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086

起初，白星回的注意力都落在落款的名字上，作音译，像是个女人，他便猜测会否是朱小趣和雨乡之人提及的那个，眼尾绘有曼陀罗花的姹女。但当他绕着碑刻走了一圈，回头再琢磨时，心却忽然狂跳——

昆拓！

那不是自己那个便宜老爹的名字么？

——“盘越国现任国王昆拓，也就是您的父王……”一瞬间，白星回脑海中闪回都卢在鹧鸪谷时强调的话。

还真让孟不秋料准，果真是和盘越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此昆拓当真指代老国王，那么光珠血珀出现在自己身上，似乎也并非无稽之谈。

可更多疑惑却又接踵而至：

子兰歇和姹女是同一个人吗？她为何要杀昆拓？盘越国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哀牢国境内？盗走光珠血珀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嫁祸盘越国王室？对于最后一个问题，既有血海深仇，破坏邦交来达到目的似乎也说得通，只是，她又是怎么接触到太子的？既然都能接触到太子，还杀不了昆拓？

白星回敲了敲脑袋，一闪而逝的灵光如同高山融冰，呼啦啦涌出，却又全数淤堵在闸堤隘口，死活挤不出去。

除了上述的疑问，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与他切身相关的一点——

这光珠血珀究竟从哪里来，为何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一个绝世美人，打小周围不可能没有一个人议论，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到过滇南？

摸着下巴思忖，白星回没留心，又一头扎进另一个洞口。

这一次，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洞口天光，也触不到底端，隐隐似撞入风洞的核心。

越深入，视线越发不清，他不得不引燃随身的火折子，边走边观察左右，偶尔脚下踢到零碎的铁件，是一些风化后从石壁上剥落的油灯架子，但凡有这些东西的地方，两面壁上都有许多色彩如新的壁画。

白星回挥手一照，见壁画虽有残破，但大致可辨内容，约莫讲述的是一个族群北迁，来此定居，与世隔绝，而他们的族规颇为严厉，视异化为邪恶，不同寻常的族人皆要被当众处死。

人像逼真，以至于处刑之残酷令人生恶寒。

白星回不忍打了个哆嗦，平视前方，继续往里探。壁画的尽头，石窟穹顶向上抬高，视野稍变得开阔，他只得昂头以观。仰起脸时，顶上不知飘来何物，惹得他鼻头一酸，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用手搓了搓鼻子，顺手抓来看，却是一片羽毛。

不过，这羽毛并非家禽的毛，尾羽似眼，倒像是从孔雀身上拔下来的。而继续深入，沿途又惊现不少散落的染血的旧物，物件上大多刻着相同的图案，可见此族以孔雀为尊。

“孔雀，孔雀……”

白星回“啊”了一嗓子，忽然生出个大胆的猜测：既然石碑上的昆拓可以指代老国王，那么孔雀王妃会不会就是那个子兰歇？又或者孔雀王妃与此有莫大的关联？看来盘越国内形势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复杂，若猜测成真，子兰歇此去复仇，老国王岂不危险，这可真是前有虎豹后有狼。

他想得痴迷，又迫切想得个答案，张口便喊：“都卢，你可知道孔雀王……”

身后没有回应，都卢并没有跟着自己，白星回恍然的同时听见山洞中陆续传来细窣的杂声，不由悚然一惊，抬头直视前方，只见打在墙上的灰影一闪而过。他僵着脖子，警惕回头，这时，一双手猛然覆过来，捂着他的嘴，将他抵入洞涡里。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孟不秋，而他的身后，只见一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曳地的长袍，提着一只装满香烛纸钱的花篮，哼着孔雀潭附近小孩子常哼唱的童谣，缓缓走过。男人戴着面具，脸上惨白如纸，没有五官和表情。

这种荒诞离奇的事若放在平日，从旁人口里听说，白星回约莫会调侃一句“无脸见人”，但眼下这情景诡异得叫他只能使劲眨眼，示意孟不秋贴近点，不要被发现。

偏偏那人走得极慢，每一落步，声震如抡锤敲打，在山体的空腔中层层叠叠回荡。他的腿脚明明很长，却像走过忘川黄泉路，不肯轮回转世，还痴恋尘世的孤魂一般，不足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走通的甬道，足足走了一世。

一直等到人打在石壁上的影子成为小黑点，孟不秋才松开手。

白星回没说话，将紧在心窝子里那口气绵长地吐出来。但就这一口气，在通透的洞内被无限放大，那人耳力极好，回首的同时一掌落下。

孟不秋全身肌肉紧绷，杀意扑来，当即把白星回按在怀中，就地滚出，躲过一击。碎石粉末激起的尘烟中，白星回干呸两声，用手拨了拨，一个打挺起身，摘下腰间的竹子，虎视眈眈紧盯前方。

无脸的男人放下祭奠的篮子，猝然发动攻势，从暗影里冲出，一拳下砸，地面瞬间翻起沟壑。

白星回退与孟不秋背靠，轮番出手。

男人招式不算复杂，但奈何内力极为霸烈，功力深不可测，单打独斗走不过几招，二人便明显觉得吃力，当即改变对策，相互牵制，相互掩护，寻机而走。

但那人识破二子意图，动手毫不留情，决意把他俩的小命留下，孟、白二人只能与他硬抗，三人乱斗数十招后，无脸男人长拳疾出，密集如乱影，强行将两人章法打乱，尽数扫退，预备逐个击破。

那劲力扫荡至腰间，白星回旋身避过，却仍被波及，玛诗塔黎派人分发给他们的孔雀潭通行令落了出来，那人拧眉一瞧，忽然收招罢手。

此地高手皆出于孔雀潭，或许是忌惮无恙子，把他俩一并视作门下举足轻重的弟子，怕惹出不必要的牵连，无脸男人没有再起杀念，而是反手震袖，警告道：“不要再进去，否则我定不客气！”

白星回心安理得占住孔雀潭门人的身份，趁机开口：“你也是这一族的人？”

无脸男人否认：“不是。”

白星回迟疑：“那你……”

“祭奠故人罢了。”无脸男人一边说，一边拎起花篮，只是他并未再深入风洞，而是掉头往来处去，像监工一般督促着，一直将俩小子送回那座爬满藤花的碑刻前，抄着手，以一副主人家的气势赶客。

白星回灵机一动，撅着一截袖子，走到石碑前擦拭，强自镇定道：“你这祭奠可不够仔细，扫墓扫墓，自然要扫除灰尘土泥。”他卖力将碑刻前后擦得干干净净，退下来，双手合十祷告，“这样，逝去的人才会感知到你的心意，在天上保佑你。”

“保佑？”

无脸男人听来，却不屑地哼笑一声，慢慢转过脸来，站在石头上居高临下打量白衣少年，面具遮住表情，只有两个不起眼的孔洞出气，一时教人分不出意味，不知是戏谑，还是在冷笑。

白星回讪笑着别过脸，心想：不成这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

无脸男人也不知在琢磨什么，没有动作，亦无后话，求不得结果，白星回宛如失足踩空，心里头不上不下，引得消肿的疹子又死灰复燃，痒得难受。这时，男人突然出手，在白星回脸上揩了一把，转身指向石门洞后一撮青紫色的长草，说：“那种三叶草可以止痒。”

见事有转机，白星回立刻屁颠屁颠跑过去撅。

孟不秋很警惕，去带白星回的胳膊想将他拽回来，无脸男人横扫一眼，并未嗔怪动怒，反而自己也跟上去揪了一撮，背靠石壁坐下，单手抹下叶片，含在嘴里。白星回冲他笑了一下，这才甩开他的手，把撅来的三叶草放在手心碾出汁水，涂抹在肌肤上，没一会果真生奇效。

白星回竖起拇指，顺带多嘴：“我打赌，肯定是苦的。”

无脸男摇头：“你错了，是甜的。”

“我不信！”白星回满腹狐疑，但听他语气笃定又冷酷，丝毫不像会有心开玩笑，于是，忍不住用手又拨了拨脚边的叶子，最后采了两片，自己尝了一片。

叶片入口，奇异的味道在舌苔上化开。

白星回惊叫，故意摆出一脸震惊的模样，无脸男人眯起眼回“看”，正准备开口，却见那小子贼兮兮地把另一片叶子往孟不秋手里塞，还指了指嘴巴，两眼写着“不吃你要后悔一辈子”。

孟不秋将信将疑尝了那一片，差点没把苦胆吐出来。

白星回捧腹大笑：“吃了吃了，能唬一个是一个。”

无脸男人“嘁”了一声，道：“还挺像。”

白星回问：“像什么？”

无脸男手扶石碑，向后窝靠：“像一个人。”

白星回两掌摊开前推，摆了摆，制止道：“打住！”

“呵！”

无脸男人嘴唇翕张，确实还有话说，但被他突兀叫停，心里颇生不满。

“你这种口吻，一听就是要讲老情人，啧，老掉牙喽，像我这般的翩翩少年，怎么可能是你老情人，不对，像你老情人？”白星回大言不惭，这不按常理的说话将无脸男人噎着，气从肝胆生，手一使劲，揪断了身边的草根。

白星回嘴巴多又怂，立刻向后躲，就在他以为这大叔要暴力动手时，人却忽然撒手，将断草发泄似的掷了出去，那动作与年龄相违和，倒像是个十几岁无奈的年轻人会有的任性举动。

“如果那个时候……她有个儿子，会不会像你这样，调皮捣蛋，不服管教，口没遮拦。”无脸男人两手交叠，垫在后脑勺下，仰头回靠，语气甚是颓丧，情绪甚是真切，好像那个孩子本可以存在，但阴差阳错失去，又好像这憾事不是发生在久远前，而是近在当下。

闻言，白星回怪叫一声，板起脸抗议：“我已经发誓，不再随便给人当儿子。”

无脸男人谑笑：“你给谁当过？还有不随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