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凡人

夜幕渐起，残阳如血。

正午峡以北三十里，一片浓密的树丛中，火光若隐若现。

苏离殇用树枝拨弄了几下火堆，又抬头了一眼呆坐在另一边的贺无奇，轻轻叹了口气。她在火堆边上拔起一支插在地上的树枝，树枝顶上的干粮已烤得焦香四溢。

“来吃点吧，一会儿还要赶路。”

贺无奇却是没听到一般，只是蜷着身子继续发呆。

“那……我们说会儿话？”

“……”

这类尝试苏离殇已经做过很多次，可换来的只有沉默。

“啪”

热腾腾的干粮撞在贺无奇的额头上，又落在脚边。他终于动了动手，抹去了前额上的热灰，随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姿势。就这两下，衣服上干涸的血痂已经纷纷碎裂，淅淅索索的落了一地。

“起来！你这样青曦就能回来嘛？”苏离殇可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一直忍到现在已经是尽力了。

“就是你把我拉走的……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他，你不是不会抛弃同伴么？”贺无奇到了此时才终于抬起头，一双暗淡的眼望向她。

“为什么？”苏离殇压着怒气道：“因为救下你，才是他的愿望！才是……同伴的遗愿。”

“我宁愿留在那里……”贺无奇低下头，整个人透出一股颓丧的气息。

“你！你得知道！我们的命已不是自己的……为了镇边城的千万百姓，我们也得继续北上，去戳穿他们的阴谋！”苏离殇捏着拳头道。

“又是北上……你是为了镇边城，为了苏战……才没去救他。”贺无奇的声音又冷又轻，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苏离殇的耳边，刺入了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苏离殇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簌”的一声站起身，怒道：“好啊！是我抛弃了他，就是为了苏战，你要报仇吗？来啊！”

她一甩手便将一条黑不溜秋的玩意砸入贺无奇的怀中，随即那黑黢黢的东西忽然“哗棱”一声划落半截，露出了雪亮的刀光，这是直接是把刀给扔过来了。

贺无奇盯着那残存着血痕的战刀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拿了过来。

“好！”苏离殇见状也亮出架势，一招进步撩掌欲迎他的刀势。

不想却听得“啪嗒”一声，只见这小子直接将刀归鞘丢在干粮旁边，再次一声不吭的蜷缩起来。

“你……”这种油盐不进，一言不合就躺尸的家伙，是真的让人火冒三丈。苏离殇的血压蹭蹭的往上涨，咬牙切齿的念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起死在那里！！！”

……

为免大伙看得一头雾水，我们把时间往回倒一点，回到正午峡刚开始崩塌的那一刻。

贺苏二人眼看着青曦刀阻羊魔，又一起摔落峡底……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不如人意，在二人恨不得峡谷立刻崩塌之时，它就是摇摇欲坠死命坚持。如今他们盼着青曦能脱身而出之时，整面山壁却咯嘣咯嘣的震颤起来，只听沉闷如雷的轰鸣声如有实质般自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随即山石落木似缓实急的兜头而下，摔落的中心正是青曦与羊魔的所在。

“曦哥！”贺无奇目眦欲裂，费力的爬起身想过去。

“快走！”苏离殇已彻底打通了后路，伸手来拉贺无奇。

“咱们……咱们快去救曦哥！”贺无奇顾不得疼，跌跌撞撞就要往回去。

“来不及了！”苏离殇再次将贺无奇拉过来，悲伤的朝青曦落下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已成了一座十米多高，乱石碎土草木纵横的小山。

“曦哥不会有事的，一定还来得及！”贺无奇用力挣扎。

“不行……”苏离殇拽住他硬往外拖，“现在整个峡谷都很危险！！”

虽然暂时只塌陷了十几米的范围，周边只是落下些小块的石头土屑，看来并不像有风险的样子。但苏离殇心中的危险预警一阵高过一阵，此时若是有人用耳朵贴住崖壁，想必立刻就会察觉到谷中的震颤已由点向面蔓延开来，不时夹杂着“咔啦……咔啦……”的脆响。原来看起来还算平整的崖壁内部已布满裂缝，且还在慢慢膨胀中……这由砂岩和页岩组成的峡谷，就仿佛将碎砂与石片硬挤在一起，看起来是坚固的石头，实际只需打开一处破口，便会发生联动的坍塌。

“不……不行……”贺无奇被苏离殇拖着朝峡谷外而去，走出一段路后他终于不再挣扎，沉默的跟在苏妹子身后。直至正午峡中再次传出轰隆隆的闷响，腾起的巨大烟柱隔着老远都能看得清楚。

二人惊讶的对视一眼，连忙又往回赶了一段，这才发觉那数十年不曾改变的峡谷，已由原本的）形状从中心塌陷开来，如今已是个中间鼓两边窄的模样，就像一只竖立的眼睛。之前狭窄的谷缝几乎被土木石块填满，就凭他们二人要想在这种情况下挖个人出来……除非他们开着挖掘机。

“那边有人！”苏离殇发现峡谷顶上，居然有个矮胖的身影。

那道身影似乎也发现了苏贺二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堪堪停在崖顶边缘，完全不怕会塌下去似的。

“是凶煞！那个……骑马的胖子？”贺无奇对鼠三还有些印象。

“凶煞……”苏离殇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咱们必须走了!”

“可青曦还没出来！”贺无奇反对。

“那人既然到了，凶煞的援兵想必就在附近……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苏离殇此时状态并不好，等同于刚跑完一千五百米又立刻打了场群架，这样换成一般人早就瘫倒了。

“不行，青曦……”贺无奇还在争辩。

“青曦死了！”苏离殇大吼一声，沉默了片刻，又放低声音道：“我不能让你也死在这……”

……

为了避开凶煞可能的追击，他们只沿着官道走了一小段，便拐入了密林之中，并在天黑前顺利燃起篝火开始休息补给。

逃亡时还好，一旦安静下来，人就会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什么……刚刚失去的那个，同伴、兄长、亦师亦友，永远护在自己左右的人。

青曦死了……

简单的四个字，贺无奇却始终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是纠葛已深理不清，又或者是一厢情愿的把它当成一段幻影、一个噩梦，也许下一秒额头上就会被弹上一下，醒来就能再看见他淡然的面容。

贺无奇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人，偶尔有头脑发热的时候，却也会被比他更坚决的人说服，崩塌的正午峡已证明了苏离殇是对的。虽然他恨自己无能，却只能去怪苏离殇拦他……以伤害亲近之人的方式，来逃避这一切他不愿也不敢想的事情。

可事情却不会就此过去，始终响彻脑海之中，如丝如缕……挥之不去。

“如果自己不是那么惫懒，或许就能跑得更快不会被轻易追上。或许可以帮忙打开后路一起逃脱。或者能及时赶到将青曦拖离危险……”

这或许就是凡人的问题吧，逃避问题、推卸责任、不敢坚持也没有恒心，该着手解决问题的时候，却只会去想当时如果怎样怎样……这也是为什么，凡人从来都不会是主角。

……

时间回到现在。

差点动起手的二人默默的坐了一刻钟，随后苏离殇忽然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她将干粮、水袋、盘缠，乃至兵刃一样一样分成两份，再细细的打成包裹……可怜凶煞的先遣队不仅被她砍倒一地，还成了物资补充的仓库，这些都是她顺手从死尸身上扒的。

贺无奇虽仍是一副颓丧的模样，但注意力还是不受控的一直往苏离殇那边飘，尤其是看到那两个包裹之后……人家哄他的时候非要乱发脾气，把人惹怒了又开始暗暗后悔，这事儿做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犯贱。

“你还是跟那会儿一样……实在让人倒胃口。”就在咽了数次口水想要开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这声音是……”贺无奇一颤，不由得将目光慢慢移向了胸口处的石坠。

“啊，不错……至少记忆力还行。”还是那个声音。

“你想干嘛？”贺无奇试着从脑海里问道。

“我想干嘛……哈，我想告诉你，赶紧绕路回去吧！你万一死在这，我可就不好办了。”石坠嘲弄道。

“你这是怕我死的态度么……”贺无奇忍不住暗自吐槽，接着猛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瞪大了双眼。

“啊……没错，你脑子里想什么我能知道，就比如，前几天你抱着那个暴躁女……”石坠用揶揄的语气说道。

“你闭嘴！”贺无奇脸色通红的叫出声来。

“嗯？我说什么了么？”苏离殇抬眼望向他，见他低头无语，只得摇头道：“也罢，我正好有话要跟你说。”

她将一只包裹背在身上，又将另一只包裹递过来道：“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杀他……也不知道后面还藏了多少陷阱，不过确实是我将曦公子和你拖入了此事。”

苏离殇见贺无奇不接话，轻叹一声将包裹放在他的脚边道：“事到如今，无论多危险，我也得将此事通知镇边城。但你却大可不必，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回去。回王府吧，最好另换一条路走……如果能快些带援手回来，或许曦公子……”

“你也让我走么？！”贺无奇终于抬起头来……心疼的感觉，不知是因为自己百无一用，还是因为那抹冷淡与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