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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尤未可知

从京畿道到上阳,一路上不敢懈怠,也用了几日时光。

回到上阳京畿,便再也不见李瑶之的踪影了,只剩下一个云仆在打点着宣姬进京事宜。

到了上阳京畿,这里是天子脚下,是他们经营了二十年的权力场,对宣姬的戒备也稍微松懈了下来,再没有给她喂药,只不过云仆修改了她的芯片数据。

宣姬也知道,一旦踏进了上阳京畿,就更加不是逃离的机会,何况,她也不想逃。

上阳京畿啊!物宝天华,冠盖云集。

宣姬坐在马车内,怏怏地靠在马车里面。随着车帘子被风吹起的时候,上一遭到这里来还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她靠着龙脉里的械,助李瑶之一路扶摇,她随他一起进京的时候也是坐在鸾车中,万民朝拜,一路笙歌!

那是何等的风光啊!

哪像现在,进京之前李瑶之就避讳先行离开,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被云仆和禁卫看管着,如同无法见光的下水道老鼠,污糟肮脏,近身都被人嫌弃。

宣姬看了看马车外周遭,只有守护的禁卫,不见云仆的身影。但宣姬不用怀疑,云仆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

她是云仆的克星,云仆,也是她的克星。

宣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刻意对着谁,身旁没人,但是却羸羸地开口,问道一句:“我们去哪?”

周边静静的,哪里有人,也无人回应。

但是,却在宣姬的心底浮现出云仆那苍老的声音来,“你走之后,陛下就特地为你建造了一座行宫。”

宣姬了然,没有再开口,但唇边却嗪着一抹淡淡的嘲讽。

行宫,倒不如说是牢笼。从当年她走后,李瑶之就开始为她打造一座更加坚固的牢笼。

云仆是电子计算机,他在远程操控着一切,包括宣姬。

车马一路都行得尤为隐蔽,途中还换了马车,最后宣姬被带到一处行宫前时,天色已经黑了下去。

路程极多,必定是远离京畿闹市。李瑶之不会放任自己远离他的掌控之间,必定不会离皇宫太远。由此……宣姬大略摸了一个准,此地大概在何处,她未必猜不出来。

夜太黑,行宫的牌匾看不清楚,但只能远远地看到恢宏的身影,以及在行宫前面云仆一人提着灯笼,一点光影的模样。

宣姬下了马车,走到云仆跟前,左右环望了一眼,分不清是嘲讽还是真心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有心啊!”

“行路匆匆,不便为夫人接风,实在是失礼了,夫人不要见怪才是。”云仆躬身谦卑地说着,彷如真的是宣姬的多年忠仆,差遣无怨尤。

如果,不知道在二十年前李瑶之问他该如何赤处置宣姬的时候,云台计算给出的答案是杀了她。如果,不知道在二十年后找到宣姬的时候,从芯片上对她实施掌控的话……

宣姬看着云仆,看着看着,唇边的那抹笑逐渐地冷却了下去,声音也顺带着降低了温度,“看你这副模样,真是令我觉得,恶心!”

云仆继续弯着摇,点头称是。

宣姬冷眸相望,又觉得可笑,自己跟一个计算机计较什么,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数据,冰冷冷的数据,只会跳动往前推。

宣姬一甩袖,径自朝着行宫里走去。

里头宫灯熠熠,却不晃眼,周边三步一岗,宫娥伺候花团锦簇,看这样子宣姬来到这里不会有太多委屈。

但是,宣姬看着这里头的一切,眼里不开心逐渐地占据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这里光芒黯淡,或许是因为这里像一座囚牢,宣姬看待这里的一起都是冰冷与荒芜。

她忽然大怒了起来,“李瑶之到底想干什么,他想要做什么直接来找我呀,为什么还要让我面对这么冰冷冷的东西。”

云仆不意外宣姬的喜怒无常,“陛下为夫人准备的一切十分妥当,有何差遣使唤,这满屋子的侍卫与宫婢应有尽有,绝不叫夫人有半点不欢喜之处。”

“我最不欢喜的,就是面对你们这些低等卑贱的械人。”宣姬咬着牙,从牙缝里憋出这么一句。

也是这一句,云仆也抬起了头,深沉地望了宣姬一眼,不开口。

像根木头,喜不露出,怒不外表,宣姬哪怕是重拳出击也得不到个回应,她一路上被那样对待,于她而言就是一种亵渎。

而这种亵渎在此刻,化作内心里滚滚不能平息的怒意,宣姬一怒之下,一把抽出身边侍卫腰间的长刀劈砍而过。

云仆也不阻止,只默然地退了一步,任由宣姬劈砍,宣泄怒气。

身边守护的侍卫也不后退,在云仆往后退却一步的时候,便有侍卫往上一步,也不出手阻止,就这么立定在宣姬跟前,迎上她手里的长刀。

哐。

长刀劈砍下去,一个侍卫从头颅到肩膀落地,皮囊下的钢铁和零件掉落一地。

哐。

又是一刀落下,倒下的侍卫露出闪闪的金属骨骼。

哐,哐,哐……长刀的刀刃不断地劈砍在那些侍卫和宫娥的身上,倒下一个又一个迎上来任她发泄,直到宣姬累了,砍不动了。

她愤然地将手里的刀一扔,转身往里头走去。

“我累了。”

云仆弯弯躬身,目送着宣姬的背影,“夫人累了,就好好休息,等待陛下传召。”

宣姬率自进了这座特地为她建造的牢笼,一众械人宫娥机械性地跟随在其后。宣姬将房门落锁,将自己关在这屋子里面。

她看着这空荡荡的行宫,满屋子的金碧辉煌、宫灯琳琅,却毫无半点生人的气息,“站在这么一个被钢铁包围的地方,再热的血也会被冷却下去。”

宣姬站在那里讷讷地,眉目间的锋锐凛然早已经卸下了,她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去触摸自己的脸颊,再往下走去,指尖触摸到自己脖颈处的血脉,那跳动与温度重新回来了。

这让宣姬上一刻忽然蹿升起来的害怕顿然消散,她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还是有温度的人。”

她这辈子,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这点温度了。

怔怔地,宣姬看抬起头看着,目光从空洞到逐渐凝起了一抹威微光,前面,立着一面照容镜,依稀映出宣姬的容颜。

看着自己不朽的模样,一如二十年前,她庆幸自己选择了一条对的道路。

但她再进一步,看到这面映着自己声音容颜的镜子,依稀透着荧蓝色的光。宣姬心里一漠,忽然上前将遮挡住这面照镜子的帷幔给扯开。

那是一面墙,一面虚拟的屏幕墙,一直在快速地流淌着它的数据,主控台不知道在哪里,但这里跳动的数据,让宣姬彻底静默了下去。

跳动的屏幕中间,映出亭亭的自己。

宣姬凝望着照容镜中的自己,目光逐渐深沉下去,最后如同冷却了一般,只剩下眼里最后的一抹光。

“二十年对我来说不过一梦间,现在我已醒来了,乾坤未定,鹿死谁手,尤未可知呢!”

她微抬下巴,得意笑起,眼里那一抹光则更甚,甚至要比那屏幕上的光还让人无法忽视。犹如远天晦暗的星子,虽然光影微熹,但却始终坚定,始终在阴云的背后俯瞰大地。

任今夜整个不荒山黯淡无光,星云,始终遥遥照耀大地。

玄机站在不荒山上的那方石台上,平坦的石面在轰炸骷髅械人的时候,半个山体坍塌了一半,台面也断了大半。

夜风吹来,撩起了她颈边的墨发,从颈部后面仿佛还能看到尚未全部愈合的淡淡疤痕。

站在这里,可以很好地俯瞰整个不荒山上下,一切尽收眼底。

玄机站在这里许久了,看着下面的人忙碌非常,她闭上了眼睛,靠着大石头坐下,微蜷起一只腿,将手搭放在膝盖上。

背后,大石头的冰凉一阵阵地传进了脊椎骨,她甚至能够感受到夜的微寒在一点点地侵透自己的肌肤,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有种像是在透过这双眼睛看别人的感觉,那种内心巨大的空洞,被挖走了一片无法填补的冰冷与空虚。

玄机看着这双手,讷讷地问了句,“我到底是谁?”

这句话一问起,心里有个陌生名字不断地在回旋,似乎冥冥之中有某种牵引在告诉自己,她的本质应该回归哪里。

但是,山下有兄弟走来,接档成群地,路过这方大石头的时候,又会扯出一抹笑,冲她喊道:“机姐!”

机姐!

玄机!

脑海里面的空洞在这个问题回旋之下,有一种电击似得感觉从天灵往上窜,她疼得一下双手捂住头,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面镜子,照映着自己的全身容颜。

玄机豁然睁开了眼睛,“不,这个不是我!”

她怎么可能长那样,可玄机怎么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看到另一个人所看到的东西?”

“因为,我就是你。”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忽然蹿升起来,是那个从镜子之中照映全身的女子,这是玄机第一时间传达进心里的想法。

玄机吓了一跳,忽然从大石头上站了起来,左右看了一圈,确定了身边确实没有其他的人,玄机才又坐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冷汗全身了。

山寨下面,小小呆呆地从葫芦的房间里走出来,似乎受到了了什么打击似的,平时咋咋呼呼看谁都不爽的模样,此刻全然不见了,反倒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直木讷地往前走。

自玄机醒来之后,小小就一直黏着自己,虽然她嘴上时常没几句好话,但是玄机还是感受得到她的热情。

现在看到小小这样,玄机不禁开口唤了一句,“木头轮子。”

小小被这忽如其来的叫唤吓了一跳,左右看了一眼,才发现玄机坐在上面的石台俯瞰自己,小小抿了抿唇,努力地维持着平时的高傲模样。

“谁是木头轮子呢!”说罢,小小又忍不住地嘀咕了一句,“很快就不是了。”

“哦?”玄机耳尖,听到小小最后这一句,有些狐疑,“为什么很快就不是了?”

小小抬起头,看着玄机,似乎在酝酿什么,但其实是她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诉说。想了半天,小小才开口问道:“以前我在红崖的时候,里面的人老是说,械和人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们看似坚不可次,但其实只要找到弱点就不堪一击。”

以往红崖二十年,在不荒山遇到的所有人,也全都是这样。

因此,小小对这样一番话是深信不疑的,直到现在……小小眼里仍旧有惊疑,有质问,但更多的还是意外和惊喜。

“那现在呢?”玄机见她没往下说,又开口问。

“现在,是他们收留了红崖里的我们,那个莴瓜……还帮我重新做了一双脚,他说接下来,还要重新帮我打量一副躯体,已经在开始做模型了。”小小说着,声音逐渐地小了下去,慢慢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两边已经浑然开裂了的木头轮子。

这对木头轮子是出自葫芦的人,他应该也是摸准了时间,知道小小这对轮子用不了多长的时间,所以,重新给她做了一副身躯。

玄机自觉好笑,“这是他的工作。”

“不是。”小小否决了玄机的话,斩钉截铁,“他大可以不这样做的,狮子都没来得及帮我打造好的躯体……”

小小说到一半,话语忽然顿了下来,想起狮子了。

也想起了葫芦。

在玄机走后,葫芦一直忙碌着的双手也停了下来,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小小,“小丫头片子,快撑不住了吧,等你这双轮子坏了之后,我看你还怎么出去做坏事。”

这猥琐的莴瓜,小小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干脆翻起自己的脚,哐的一下踩在葫芦的工具上,小小的脚是木头轮子,但骨头却是钢铁的,这一脚踩下去,这些工具基本都变形不能用了。

“你这小家伙!”葫芦气得脸都鼓起来了,“怎么这么坏呢?”

葫芦要起身来抓她,小小哼了一声,高抬自己的下巴,“我就是坏,不坏我就不叫小小了,整个红崖的人都拿我没办法,凭你?”

不自量力。

小小心里不屑地嘀咕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在小小转身的时候,葫芦还来不及起身呢,却赶紧说出一句,“你那对轮子用不了几天了。”

小小神色一顿,没有回头,只在鼻息之间冷冷一哼。

你们人类,就是虚伪的东西,果然还是在看我的笑话,笑吧笑吧,这对轮子用到哪天是哪天,什么时候坏了就坏了,大不了继续当个残破人偶。

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天塌下来都当被子盖。

小小继续往门口滑去。

可葫芦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再也难以自持了起来。

“我给你重新打了一双腿……是腿!”葫芦强调着最后这两个字。

想要在人的世界里行走,最好还是有一双正儿八经的腿,老是滑着轮子多不好,莫说寻常人见了肯定害怕,就是她犯了错想要追,都追不上。

嗯,这就是葫芦日夜赶工为她重新打造一双腿的动力。

小小那你置信地回头,她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到的,“你说什么,你为我重新打造了一双……腿?”

腿呀!

不再是残次品的模样,而是有正儿八经的一双腿,可以走路的东西。那是小小艳羡了多久的盼望,狮子曾经的意思是给她彻头彻尾地重新按照原本尺寸打造一副身躯。

可那太难了,宣夫人的手艺,狮子费尽二十年没彻底做完,还没竣工呢,红崖又没了。小小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谁知道,这颗猥琐的莴瓜……此刻看在小小的眼里,竟然也开始顺眼了。

葫芦对她说:“再等我一两日就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许使坏,不许伤人,不许到处干坏事,特别是干坏事之后还去取笑人家,还有……”

“知道了知道了。”小小不耐烦地转身走去,这下不管葫芦在后面说什么,小小都没有再回头,她的眼眶里,真讨厌,怎么还会有人类那种湿湿的咸咸的液体流下。

小小只是想狮子了而已。

全天下,也就狮子经常在自己耳边叨念着:“小小,不许干坏事,不许捣乱……”

“你就是吃不下教训?你不但做坏事,做了坏事之后还回去取笑人家打不过你?你很厉害?……呃?这么厉害,咱们干一架试试看。”

“臭狮子,你放我下来,我不想被钉在柱子上。”

哼,臭狮子。

还有臭葫芦,怎么跟狮子一个德行,就喜欢婆婆妈妈。

玄机听着小小这略显得跋扈,但掩饰不住内心感动的模样,想了想,道了一句:“那他们……也不算太坏。”

“是不坏。”小小叹了一口气,“出了红崖,他们说有善恶,有好坏……我是不信的。”小小说着,深吸了下鼻子,以一种懵懂的姿态看向玄机,并向她请教,“其实,人和械是能和平共处的,你说对吗?就像你,就像他们一样。”

这下,是玄机愣住了。

一样吗?

她不知道。

但是看到小小现在这模样,以及说的葫芦的事,玄机点了点头,应了句,“应该,可以的吧!”

和平共处?现在不荒山这里,不就是人和械一起生活着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今晚内心的柔弱处被自己暴露了,小小有些矫揉造作地又板起一张脸,没有再和玄机继续谈下去,咬着牙蹦出一句,“我走了。”

却在滑轮没滑出几步,小小顿住了脚步,对玄机叮嘱道:“其实,他们都很担心你,你赶紧想起自己是谁吧,今日你那模样……怪可怕的。”

怪可怕的,多可怕?

听到小小这话,玄机的心里忽然落了一坎,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小已经滑着轮子走远了。

玄机垂下头,看到那把取鳞还在自己的身旁,那冰冷冷的兵器,她着实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她伸出手去握住它的时候,玄机能够感受到这把兵器的共鸣。

“也是该自己找找办法了。”玄机说着,提起取鳞跃下石台,重新朝着葫芦的屋子走过去。

已经夜半了,葫芦的屋子里一贯地灯火通明,玄机走到门口的时,忽然听到里面人声嘈嘈,居然不止一个人在里面。

“今天机姐杀人了……”说话的是白花花,声音还带着怯意。

杀人了?玄机脚步一顿,心也忽然一震。

玄机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定住脚步在那里,静听他们在说什么。

开口的是曹猛,在询问崔探花。

“军师,你说现在的大当家,还是原来的大当家吗?依我看,械人果真是带着杀性,和不可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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