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奔第三

其实故事的一开头，和那话本描写的并无二致。

英俊的江湖儿郎救下了礼佛回程被拦路抢劫的贺家小姐，打退了山匪，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英雄救美。

那侠士最近在关键时刻替贺家小姐挡了刀，受了重伤，贺家重恩，邀请其到府上养伤，最终二人互生情愫，囿于世俗与家门不能在一起，决定私奔。

与话本里面，携手逍遥于世间的美满结局不同的是，这场私奔，并没有成功。

贺兰婉的贴身丫头害怕被牵连，向贺丞相告了密。贺丞相震怒，这场私奔，迎接的并不是执手白头，而是棒打鸳鸯。

徐芊芊听着贺兰胥讲述，心下了然，被自己猜的七七八八。

她心里有个疑问，好奇道：“那位...侠士，叫什么名字？”

贺兰胥如实回道：“姓薛，与那话本上的名字一样，薛熙思。”

“哦。”徐芊芊把这个名字的发音对上文字，在脑海里滚了一遍，只觉得莫名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换了个思路，又问道：“他们本来准备私奔到哪里？”

“...西域，”贺兰胥沉了沉声音：“家父截获了他们的信件，说是要去西域。”

徐芊芊突然想起了什么，摸出了袖中的那颗绿色的玉石，突然激动得站了起来，诸多猜测尽数汇到一起，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答案。

贺兰胥见她的反应，微微皱眉。

徐芊芊正色，语气严肃地问道：“贺公子，你实话告诉我。”

“那位薛熙思薛公子，是不是，涂琴国人？”

胤朝地处中原，东部靠海，和徐芊芊自己世界里的故国其实差不多，北接北戎与狄国，东南接东蔲，隔海东望云舟国，西域有丘里、名男、大尹等一众小国为邻，小国带之后，是西域最大的国家，涂琴。

徐芊芊研究过这个大陆的风土人情，将其与自己所在的世界一一对应上，涂琴大约等于古代时的波斯，同样是地大物博，富饶非常，但和中原胤朝因不相邻的缘故，交往并不是十分密切。徐芊芊对这个国家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她在翻阅卷宗书籍时，看到了他们的文字。

是希腊语。

她的主修语种之一。这让她很熟悉。所有事情连在一起，倒让她回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专业知识，例如学习语言时学习的文化史。

薛熙思。其实应该是胤朝这边的古音译，如果以现代的翻译腔来说，应该叫薛西斯，或者泽克西斯。这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古代波斯大帝的名字，所以徐芊芊记得十分清楚，当听到这个发音的时候，也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再加之那个贺小姐给的信物，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是波斯特产的松绿石！是中国古代丝绸之路里的宝贝，得名于其“形似松球，色近松绿”的特点。

那位薛公子，应当是个涂琴人士。

贺兰胥不言，却点了头。

徐芊芊觉得说不定自己还能跟这位波斯帅哥聊聊家乡话，她一边给自己续茶，一边继续问：“这位公子如今身在何处？”

贺兰胥放下了茶杯，微微叹了口气，却不再拐弯抹角，只缓缓道：“死了。”

“他与兰婉约定夜奔的那一晚，被家父派兵劫杀在赴约途中。”

壶中倾倒的茶水溢满了出来，徐芊芊出神，等到茶水沿着桌边往下滴，弄湿了裙摆时，才回过神来，她心下骇然，动了动唇，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贺兰胥继续说了下去：“徐小姐，兰胥此来，是想求徐小姐一件事情的。”

--------------------------------------------

也是夜里。

徐芊芊带了徐国公府的人，行事低调地再次来到了京郊的贺家别院里。

她记忆力极好，轻车熟路地凭着记忆找到了贺兰婉所在的偏僻小院子。这次不同，贺兰胥给了她钥匙。大门和院门以及房门的钥匙通通给了她，这才让她免去了翻墙的活计。

打开那房门的时候，里面的人其实是被吓着了的，但下一刻，喜大过惊，徐芊芊刚刚推开门，贺兰婉的容颜便直接映入眼帘，她是哭过的，脸上泪痕犹在，喊了一声，“薛郎”。

但来者并不是他。

徐芊芊先前是没有见过贺四小姐的，只听传闻说过贺兰婉生得如同出水芙蓉，温婉动人，又才名颇佳，是位玉京很受世家青睐的娶妻人选。但徐芊芊此时却从对方身上看不出个什么温婉动人来，她只看到了憔悴，瘦削，神色恍惚的贺四小姐。

“高乐县主...”

贺兰婉却是见过原主的，她被关已久，不知徐贺联姻的传言，此时也很是不解为何这位会出现在此处。

徐芊芊“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拉过贺兰婉的手，将那枚松绿石塞入贺兰婉的手中，细细放好，不敢看她。

贺兰婉由着她这一举动，看着那信物知晓了徐芊芊就是那日之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她哽咽道：“他...终究是不肯来？”

徐芊芊抿着嘴角，摇摇头。

她抬眸瞧见贺兰婉茫然无助的表情，一时也做不出个决断来。

贺兰胥求自己以徐国公府的名义带走贺兰婉，将其安置他乡，因着此事本已见不得光，贺兰婉在贺家本就已经是个棘手麻烦，只要日后事情不闹大，贺兰婉此人再也别出现在玉京，凭徐贺两家的关系，贺家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他诸多事情，皆由徐芊芊自己来决定。她现在便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贺兰婉，她的情郎已经身死的事情。让她觉得自己遇人不淑，情伤过后，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还是让她明白对方的心意，但是要面临余生的遗憾痛苦呢。

“小姐，我们可能要抓紧时间了，夜深了，玉京城门已关，若再迟，便不好渡河了。”

见徐芊芊出神，裹在黑衣里的阿念提醒道。他是听到徐芊芊的计划后执意跟过来的，就是生怕自家小姐会遇到什么危险祸事，时刻警惕着。

徐芊芊闻言望了望那天，月黑风高，天幕黑得像是要滴出墨来。除了他们打着的灯笼一丈以内，周遭什么也看不见。

听贺兰胥说，贺兰婉与那异域的情郎，也是在这样的夜里私奔的。

背离灯火通明的贺府，抛却一切荣华富贵，揽上一身的传言骂名，知书达理的名门才女，娇生惯养的贵府小姐，义无反顾地投向了黑夜之中，乘上小渡口的野舟，凭着一腔孤勇，只身向从未得知的远方，奔向她的恋人。

徐芊芊忽然觉得，贺四小姐，或许，没有她想得那么脆弱易碎。

阿念仍在催促着，徐芊芊却让他们都停了下来。

玉京的郊外，再往外走，是护城河，再远，是流向四方不知名的小溪河流，足以承载一叶扁舟，将眼前人送到胤朝的每一个地方，更远，是千万重山，是茫茫天地。

人活在世上，有的人清醒，有的人甘愿沉醉。

贺兰婉，应该是愿意清醒的，她也需要，需要一个答案，需要余生的一个方向。

夜幕终于全部落下之时，万籁俱寂，冷冷清清的月光也无端静默起来。话本中的女主人公，最终还是得知了情郎的死讯。

徐芊芊尽量让自己变得柔和，不去刺激贺兰婉，她道：“薛公子，想必是希望贺小姐余生能幸福的。”

出乎徐芊芊的意料，在听到薛熙思死讯之后，贺兰婉并没有情绪崩溃，她甚至没有哭，身上是一派超乎徐芊芊想象的平静。

她想在这张憔悴的容颜上找到点什，却见对方目光深邃，无悲无喜。

良久，像是释然，她听贺兰婉竟是笑了。

不知自己是不是眼花，那笑不带悲凉，不带嘲讽，是真真切切的笑，为她憔悴的枯容陡然染上了几分颜色，仿佛让徐芊芊在这一刻看到了传闻中的那位贺四小姐。

出水芙蓉，温婉动人。

“薛郎，”她低低唤了一声，“承蒙欢喜。”

贺兰婉笑着，看向徐芊芊，目光中是如水的温柔，像是氤氲着一场云雨，困着一场故梦，她轻声道：“徐小姐，愿意听个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