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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如何信你

你们奉若神明的宣夫人,不止令他恶寒,还有恶心!

单单这一句话,便足以让红崖里的每一个械人疯狂,包括小九。她怔怔地看着云仆,回味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游离天边,仿佛这些从来都不是宣夫人所该有的过往。

二十年!

械人们承载着守候的使命等了宣夫人二十年,哪怕是死,也甘之如饴。

可现在,云仆却告诉他们,夫人抛弃了红崖,抛弃了她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尊容,甘心情愿去屈居在一个人类之下,受尽屈辱。

如何能告慰其他械人,狮子知道……该有多心疼!

“你骗人,这里是红崖,你踩在这片土地上,满口胡言,诋毁我们夫人。”小九是前所未有的愤怒,即便自己在云仆的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可还是再度亮起双爪,朝他撕扑过去。

可是,任凭小九再怎么奋力撕扑抓咬,她所去的每一步,每一点在云仆的眼里看来,都快速地集成数据,传输,总结……她即便再快上十倍,也不是云仆的对手。

遇上云仆,她就像钢刀切在流水上,毫无痕迹且无力。只有任凭云仆像是玩弄一般,避开又粘附般将她拿捏在手里,拆解、组合,最后甩在地上。

“夫人一手创造了红崖,一手扶持新皇,她怎么……怎么会屈居于小小的上阳京畿,她……她大可归来!”小九近乎撕心裂肺地嘶喊着。

红崖里有多少人在期待着她归来,她为何就是偏不?

这呐喊的声音不是说给云仆听的,更是说给心里的宣夫人听的。

“情为人第一关,宣姬偏生只想当一个人,这便是她最可悲的地方。”云仆盯着狼狈在地的小九,眼里和语里没有半点怜悯。

“你骗人,你骗人!”小九反驳着,“夫人即便要败,也还浩瀚波澜,怎么会被,被……”小九不忍往下说。

可云仆却异常地认真,“云仆从不说假话。”

老者的眼神带着迷离,心里错综复杂的数据网在不断地来回传输,这么多年来,他也在分析总结宣姬这个人。

“她的确,可以走的。”云仆叹了一口气。

小九诧异地看着他,云仆的话承认了小九所言是对的。

“可她就是不走。”云仆仿佛又陷入了冗长的记忆当中,记取当年有关宣姬的一切,像是一种极为庄严神圣的事。

“自不荒山而出,她随主子南征北战三年,又囹圄三年,她为何不走呢?”云仆至今都还在呢哝着这一点。

小九甚至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不是被云仆伤得有多重,而是那种信仰的崩塌,让她无力起身,唯有持续说着的那句话。

“你骗人。”

可云仆也还是那句话,“云仆不善谎言,陛下还特地,为她打造了一座牢笼,就在深宫禁苑。”

小九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里窃取到当年夫人真正的轨迹,却又害怕。

可当年的事,即便红崖上下无人知晓,它发生过,就是存在。

当年以械代人的事,不但在新婚的皇后身上出现,还在宫苑、朝堂甚至民间……邪物不断出现,天下惶惶一片。

就连李瑶之也开始恍惚了,他根本就分不清楚立于自己面前的到底是人,还是械。这些械尽数操控在宣姬的手里,身边就像是分布了无数双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

在这种惶惶不可终日下,李瑶之忍不住狐疑的时候,会忽然暴起,忍不住朝身边的人挥剑,有时候斩落的是一堆金属零件,有时候斩落的则是鲜血淋漓的一条生命。

皇帝也崩溃了。

他在宫廷禁苑内建了一座铁牢,只囚宣姬一人。总以为,将她从源头囚住了,可是……李瑶之才发现自己错了。

身边的械,源源不断。他曾亲自去质问宣姬,让她将上阳京畿里所有的械全部归置,可她宁可砸了自己所依仗的云台计算,将那块魔方砸得稀碎,也不愿意说出。

这是一种从精神上的摧残,她就是要毁掉自己亲手给李瑶之的一切。李瑶之活在各种揣测中,他甚至开始后悔带着宣姬一同离开不荒山了。

看似他囚着她,可终归结底,是她在掌控着自己。

李瑶之终于也没能忍住了,踏进了那座特地为她打造的囚牢。

红衣的女子依旧艳绝,哪怕是整个上阳京畿的颜色在她面前,都要失了颜色。尤其是当李瑶之踏进这座囚牢的时候,她抬眸起来的那一瞬,那眼神。

眉梢眼角,透过垂下的发丝,有说不尽的情绝、恨绝,与决绝。

触上她眼神的时候,李瑶之没由来地脚步顿了一下,干脆停在了离她稍远之处。

宣姬见状,将头垂下,又低低地笑了出来,“现在就这么畏我如蛇蝎吗?”言语极具讽刺。

“上阳京畿,有多少械?”李瑶之没有应答她的话,开门见山,说完像是寻求一种缓和,他也将语气放缓了下来,“看在你随我多年,你说出,我许你活命。”

“你猜!”宣姬还在笑,轻然巧笑,嫣然娇俏,仿佛并不在乎什么,眉目间还有一种全盘帷幄在胸的得意,“你的文武群臣,你的六宫粉黛,你上阳京畿,你的全天下臣民……都是。李瑶之,你敢将他们全部杀绝吗?”

“你不敢,可我敢将他们全部悄无声息地都变成械人。”

说完,宣姬又笑了起来,丝毫不掩饰她此际的癫狂的。虽说是她在囹圄中,双手悬于铁链上,但两人之间的气势却陡然不同。

可笑着笑着,宣姬也顿了下来,神情黯了下去,“李瑶之,我在地下多少年,我就活了多少年。我没死,我一直都活着,我能够感受得到那种无止境的孤单与绝望,历经了轮回,历经了无数的沧海桑田,可我就是出不来,醒不来,你觉得这会比死好受吗?”

她抬眸,正色道:“那样活着,没有尽头的黑暗地下活着,困在龙脉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亿万年间,才是最大的煎熬。我无数次地在后悔接受了那次实验,倒不如随大流一同死亡灭绝,更加痛快。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你来了,真的,我特别感激上苍,将你送到我的生命里,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两两相对,相对伫立无言。

“你是在我亿万年生不如死间唯一照进来的那束光,是你挖开黄土,将我拉出黑暗深渊,告诉我,你要带我离开不荒山,我信了!”宣姬越说越激动,眼里的泪如珠落下,“李瑶之,你说世上怎会有这般无暇女子,爱入了心坎,我也信了。”

“你说我是械,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便成了有血有肉的人,你说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江山宝座,我也抛弃了红崖的一切鼎力相助……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可到头来,你终究没把我当人看。”

“宣姬,是你亲手毁掉的这一切。”李瑶之从自己怀里拿出宣姬以往一直把玩在手里的那块金属魔方。

只可惜,那块魔方已经损毁,此刻只剩下里头错综复杂的线路与晃动的荧蓝色光芒。

“你宁可亲手砸了这云台计算,也要毁掉整个上阳京畿,毁掉整个唐国,毁掉我。”李瑶之试图修复过这块云台计算,可到底颓然。

可即便难以修复,李瑶之还是学着宣姬的模样,继续把玩着这块破损的魔方,蓝光时断时续,并不稳定。

“我生于皇庭,可自出生就必须守在不荒山那块寸草不生的地方,你知道那种雄鹰被折翼的感觉吗?天下久战难安,北越长城古迹有漠北异人,西南边境有九国屯兵,兼之内忧外患,百姓连年水深火热。我所要的一切,就是站在这天下的顶峰,用自己的能耐扫平这一切,给天下以安宁。”

李瑶之继续磋磨着那块破烂魔方,饶有耐性,说着话的时候时不时地抬眸起来,看宣姬是不是还在听。

“可现在宣姬,你为了自己,要将我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给摧毁,用你的械助我登顶,再用你的械将我摧毁,我怎么可能容忍。宣姬,你其实并不爱我,你爱的只是在你亿万年的黑暗间,第一束照进你生命里的光罢了!”

说着,李瑶之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目光迥然,如火一般炙热,燃烧着这个红衣女子。

“我爱权力,大于一切,大于天地大于生命。情爱易逝,只有权力、皇权才是永恒。我把你从地下带出来,把你从机械变成人,都是为了这个使命。

可宣姬啊,是你忘了自己,忘了你即便再像人,再有血有肉,到底还是械。在我心里,你和那些被你抛弃在红崖里的傀儡,至始至终没有什么两样。有血有肉,也不代表,你是个真正的人。”

李瑶之说着,言语忽然停顿,就连神情也肃穆了起来,眼光直直地停留在宣姬的身上。

忽然寂肃下来的气氛,让宣姬得以抬头起来,也正视着李瑶之。

两两相望,有若云泥。他是天潢贵胄,她则跌入尘土。

可是,让宣姬移不开目光的,是在李瑶之手里的那块魔方,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原本碎裂了的蓝光此刻竟然在他无止境的拼凑下,光辉重新聚集在了一块,冲射而出的光辉形成了一片透明的屏幕。

此刻,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正快速的往上挤。

李瑶之终于开口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如何制止眼下上阳京畿的困境,如何让械……灭绝!”

他看着那块重新恢复运作的屏幕,逐渐恢复了血色,可宣姬不同,她脸色越发的苍白了下去。

李瑶之没有去等云台算计出答案,他率先穿过那透明的屏幕,“不必等云台算计出的答案了,我想了许多遍,答案最终必定是:杀了你!”

李瑶之边走边边说,走到宣姬的跟前。从袖中抽出那特制的匕首,匕首的尾端带着钩子,能够巧妙地将芯片给取出的钩子。

这一刻,宣姬总算是开始激动了起来,“李瑶之,你看清楚,我是人呀!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是械,我会死的。我要你整个上阳京畿,不……我要你整个天下与我陪葬。”

李瑶之的手如同铁腕一样,她的任何言语都不会再阻挡下他的脚步。

当匕首刺破她颈部的肌肤时,那种刺痛划破血肉,有鲜血流下来的感觉让人绝望,宣姬甚至连反抗都没有,只有眼泪不断地落下。

她近乎哀求地说:“瑶,我们回不荒山好吗?权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你带我回不荒山好吗?”

宣姬这一句话,却像是一把匕首,刺在李瑶之的心口处,他的心尖有那么一瞬也泛着酸。可他居高临下,到底此刻不再是那个荒山少年,他是天子了。

他伸出手抬起宣姬的下巴,将身子一侧,让她直视前面那方屏幕,让宣姬看清楚屏幕上的答案。

“宣姬,只是你最引以为傲的云台计算,算术从无错漏,我问了许多遍,答案都是如此,杀了你!”李瑶之的话,伴随着定格在透明屏幕上的最终答案,让宣姬彻底冰冷。

李瑶之也带着绝望,“宣姬,你骗不过自己,你到底还只是想毁了我,你教我……如何信你?”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环绕过她。

让宣姬的头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此生此世,他也唯有此刻这般真性真情地拥抱着她了,最后一次了。

完了,他将手里的匕首刺入她的颈部,那刺痛让宣姬张开口咬住李瑶之的肩膀,她哭泣着,颤抖着,最后在他的耳畔,言道:“李瑶之,李瑶之!算我最后求你,看在你我情分留下玄机,留下玄机好吗?”

李瑶之愣住了,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刻,双眼骤然失身,趴在了李瑶之肩膀上的那一刻,她一身的血迹被红衫所遮,此刻顺着他的手滴淌了下来。

李瑶之才豁然惊醒,即便自己不动手,她也在求死吗?

拨开黄沙的那一刻,她身为械人,李瑶之只觉得惊叹,可当她一袭红衣立于崖顶,成为真正的人那一刻,李瑶之再想掩饰也掩饰不了,心动了就是心动了。

他忽然失声嚎啕了起来,将那块芯片重新插回了她的颈部间,可她身上的血却仍旧止不住地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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