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112

李商声与风袅袅照面，并不慌张，在这等不合时宜的情境下，甚至还装模作样朝人家拱手：“风先生，别来无恙。我听鸟声蛙鸣，见天蓝风清，先生如今在这山林隐居避世，可是幡然悔过，金盆洗手？这小楼雅筑，倒是颇有几分道山的气度。”

他一早就瞧见在旁躺倒的左黯黯，这个小书生在经学一道颇显天赋，几度为朝中之人挂在嘴边，左黯黯和史易约定同行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听说娄殿白收到的信件上有提及，风袅袅乃为其异父兄，怕就怕道山又与那离经叛道的家伙重修旧好。

风袅袅可没李商声心思沉，下意识还嘴：“你不死，我怎敢死。这儿热闹得出乎意料，可还算得上隐居？李商声，你莫与我东拉西扯，要打便打，不曾畏葸，十二年来，你我之间也当有个了断！”

“了断？这话从何说起？”李商声顿了顿，赖着不承认，过后反客为主，“何况，这话也不该由你说起。你□□妇在人前，害我未婚妻在后，武林群起而攻之也不为过，该是我李某人代整个阳山派，整个南武林，向你讨个公道才是！”

为这副嘴脸，风袅袅忍不住恶寒，也学起无耻来，与他浑水摸鱼，不讲道理：“道貌岸然！风某今日便要向天下昭告，你所做过的那些龌龊勾当！你以为我活着只为活着，这些年我可一日不得闲，证据嘛，不才倒是有一些，叫诸君好生看看，你究竟是如何欺师灭祖，迫害同门！“

李商声果真心虚：“贼子，休要胡说八道——”

他怕他说下去，毕竟这里除了郎、丘二人，还有天都教孟部族长、道山文士、江左四十八庄的人，以及一个盘越国的太子。如果传书没出错，那群围观的土农民他倒是不甚在意，灭口只是时间问题，最怕的是无法动手。

李商声思前想后，不迭窝火：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且这特别中还带着莫名其妙的巧合：一个太子，不好好在国都待着，掺和什么中原武林！还跟天都教那群人厮混。他假意大声怒斥，然后转头看向娄殿白：“娄宫主，李某已纠集五派弟子。现已安排妥当，一声令下，便可将此中贼人一锅端！”

说完，光天化日之下，他朝天空一甩，三道鸣镝与讯烟齐出，飞过半个山头。

喊杀声震耳欲聋，如浪如潮，从山下卷涌而来，血腥味弥漫开，几人冲向路口，果真见到五岭弟子随着派中领头打上山来。

“走，随我迎战！”

谷太仓挺身而出，收敛起平日那一脸油光，飞眉目冷，横肉一甩，从山里捆扎，随处可见的芦柴堆中摘出一柄长槊，如久经沙场的大将，有条不紊指挥兵卒冲锋陷阵。一时，草垛尽数被掀开，露出锃亮的武器。

幸得先前接二连三的杀人案，他们为此早做准备。

连溪村众人虽结庐而居，却未全然丢掉血性，一听号令，操着兵器从上往下突围，时而散战，时而结阵，变化之快，从容之有序，叫人目瞪口呆。

李商声认出阵法，眯眼狠狠盯了一眼那大厨子：“谷将军，你竟然还活着！”而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一旁拿大砍刀的缫丝娘和杀气腾腾的村民。

这时，耳畔忽地风声长啸，一支利箭朝他面门射来。李商声旋身挽剑斩断箭杆，那箭头竟“身死而魂不灭”，乘风仍旧向前送了一段，扎在他的虎口上。李商声抬手一拔，霍然抬头，与树隙间那双怨毒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金仆姑？”

从娄殿白现身起，团圆嫂便潜伏在暗处，随时准备予以致命一击，但阳山掌门的现身，叫她改换了主意。

谁都不会想到，当年依附阳山的武馆馆主，其武功要稍逊其妻，为此在桓玄的追杀之中，他们选择了保全最强的战力，以图复仇。

整个连溪村中，没有一个人，不在等待报仇的一日！

“我乞活军绝不会就此认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谷太仓当年答应过师昂阁主，九死不悔，即便永生不见天日，也不会卑躬屈膝而活，我等汉子，绝不会为他桓家所用，成为他谋权篡位的工具！”

谷太仓振臂高呼：“兄弟们，便用这些走狗之命，来祭奠我儿郎之魂！”

“杀！”

随号令下，两方人马交错混战，喊杀声冲天，似要捅个窟窿。

“走狗？”任岁儿扭动脖子乱看，这些五岭子弟，这些亲如手足的同门，何时就变成了门阀的走狗？她难以自控地哆嗦，转头向李商声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一脸愤慨与无辜，还想开口哄骗，但任岁儿抢在他前头补了一句：“掌门，他们所言，都是真的吗？”

她想起来风袅袅说的关于小师叔的故事，心里起了动摇，像落水的秋草，毫无依靠，但她还未完全‘投敌’，她想，以掌门的为人比之风袅袅的口碑，只要他否认，那自己就绝不会怀疑，会立刻听话地加入战斗。

于是，她又重述一遍：“掌门，小师叔和祖师爷究竟是怎么死的？”

遭到质问，李商声霍然色变，在他看来，这可不是个好问题，更甚者说，大大不妙——心不坚，会为敌人的话动摇的人，就像喂不熟的狗，以后说不定会反咬自己一口，已经不值得自己再信任。何况一个小女子，没有背景靠山，又不听劝告出走阳山，埋骨他乡，也不会有人作疑。

他两眼一眯，顿起杀心。

但表面功夫仍需做足，于是，李商声面不改色，把人喊过来：“打杀太吵，你站过来些，我细细与你说……”待任岁儿走近时，他俯首贴过去，“这贼子的话，当然……”手悄悄推出玉星点剑，只瞧白光一闪。

两人距离太近，李商声毕竟排位南武林一流高手，出招速度又快，在场或有几人发现端倪，但却无一有绝对碾压的实力，能在他手下救得人毫发无损且全身而退。习武之人的思绪都落在技法上，却忽略了一众最质朴、最简单的可能——

左黯黯弃下书篓，直接冲上去，用血肉替她当下那一剑。

这一剑自小臂向上，差点削掉他整条胳膊，幸亏任岁儿心里也曾犹豫和怀疑，并非与李商声全心亲近，见势不对，立刻反应，扑上前抱住左黯黯狠狠往地上压，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滚在雨后的泥坑里。

李商声再追一剑，火石电光间，任岁儿翻身，双刺交错格挡，几乎已将自身实力发挥至巅峰。

“哐当——”

她咬着后槽牙，低吼道：“掌门师叔，你竟然……”

竟然想要杀我！

李商声接着她未完的话往下说，语气无不讥诮：“竟然什么？你能反应过来，不说明你的心已偏，那自然留不得你！”随后他拧剑，剑气震断十字上方那根飞鹤刺，走势向下，朝她前胸穿刺。

任岁儿心尖拔凉，口中弥漫苦涩——这话说的，反倒是她的不是，像是她背叛了阳山一样。

风袅袅从混战中抽身，任岁儿失望归失望，却毫不灰心丧志，她一手将左黯黯推出去，自己握着仅剩的那支飞鹤刺，反手横在胸前，拉开仆步，摆出定式，目光炯然，任谁在场都会为那莫大的勇气鼓舞。

李商声与之对望，被那双黝黑的眸子吸引，蓦然如坠深渊——

他仿佛看见阳山首试上那不屈不挠的少女，看见不肯嫁他宁可自刎跳崖的女人，看见带着五把兵器，挑遍南武林各派，最后与他激战于将军台，誓死不肯低头的明浮玉！

“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李商声狰狞大笑，长剑如星转，一刃挥开那道嗤嘲的冷笑，那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如电光般交手起来。

史易迅速解决附近的拦路狗，也跟着追了过来，正想帮忙，风袅袅又一个推手，把刚刚扔过来的弟弟又转给他，自己先一步投身战局去襄助任岁儿。之前还如仇人见面的两人，立场骤变，配合起来有进有退，毫不逊色于武林之中的双侠。

“助我一臂！”

任岁儿有心突进，却不敢将空门大露，下意识寻风袅袅依靠，后者二话不说，替她开路铺道。两人几乎不用言语，不过心念相交，招式相合已是天衣无缝，任岁儿起初嗔怪，灵思一动，忽地豁然开朗——

小师叔当年必然也用的阳山派的功夫，武器虽变，但内在精气不变。

反向来思，两个武学功法大相径庭的人，能出落出如此紧密的配合，除了朝夕日月以对，恐怕当中坦诚，一般人做不到，那风袅袅说的话，自己又有什么不可置信的理由？

风袅袅虽然双目不清，但任岁儿还是没忍住，冲他咧嘴，露出个释怀又自信的笑容，而那个瞎子竟似有所感，怀念起从前与明浮玉并肩习练的日子，不由击掌开怀，朗声笑道：“巽位，封他后手！”

“艮位，右出气海！”

任岁儿照做，分毫不差，李商声则竖着耳朵听，自是不让她踢到。但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想他二人恐有妙手，却不料风袅袅故意指“错招”，叫任岁儿变身让开，自己补过去的才是真正的意图——

膻中大穴！

李商声中招，闷哼后退，剑雨封路，如星子耀眼夺目。

史易拖着左黯黯往附近去找谷姑娘和几个后勤兵巴扎，自己背过身，挡在弱小面前，不让流矢进一步。

“好机会！”

此时多有挂彩，对方主力又被冲散，正是逐个击破的时机，娄殿白侧目示意，但丘山惠却犯痴呆，立身不动，他顿生不满，再喊：“乖徒儿，快杀了这几个逆贼！”

丘山惠仍违逆没动。

喊杀声中，丘山惠定定望着容也，喉头滚动，艰难地再度开口：“容也，我只要你一句话……”就像当初在哀牢王都时那样，只要他说，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自己就会永远对他好，哪怕这个说法是他讨来的，哀求来的。

“你走吧。”

容也却打断他，心想：南五岭的人来得这么齐，说没人通风报信他是不信的，刚才困囿于感情，不曾深思，而今细细挖掘，是谁也不难猜，更不敢猜，何况辛如铁的死，田桑绩的死都还没算。或许他丘山惠确实没想过伤害自己，但这就可以成为他伤害自己身边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容也背过身，擦干脸上的血渍，以自己为肉盾，护送看懵的谷姑娘和左黯黯先走。

丘山惠发狂般嫉妒，心高气傲的他何曾有过这般低声下气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其腰间软剑一震，朝谷姑娘刺过去，容也挥出手刀阻拦，略有犹豫，郎飞燕撑着最后一口气，逼出照魂钉，暗钉“夺夺”撞在容也肘关节上，手臂落下，旋身过剑时正好打落丘山惠头上那根黑檀簪子。

乌丝飞散，两人吵架扔来砸去好几次的簪子，这会子彻底断成两截。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丘山惠彻底狂癫，他见人就杀，容也和其他人在他眼中再无差别。郎飞燕再一次推开谷姑娘的护持，拼尽最后一丝心力，替容也接下部分乱招，冷箭掷来，左支右绌的几人眼睁睁看着锋刃刺穿他的喉咙。

而丘山惠自己，也脱力向后趔趄。

缫丝娘愤慨，怒而挥舞大砍刀，要将此恶子当众枭首。这时，一道黛色的影子自山下而来，腾身跃过乱战的子弟，挡开那杀气腾腾的一招，将要摔未摔的丘山惠扶住：“你是胡然的儿子？”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雨乡中与众人有一面之缘的十八仙。

丘山惠一愕，不耐烦道：“是又如何？”

十八仙脸色铁青，失控的两手朝他脸上摸，像摸皮又似摸骨，直哆嗦：“不，不是，胡然没有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