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风霜

荣瑜与景夜白正看着寂明呆呆地站在墙角，眼前忽然又成灰白一片，待雾气消散之后，已变幻了场景。

面前一青衫修士手持长剑直直刺了过来，沈仙堪堪闪身，然而却没能躲开，手臂被长剑穿透，但她也毫不迟疑，随即还以一掌，击在那人胸前，将他击退数步。

“将它们放了！”沈仙狠声怒斥。

修士冷笑一声：“降妖除鬼是我的职责，既然你主动寻来，正好将你一并收了。”

沈仙怒道：“它们从不行恶，更是时时躲着你们这些捉鬼人，为何要赶尽杀绝！”

“无需废话。”

修士不再争辩，提剑又冲过来，沈仙面目狰狞，挥手迎上。

二人缠斗片刻，沈仙为避长剑，一跃跳到了树梢之上。

正欲再斗之时，恰有一人远远赶来，还未到跟前便嚷道：“何人在清云寺地界胡闹？”

修士止住身形，待他走近，行了一礼：“与恶鬼一路斗至此处，竟忘了这里是清云寺的地界，多有打扰，小师父莫怪。”

说着指向头顶沈仙的位置，愤恨道：“小师父来得正好，烦请助我收了这女鬼。”

来人抬眼望去，却是直接怔住了。

沈仙同样望向他，第一眼只觉眼熟，须臾后，终于记起，原来是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小和尚寂明。

如今小和尚已长大成人，但眉目间仍与当年一样清秀稚气。

此时虽觉惊讶，但现下处于困境，还不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沈仙冷笑一声道：“小和尚，你要跟他一起收我？”

寂明回过神，猛烈地摇着头，然后对修士请求道：“她并不是恶鬼，施主放过她吧。”

修士闻言，震怒道：“鬼由戾气而生，是鬼皆为恶。哪有放过之说！和尚，不帮忙就闪开，我自己收她。”

说罢，举剑而起，只是还未离地，忽然被寂明拖住了身体，修士一时惊慌失措，沈仙见有机会，一跃而下抬掌击在修士的胸前，顺手抢下了他腰间的乾坤袋。

修士负伤吐出一口血，眼看沈仙欺身又来，顾不得其他，抬手将寂明轰退，愤恨地唾骂了一声，随即召剑飞起，匆匆逃去。

沈仙得了乾坤袋也不再追赶，见寂明匍匐在地，虽是灰头土脸，倒没有受伤，伸手将他扶起，道了一声谢，转身便要离开。

“姑娘。”寂明突然喊了一声。

沈仙道：“小和尚，还有何事？”

寂明面色紧绷，费了很大力气终于颤声道：“上次分别之后，我日日夜夜盼着早些长大，如今终于再见到姑娘，小僧…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陪在你身边？”

沈仙收了笑，问道：“你为何要在我身边？”

寂明仓皇着还未开口，沈仙嗤笑一声又道：“我是鬼，在这天地间是要遭受唾弃的，你如何能护得住我？”

寂明哆嗦着身体，神情激动道：“我相信你不是恶鬼，我会去跟所有捉鬼人讲明，如果他们不信，那我拼了命也会保护你的。”

沈仙玩味道：“若是有两个方才那样的人来抓我，你觉得你拼了命能不能护下我？”

寂明愣了一下，信誓旦旦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不会让他们将你抓走。”

“你的命未免太轻贱了。”

沈仙冷冷一笑，不再与他多说，转身便走。

寂明手足无措，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所求不多，你有着生生世世的寿元，而我只有这一世，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度过余下几十年吧。”

沈仙头也不回，敷衍道：“等你能打败我再说吧。”

寂明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追出一步。

一阵风吹过，带起漫天的尘土，眼前又换了场景。

圆月当空，斑驳的树影之下，沈仙重重地喘着气，前方站着四个面目阴冷之人，手中长剑尽皆直指向她。

其中一人道：“将你方才盗取的乾坤袋交出来。”

沈仙嗤笑一声，从袖口摸出一只袋子，扔在几人面前，那人捡起之后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厉声问道：“那些恶鬼呢？”

沈仙毫不在意道：“放了。”

“那便只有拿你回去问罪了。”

几人俱是震怒，一齐袭向沈仙，沈仙堪堪站起，身形摇曳，却是宁死不屈，抬手欲要抵挡。

骤然间，一根红线飞来，绕上沈仙的手腕，将她向后拉去，直退到十步开外才止住身形。

那四人以为沈仙要逃，跟着追了上去，只是还未近身，却见沈仙身后缓缓走出一个和尚。

和尚双手合十，对四人行过一礼，道：“几位施主可否将她交付于我？”

先前那人不解道：“大师意欲如何？”

和尚道：“善恶终有报。”

四人互相对视，皆不明了，但见面前这个和尚周身灵气纯厚，知他乃是大法师，想来这女鬼也逃脱不了，遂各行一礼，随即退去。

四人走后，沈仙忍不住打量起寂明，此时的他，完全脱去了稚气，看模样已三十有余，举止沉稳，面色平和，让人感觉到亲近，却又感觉捉摸不透。

沈仙见他这般，想起当年那句敷衍之语，不觉有些愧疚，讪讪道：“小…和尚，这许多年不见，你已经这么厉害了。”

寂明点点头：“走吧。”

沈仙悄悄试了试，缠在手腕上的红绳无法解开，顺着看过去，发现另一端是系在了寂明的手上，看样子一时无法逃脱，只得悻悻道：“你带我去哪？”

寂明道：“你想去哪便去哪。”

沈仙想了想，道：“打了太久，我饿了，我要去吃点东西。”

寂明并没有动，沈仙又道：“鬼也是需要进食的，你拿这个绑着我，我又跑不了。”

寂明点点头，沈仙在前引路，二人来到一家酒肆，不等寂明询问，沈仙一闪身钻了进去，片刻后，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坛酒。

沈仙摇着酒坛对寂明道：“鬼无法吃常人之物，但是酒却能尝出味道，没办法，只能以此充饥了。”

寂明皱眉不语，沈仙继续在前走，走不多时，到了一处月光明媚之地，沈仙寻了块大石坐下，打开酒坛喝起来。

寂明在她不远处站着，只是抬头望着天上明月。

过了一会儿，沈仙喊道：“和尚。”

寂明应了一声，收回目光。

沈仙道：“你有没有破过戒？”

寂明顿了半晌，沈仙禁不住又催促一遍，这才说道：“佛门戒律五百条，我只犯过一条，便是私自将心许给了你。”

沈仙嗤笑一声，继续道：“那你今天就再破一条，陪我喝酒吧。”

寂明道：“不可，那时年少，情非所已实乃控制不住，但酒并没那般厉害。”

“无趣。”

沈仙提着酒坛来到寂明身边挨着他坐下，莫名地怅然道：“那时，我不该逗你。”

寂明猛然一怔看向她，沈仙喝了几口酒，又道：“上一次，我也不该再跟你说那样的话。未见我之前，你一定没这么多苦恼。”

山林中夜风卷起寒霜，寂明禁不住轻抖了几下，幽远的声音随风入耳。

“我这一生本该孤身至终，你的出现是个意外，这意外让我的一生都很痛苦，但偶尔在痛苦之中，也会有一丝侥幸的欢愉，为了这一丝欢愉，我只有不停地追寻你。”

“这是我的劫。”

这一晚，寂明终于还是又破一戒，他不忍沈仙醉酒，将剩下半坛艰难地喝了下去。

喝完后，伏在大石上一醉不醒。

沈仙安安静静坐在他的身旁，一会儿看月，一会儿看他，时不时轻笑一声。

直到天微亮时，轻轻解开了他腕上的绳结，绕在自己手臂之上。

两次回身，终于消失在晓色之中。

遮天蔽日复又清明。

耳边传来闹哄哄的人声。

“你们听说没？前些日子来镇上除妖的那个和尚，可不得了。”

“我听说这周围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争着去拜访，还有好些个修仙世家也来了，说他是什么天下第一大法师。”

“那天我有幸亲眼见过一面，要说这大师不愧是大师，看那样子就不一般，别看那么大的年纪，两只眼睛清明得就跟少年人一样。”

“那大师法号叫什么？”

“我听旁边人都称他寂明大法师。”

……

沈仙听了半晌，穿过人群向镇外走去，一直走出镇子，走到荒无人烟处，撩弄着衣袖，莫名地笑了，笑着笑着又蓦然叹了口气：“小和尚，你真厉害。”

“施主可是在念叨我？”

耳边蓦然传来一句人声，沈仙寻声望去，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立着一个人影。

寂明又一次找到了她。

沈仙怔然未语，寂明悠悠走来，步履沉缓，面上布满风霜。

他已经这么老了。

沈仙望着面前这个老和尚，抑制不住有些动容，时隔几十年再一次对上他的双眼，刹那后，幽声道：“好久不见。”

寂明点了点头。

沈仙莞尔笑道：“这次你要拿什么来困我？”

寂明双眸清澈，面上古井无波，慢慢道：“我只是见你一面，你想走便走。”

沈仙惊讶道：“真的？”

寂明：“出家人从不说谎。”

沈仙转过半个身，迟疑道：“那…我走了……”

身后没有一丝动静，寂明果真没有为难她，沈仙慢慢走出两步，可不知为何，这两步之后，她感觉自己累了。

不想再走了。

沈仙转回身，又对上那双清澈的双眼，道：“你现在这么厉害，我已经跑不了了，你大可以把我困在你身边。”

寂明依旧古井无波道：“贫僧不强人所难，你想走便走，我会继续找，找到走不动了，也就不再找了。”

沈仙撇了撇嘴，幽怨道：“老和尚，我累了。你家在哪，带我回去歇息一下。”

寂明道：“贫僧追寻你大半生，并不曾安家。”

沈仙见他如此不解风情，气道：“你这人又穷脾气又臭，一点也不可爱，比小时候差远了。”

寂明不为所动：“我是人，总会长大。”

沈仙更气了：“我不是人，我就长不大是吧。哼，我走了。”

气呼呼走出两步，却越走越慢，闷闷地吐了一口气，无奈道：“算了算了，还是你跟我回家吧。”

“好。”

“你都这么老了，不如修习邪术，陪我做鬼吧，可以长生，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这一生，只能做个僧人，师父教导我，要为人正派，要不忘苍生，要……”

“行了行了，别讲大道理了，天都黑了，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