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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无邪无垢

不荒山这场风沙,百年难得一见。

吹拂黄沙三尺地,迷蒙遍天地,遮天蔽日,难分昼夜。

风从界碑外吹进,肆虐过连绵山坡,横扫各个村落,席卷过山头,踏遍这里每一寸,就连芥地草都被刮得满天飞乱。

界碑处疾疾劲草低,扫过山皮外的村庄,村民们在地窖内躲藏着这场风沙,不敢探头,就连冲出红崖的那群械人和那群天掀翻天的土匪们,也各自找安身。

不荒山仿佛在一瞬之间,寂静得只剩下风卷狂沙的声音和身影。

寂寂天地间,玄机总有一股子难以挣脱的压迫感在心头,她能够感受到那种被人封存的压迫,挣脱不了,能够解救自己的,唯有唤醒。

可是,械人没法自我唤醒。

唯一等待到的,是一道温柔似水的女声从耳蜗处旋绕而进。

“玄机,玄机!”

声音轻灵,带着某种自灵魂深处而来的熟悉,仿佛这声音就是发自自己的内心。篳趣閣

玄机明白,自己的耳蜗零件,不是被自己毁掉了吗?

为何这一声声的呼唤声音,像是深谷里的石子投入水面,打破水面时候那般清澈与激灵。

她还在殷殷叫唤:“玄机,玄机醒来!”

她是谁?

玄机记得这把声音的。

宣姬!

“玄机醒来!”

这,也是指令!玄机忽然反应过来。

在这一片无尽的寂静和漆黑中,玄机的意识在努力的挣扎着,可是她就像是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的囚徒似的,暗无天日。

只有像一具没有情感的机械那样,缓缓睁眼,目光空洞的注视着前方。

前方,那个女子曜如红莲,一袭红衣温柔衬映着她目色桃花,泠泠在枝头妍,略带寒霜,略带忧愁。

宣姬……当真是美得让人心颤啊!

玄机睁开眼,难得一见宣姬眼里忧愁扫尽,春风一笑。

宣姬红唇启阖着,玄机刚睁开,暂不清明。但是久了,开始能听清楚宣姬在说什么了,“玄机,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讲话,我一直知道的,我知道你的存在。玄机,我把自己交给你,你一定要保护好我!”

“你记住,一定要活下去,找到我!千万记得,把我找回来。”

玄机木讷的看着宣姬,看着她说着说着腮边就有一颗泪珠滚落了下来,那是一种独属于人类的炙热。

玄机冰冷的身体冰冷的心,却也跟着一并滚烫。她还听到宣姬对自己说:“别怪我,玄机!”她说着宣姬俯身在玄机之上。

玄机无法动弹,她只能顺着宣姬将自己往前搬倒,露出自己的颈部,她能够感受到颈部的肌肤被撕开,宣姬的手带着温度,在她的身体里面拨弄着什么。

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铁链撕拉过齿轮的转动声音。

玄机听到宣姬的声音传来,“找不到我,咱们就一起死,横竖我们本来就……玄机,在倒计时结束前,找回我!”

倒计时!

什么倒计时?

从醒来的那一刻,倒计时就开始了吗?

玄机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只最后记住宣姬那两行清泪,以及入目处,是封闭的地底世界,那里……是个实验室一样的存在。

实验室?

间或错杂的科技感折射入眼帘,玄机有种恍惚,自己仿佛还在被埋在雪山之前,她的世界就是如此,宣姬是怎么回来的?

然而,玄机看到宣姬躺在那上面。红衣潋滟,试验台冰冷,玄机则一动不动的,唯一给玄机下达过的指令就是:

“活下去,找到我!”

否则,就一起死。

以及,玄机身体里面那齿轮迟钝转动着的声音,“嗒、嗒、嗒”,她就像是一台上了发条的机械,任凭着这发条转动,等到发条走完了。

她也彻底停了!

不行,怎么能这么停了,玄机用力地想要挣扎醒来,只是,浑身仿佛灌满了铅一样的沉重,她费尽了力气挣起手,睁开了一条眼缝。

可才刚一睁眼,眼前还是一片迷糊的时候,便有一阵尖锐又钻心的声音直穿天灵,像是要将她销毁穿透的那种撕灭感,充斥满周身每一处骨缝。

紧接着,在四肢百骸不断传来的痛楚中,眼前的景象渐渐明了。

映入眼帘的,不是宣姬,却是那个略显得狼狈的男子,一身伤势在黄沙的遮掩下干涸了,又结成血块,凌乱的碎发覆在他的容颜上,那双眼里有止不住的担忧。

霍青鱼扶着玄机不住的唤:“玄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

不好,一点都不好。

甚至她连听霍青鱼的声音都像是从水里听水面上的人说话,声音被挤压得略显扭曲,隔山听音,并不真切。

她的耳膜和耳蜗都受损,这样也正常,就连身体里其他的零件,她都能够感受到四零八落,快要撑不住了吧,她想。

玄机稍微一动自己的指尖,她看到自己被熔岩烧得露出金属指骨的手,掌心划开的划痕。她忽然心一痛,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她甚至一直以为自己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玄机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醒来之后就有了一具钢铁骨架的身体,除了灵魂还在,其他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把推开了霍青鱼,连连后退,伸手环抱住自己的那一刻,触摸到了自己从颈部到耳后脖子根处的那道裂痕。

从裂痕处,指尖勾勒到了金属的零件的缝隙,卡在那里。

这触感,让玄机豁然停顿。

她才恍惚机器自己这一刻有多么的狼狈,就连脸颊上的皮肤,都裂开了吧!这一刻她应该是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吧!

玄机忽然浑身颤栗了起来,她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无力过,从喉咙底处低低的嘶鸣出声,“到底是为什么,宣姬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非得像鬼一样跟着我。”

“我挣脱了李瑶之,为什么就是挣脱不了你?”

她从醒来的那一刻就进入了倒计时,她即便挣脱了李瑶之的指令,也挣脱不了宣姬给自己上的发条。

为什么,她就是始终在被人支配当中。

霍青鱼不知道玄机为何醒来忽然就这般崩溃,他起身来想安抚下她,可是玄机却当头喝住了他,凌厉如刀!

“别过来。”

玄机抬着头,眼神里的疏离和戒备升到了最高,一身的狼狈在对上霍青鱼的那一刻,她频频摇着头,从凌厉到折戟,在这一刻她仿佛断了的刀。

“别过来!”

“我只是一架械人,我从醒来的那一刻就不是我,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我丢了原来的我……”玄机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抱着自己,眼前有黄沙漫天,有山河岁月。

在沧海桑田之前,是巍巍雪山,高山仰止,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站。

那纷纷落下的冰雪没有无辜,她看着雪山崩塌,铺天盖地朝自己席卷而来,她拼命的想要奔跑,可是那种生命的窒息和埋葬,瞬间吞噬了她。

她死死地抱着自己,她感觉到了生命在尽头,感受到了自己被吞没的那一刻……玄机难以名名状的痛苦,甚至连呼吸都感到难受。

只有呜咽,悲嚎,到最后失声痛哭。

“雪,雪崩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玄机啊,可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偏偏就是这里。”

“好冷,真的好冷……救我,谁来救救我!”

她的哭声如那席卷而来的雪崩塌,记忆与芯片不断地在快速的运转着,她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记忆重叠,几欲自己将自己吞噬,她根本难以控制这种痛苦不断地来回。

她几欲将自己撕裂,只能呼喊、痛哭。

在最后一刻,有一个怀抱将她抱住。

仿佛在漂浮的海上抱到了一根浮木,又像是在千年的冰雪下,有人拉了她一把,她顺着那怀抱的温暖不肯再放手,呜呜啜泣着。

霍青鱼抱着她,目之所及处是她颈部后撕开的伤口。

红崖一战,不止其他械人残破不堪,她也挨到了极致。

可……她这一刻撕心裂肺的哭声穿刺着霍青鱼的心,他明知道她是械人的,可是在她朝自己呼救的那一刻,霍青鱼也毫不犹豫的投身进来了。

是的!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跳就跳下了吧!

霍青鱼将手抚过她的头,自己闭上了眼,深长一口气,轻轻在她耳边道:“没事了,我在你身边。”

“天崩地裂,黄沙埋葬,我都在你身边。”

声音很轻,轻得如拂过水面的蜻蜓,深怕一点水面就吹皱一池春水,小心翼翼地,他抱着她,在她浑身颤抖之际,充当她最后的一根浮木。

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霍青鱼不曾,也没将她当成邪来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活生生地在自己的怀里,啜泣,颤抖……霍青鱼没有办法将她摒弃,否则的话,也不会一路风沙穿行,带她至此了。

只是,霍青鱼不知道玄机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从在祭祀台下将她唤醒的时候,她从来都是飒爽英姿,哪怕面临红崖之境,也强撑到最后一刻。

几曾像现在这样,无力呼救。

她,并非钢铁。

霍青鱼将手抚过她的额头时,却发现烫得惊人,他大骇,“玄机,你没事吧,你醒醒……你怎么样了?”

他扶起如柳絮般的玄机,抚手间,她的额头全是汗,从鬓边流下的汗水顺着颈部蜿蜒进伤口的地方,很快水汽便烫没了。

玄机体内的零件在快速地运转,急速地升温,急速的颤抖和抽搐,已然脱离了她自己能够掌控的范畴,她能够感觉到生命力在削弱,在被滚烫吞噬。

霍青鱼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从玄机现在的状况来看,绝不是什么好事,他惊颤地问:“玄机,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告诉我!”

他的声音余波惊颤,就连底气都不敢卯足,唯怕下一刻惊到她。

玄机唇齿启阖着,迷蒙这双眼看着眼前虚虚实实的霍青鱼,那划过心头的悲戚和着呜咽化作一滴水珠从眼角流下。

霍青鱼的手抚在她的脸颊上,指腹间承接住了她的这抹泪珠。

她哭了。

“霍青鱼,”玄机开口,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让他俯下身,声音低沉如吟,“你听我说,如果……如果我醒不过来,你去找寇占星……让他想办法找宣姬,她在龙脉里,她能唤醒我。”

“霍青鱼,霍青鱼,把我找回来,你把我找回来。”

这是玄机此刻唯一能吩咐的事情,她唯一能依仗的,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是霍青鱼。

可是霍青鱼见她已经燃烧得浑身肌肤滚烫通红,整个人连说话都带着迷糊,再这么下去非烧起来不可,他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些。

霍青鱼看了一眼外面。

他们身处着悬崖峭壁底下凹进去的一个山洞,山洞外,此刻风沙弥漫,遮天蔽日,根本分不清昼夜,唯有隐隐约约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处偌大的石台,岿然不动屹于尘沙呼啸之间。

不错,这里是祭祀台。

在风暴尘埃迷卷之下,霍青鱼根本找不准方向,只能护着玄机一路向前,鬼使神差,他又带着玄机回到祭祀台底下来。

他们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在这里唤醒了这个沉睡的女子,她在这里第一眼见到了他。

冥冥之中,他们到底又饶了一个圈,回到原地。

可此际,外面风沙咆哮,尘沙无数,卷得就连悬崖上的石块都簌簌往下掉,往外拼了命的卷……

霍青鱼想起不远处有一面湖,他一咬牙,将玄机放在边上,说:“你放心,我不会丢了你的,你等我回来。”他在玄机的紧拽中脱身,低头敛眼,投身出外面茫茫风沙中。

风沙狂妄,如天神肆虐之手,覆盖全境。

霍青鱼从山洞里走出来的时候,接连着被吹卷得打了几个踉跄。几次倒地之后,他抿住下身脚步,用头顶着风,身体挨着边上的悬崖壁,躲避着那些飞卷落下的石头,摸着记忆往那面碧湖的方向走过去。

碧湖在前,风沙凛凛难覆其绿,幽幽地吹着水面波澜。如此青湖,霍青鱼都能够感受到被狂风吹得有细浪打来。

他趴在地上避开狂风,想从腰间捋出装酒的壶,可风沙如此之大,腰间挂着的什么也早不见了,根本没东西接水。

霍青鱼一着急,干脆闭上眼将头蒙在水里,用力猛吸了一大口水。

冰凉入口,霍青鱼的头从水里出来,转身顺着原路回去。

玄机躺在地上,身上滚烫得霍青鱼摸上都被烫到,他俯下身将水往她身上浇去,“滋”的一声声响,就像是水泼入了烧红的灶膛,只有余烟。

霍青鱼又朝着外面冲出去,如此忘返几次,他从山洞里找来几片枯叶,合成漏斗形,舀来的水倒在玄机的身上。

从一开始水汽全部被蒸腾而起,直到的慢慢的水落下的时候能顺着她的身体和骨骼流淌,玄机的衣衫开始湿了起来,脸颊上的余温也在开始的褪去。

没再那般自杀式的滚烫了。

霍青鱼端着那片枯叶漏斗,看着她轻抬的下颌,因为被水打湿衣领露了大半,露出玄机颈部到锁骨处的弧度。

水色淡淡洒玉骨,冰肌如玉,横陈如山峰连绵,她轻轻地一咽,从喉咙处微微一动,玄机禁不住吟哦道:“水……”

“哦,好的,水。”霍青鱼有些呆住了,赶紧将那漏斗朝着她的唇际挪去,可她双唇紧抿,枯叶被水浸泡许多次也已经泡烂了。

霍青鱼无法,只得又出去蒙了一口水,冰凉满腮,他半跪在玄机身侧将她扶起。

侧目所望,她仰头被自己环抱起,衣襟群峦依稀可见,入眼处是见美人颈,再往上是她因为燥热而不断启阖的唇。

不容霍青鱼迟疑,他将唇印了上去,轻撬开她的唇齿,有水顺着唇舌推送,也有水顺着她与他的颈部蜿蜒流下。

清凉落入玄机心口,冰凉了那滚烫,驻步恢复正常。

清凉落入霍青鱼心口,却将他被狂沙吹得冰冷的一身重新点燃。

君子以礼,霍青鱼不敢多造次,此刻心如打鼓,慢慢的松开了自己和玄机,不敢唐突了她。这一段距离,近在咫尺,更加看清楚了两人此刻一身湿答答的熨帖,似毫无遮掩赤裸相贴般,令人羞又令人喜。

玄机迷蒙睁眼,霍青鱼脸上满是水痕,头上发间不断有水顺着他的两边脸颊落下。

青鱼本就耐看,平时少有不羁之态,此刻经过如此洗礼,更加显得眉峰清秀,墨发沾了些许在脸上,更加衬得男子如泉底沉玉,质朴而灵秀。

他看到玄机醒来,胸膛间呼吸更浓重了起来,“我,我不是故意,刚才只是情急……”

霍青鱼的话说到一半,玄机的手却抬起,顺着他的颈部摸索直上,最后掌心贴在他的一边脸颊上,感受着他此刻冰凉的温度。

霍青鱼一怔,有些不知如何再开口,却又对上她的双眸,泠泠似水间,他又觉得毋须再言,才启齿:“你……”

却迎上了玄机凑上来的双唇。

冰凉挨着冰凉,柔软触着柔软,这吻从浅尝辄止到细密绵长,交缠之间忘记了外头风声仍旧狂妄,唯有将心头的炙热交换,将唇齿往来轻送。

山洞外头,狂风吹铄沙,猛烈如刀,即便偶尔有沙尘被吹送进山洞里,也抵挡不了两人身躯交缠间,映在山洞内厮磨挑弄的双影。

衣衫轻落,鸳鸯交颈,直至情深处,赤子无邪无垢,一夜却惊处子。

但只见两人挨着的身躯中间,墨发相缠,浑然分不清是她的,亦或是他的。

惟只见发间有水珠透明,挂在墨梢上慢慢往下爬。那速度就像是像是刻意放慢了似的,一点一点龟速地往下……

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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