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巷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看不见星星，只有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天边。仰头望去，暗红的光晕照亮了半边天。

灯火辉煌的夜市上依旧人声鼎沸，人们热烈的喧闹着，笑骂着，在五光十色的世界中延续着与白日里所不同的生活，丝毫没有要睡去的意思。

就像这座城市一样。

街口自助餐的拐角，穿着橘色工作服的老人推着清洁车，小心避开卖鱼店边的污水沟，兜着车上大袋小袋的垃圾，慢慢拐进了小巷子里。

巷子边上堆着不少建筑剩下的河沙，车轮从上面碾过去，带起松动的地砖发出了滋滋的响声。跟着，阴湿的墙角下，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沙堆后面溜了出去。

两点瞳光幽幽，是只夜里出来溜懒的大猫。

没有去理会它，脸庞瘦削的老人家咳着嗽，嗓子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横穿过这两三条巷子，沿着街边走上十几分钟就到转运车那边了，正好今天还不算太晚，可以早点下班回家。

这样想着，越发熟悉的道路，让老人的脚步隐约都轻快了几分。巷子里昏暗的光线落在花白的头发上，似乎也透着几分乌色。

路过餐馆的后厨时，满是油污的木桌和水桶就那样平白的摆在巷子边上，厨房的门缝里透出光亮，照着上面一只生锈的门牌：

——西八巷十六号。

吐出一口痰液，他咳得顺了气，从另一边让开了清洁车，免得挂落了垃圾。

又走了没几步，刚要把车子推转回巷道中间，脚下就一滑，踩着的感觉不对，老人下意识地腿一撑，站住了步子。

扭头撇了一眼，映着门前的小灯，脚边看着像是个红色的小纸片。

老清洁工人的动作微微有些顿住了。

像是时间也跟着顿了几秒。

这才放开车把手，老人慢慢地蹲下身子，慢慢地探出手，又慢慢地捡起了那张纸片，用力擦了擦上面的灰。

一个许多人熟悉到无以复加的面孔，正对着他露出和蔼的笑容。

……

保洁车慢慢滑出了巷子，又一次回到了夜晚街上热闹的光景中。

隐蔽在墙壁夹角间的身影，不发一言，默然注视着老人逐渐走远的背影。

良久，有人才压了压帽檐，背着包轻轻走了出来。确定四周近处无人后，靠墙搭起几块零散的砖头，踮高位置后摸索着取下了一只利用变形支架简陋固定在雨棚上的手机。

原本方向正对着巷子中间的手机，机身前端的摄像口此刻依然带着一圈浅浅的绿色荧光，不仔细看的话会让人很容易忽略过去。

它仍然在忠实地工作着。

昏暗的光线里，有人收拾了手尾，转过身匆匆走向巷道的另一侧。渐渐的，同样消融在了长街的夜色里。

———

———

笔记本的屏保上，幽蓝的数字走到了零点。

有人说过，现代社会里，半夜都还没有入睡的人，不是在等待兰花共眠，就是游荡在午夜里的网络幽灵。

谷胤对此不可置否。

他正坐在桌前，反复研究着手机上的一段视频。

看得出来，视频的画质相对较差，色调昏沉，即便清晰度没有受到大的影响，但成像却并不是那么明显，多半是在光照条件恶劣的情况下进行的拍摄。

从影像内容的角度来看，像是从高方位投下的监控：一个推着大件物体的黑影，正从镜头下缓缓走过。只有在经过一些路灯或是其他光亮区的时候，透出的景物从昏暗中显露了轮廓，才能勉强看出，那是一个身着环卫服的老人，正吃力地推着蓝白相间的清洁车向前走。车轮和地面摩擦，带起咕噜噜地声响，混杂着几声猫儿的轻呼。

依照视频中两侧的房屋环境来看，拍摄地点大约是位于一处窄街，或是居民巷道中。

直到经过一处房门前，人影突然晃了晃，停下了脚步，随即蹲下了身，似乎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又向着四周的地上张望了几眼，这才起身继续推上东西，不一会儿便脱离了拍摄范围。

短短的两三分钟时长，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视频，让谷胤打开设置，从头到尾的重播了好几遍。

说是看视频，青年也看不出什么反应。只有在清洁工蹲下身时，他忽然点开了调速功能，一帧帧的慢放画面，仔细研究着黑影模糊的动作。

直到又一轮播放结束，老人有些佝偻的身形缓缓消失在了镜头外，谷胤才摇摇头，将鼠标从重播的标识上移了开来。

关掉视频，稍稍考虑了一会儿，他的目光随之投向了桌上。

老式出租屋里的方木桌上，笔记本电脑本来已经占据了正中的主要位置，其他如纸巾，水杯，水果袋之类零散的杂物则贴墙摆在一边。

此时，一个黑白相间的格子背包，正静静放在电脑的左手边。

青年拿下包来，拉开拉链，从包里取出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像是处理洋葱般层层剥开了外面包裹着的报纸。

那是看起来一本单指厚，几寸长短，黑色外封的笔记本，书薄之流。

平平无奇的外观，普通的黑色封面，表皮正中是菱形的大块留白，没有印刷任何文字，样式上也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非要让人形容，大概更像是一件路边流动书摊上标价不到两位数的小商品。

……如果除去它的内容的话。

翻开书面后的第一页，满是空白。年轻人轻轻又翻过了一页，与寻常笔记本一般格式的第二页上，有着一行看似黑色碳素的简短笔迹。

——“此行文字写下的同日二十点左右，在广陵南街西八巷，有人偶然捡到了一百元。”

一行看不出含义的寻常内容，以及……陈述句的格式。

但稍一联想到笔记本主人刚刚所观看的视频，却让人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感。

页面中下方，本该是页码的地方，则是一个透着古怪的【？？？:5746】。

青年眨眨眼，耐心的注视着这一页。

事实上，很快，他就察觉到了意料之中的变化。

并不算显眼的差异感，随着时间推移肆意增长。这一行短短的字迹，正以肉眼难以真切体会到的的速度缓缓褪去形迹，一笔一划之间的黑色，正在变得愈发浅淡起来。

包括当人拿起笔记本，对着光仔细映照观察时，甚至能发现文字在纸上对应的刻痕都逐渐变得“平整”起来。

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这一页纸正在回归被人书写之前的时间点上的状态一样。它曾被书写过的痕迹，也正烟消云散。

下方页码的位置，那个奇特的【？？？：5746】，准确的说，是其中那个不起眼的“6”，在短短的时间里，线条骤然间如同获得了生命般“活”了过来。

就在谷胤的注视之下，仿佛水波微漾，石沉水落，“6”稍一模糊，下一瞬，便已无影无踪，原位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数字：“8”。

【？？？：5748】。

纸还是那张纸，字体还是标准的印刷体，与之前别无二致。

不到一会儿，“8”又如法炮制般的变成了“9”。

而自家的手机相册里，几张刚刚对着这一页拍下的照片上，与这串字符对应的位置处……却是空白的一片。

除去纸页本身以外，摄像传感器什么也没能捕捉到。

谷胤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摘下眼镜，手指按住纸面，轻轻摩挲。

但就像已经试过的许多次那样，触觉中没有反馈回丝毫的古怪之处。

平滑，而略带摩擦的质感，的确是寻常纸页的感触。随着撕扯力道微微加大，人甚至能够真切地体会到，纸页中的纤维结构逐渐逼近断裂的边缘时，那种紧绷的张力感。

普普通通，感觉不到问题。手如实的这样报告大脑。

只是有时候，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至少，以青年人短短二十余年来的人生经验来看……这本笔记当前所表现出来的性质，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挑战着普通人的世界观。

已然超乎常理之外的——“异常”。

略一沉吟，似是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桌上的笔记本，谷胤拉开了桌腹中的抽屉，从出现在眼前的一摞普通笔记本里，熟练地抽出了一本外形与之颇为相似的浅灰封皮笔记。

眼镜又一次回到了主人的鼻梁上。

笔尖熬着夜，忙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