕动，几近被撕裂，最后两重功破，狂风乱作，潭水面如同滚锅油，哗啦一声沸腾，从一岸卷至另一岸，撞在岸石上，纷纷扬扬造出一场急雨。

众人挪开挡脸遮头的袖子，只见无恙子依旧稳当，但与他对阵的朱小趣被打得从半空掉了下来。

这是何等厉害的功夫！

玛诗塔黎迅速摘下发上的簪子，挥手掷出，花簪飞旋，自后贴着大师兄的脖子切过，大师兄自是伸手去接，同时踢刀旋身，快手斩下，要将她下脚的地方占住。但另一道身影快出，须臾之间，将玛诗塔黎挤走。

老四替她抢位，小六从旁协助，伸手拉拽，再鼓劲挥甩，将人甩了出去。

玛诗塔黎轻功不佳，至此方才安然渡过水岸，抬手硬生生将朱小趣接住。

眼看两人骤落潭水，无恙子抬眸瞥见，鼻子重重喷气，一拳长击，将两人完好无损推至岸上。

“你怎么样？”玛诗塔黎急着摸骨摸脉，她虽不懂医术，但见脉象紧实有力，不似伤重后虚亏无形，频频朝冷眼抄袖的老头子看去。

无恙子口气极冲：“死不了。”

话刚落，朱小趣睁眼，猛然坐起，体内气劲翻涌以致四体抽搐，玛诗塔黎预备去扶，却为一股炽热的“火气”冲撞在地，只能在旁焦急等待，直到他两掌运功，将那股“气”全数吞进去，这才一抹冷汗，安下心。

“多谢前辈。”

朱小趣起身抱拳，脚步踏实，面色红润，双目尤其有神，倒是比先前更为精神，哪里像被揍，反倒像仙人抚顶，得以长生。

无恙子可不担他的大礼，冷冷将他推开：“要谢就谢小幺。”放在过去，他心有高低，这短命之人可配不上他的徒儿，但自从那人论道于此，又枯荣寂灭后，似乎当初固执的一根筋也不再作梗，倒也能放下身段，看一看芸芸众生——

想到这儿，无恙子细长的快要叫长眉遮着的眼睛眯起，瞟了一眼岸边的石像，复才开口续道：“不成你也是个博爱良善之人？适才若你借他人之便威胁我，我不会救人，我会先教你毙命。”

朱小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玛诗塔黎缩了缩脖子，嘘声道：“还要多亏了石禅师。”

“石禅师？”

“喏，师父他老人家这辈子的夙敌，咬牙切齿，恨不得大卸八块但依然胜不了的那种，”玛诗塔黎跟他小声咬耳朵，“我听二师兄说的，自从这个人来了之后，师父的功夫似乎就止步不前，我们私下里讲，净我术都是死脑筋的人练的，师父以前可吓人得很，现在倒是有那么一丁点好说话，也许就是因为……”

“咳咳。”

无恙子绷着脸，干咳打断。

玛诗塔黎果然立刻闭嘴。

无恙子道：“你跟我来。”

玛诗塔黎往朱小趣身后躲，怯怯问：“去哪儿？”

无恙子却没答话，而是转头对杵在一旁当木头的大师兄说：“请客移步。”

在场都是聪明人，想着必有门派机密，少知为好，便随引路人离去，尤其是丘山惠那般长袖善舞，精于计算的，白星回一个走神的功夫，人已经经由容也译话，跟大师兄东拉西扯起来。

“这石刻斧凿不见精细，刀刀粗犷，却颇显神韵，”路过石像时，丘山惠故意往后退了三五步，将全貌尽收眼底，不由赞叹，“当真慈眉善目，可见恺恻。”说完还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但他这马屁却拍错了腿。

“是师父的手笔，”大师兄忽然厉声告诫，“当着他老人家的面，你可不必如此。”

白星回偷听来，悄声同孟不秋议论：“多半是又爱又恨。”

左黯黯随在他俩身侧，渐也将目光投注其上，感到好奇，自问道：“这石禅师可是在苦思冥想？”

史易接话：“我倒觉得像是在习练某种绝世功法，即将触碰到玄牝之门。”他伸手向前一指，“你看他眼睛，分明带笑，可见神功将成，那捏起的指法，也似某种招式……”话音减弱，那呆子竟顿足不动，在脑中复盘方才无恙子痛击朱小趣时的指功。

丘山惠回头，瞥见他那副痴样，笑着打趣他：“史呆子，你这个痴人，却当人人皆痴，看谁都是武林高手。”

史易不觉有碍，反而搓了搓手，十分兴奋，全无被说准后的窘迫：“我现在就手热，想过上两招，”他左右乱看，把人都过了一遍，挑了个看起来最壮硕，功夫最稳的，操着嗓子高喊：“喂，前头那位老兄，可否练两手？”

大师兄木讷着回头，冷声冷气拒绝：“你要练，我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