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0 章

虎杖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做过很多梦，最后都忘掉了。

也许这个梦他最后也会忘掉，但这一刻的心情，他也能忘掉吗？

被灰团抓住是意料之中的事，对方熟悉环境，拥有变形的能力，但这么快被抓住还是没想到的，这要归结于对方迅速的追击。

自己逃，对方追，跟说好了一样同时出发，这种默契说来挺讨人厌，真遇到还有种莫名的恶心感。

雾气的绳子缠上脚踝时，虎杖的心情是十分无奈的，他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为自己并无任何惊喜的结局。

下一刻黑暗吞噬了他，虎杖再也看不见博物馆的灯光，再睁眼时他已置身梦里，说来奇怪，尽管并没有人告知，但虎杖就是知道自己在做梦。

大多数人都有过同样的经历，知道是梦，但是无法醒来。

如今的虎杖就是这种情况，他尝试着清醒，给自己一拳，疼是真疼，但是什么用都没有。

梦中的自己仿佛遇到了麻烦，神情阴郁的在帐中寻找着什么，诡异的熟悉感慢慢浮上心头，少年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他一次做这个梦。

他总是做梦。

夜夜纠缠的噩梦是少年的隐痛，他总是做梦，梦醒后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现在想来，他会做那些梦恐怕是灰团搞的鬼，对方潜伏在他身边，一直默默无闻，等一个天赐的良机，好让他再也醒不过来。更糟糕的是，对方等到了。这是灰团的幸运，也是虎杖的不幸。

来不及多想，梦里的画面在沉默中发生变化，虎杖发现自己附在了梦中的“自己”身上，视野跟着扭转，光影迅速转变。他的视野最终定格在以梦中虎杖为中心的第一视角。

又过了一会儿，环境也开始切换。周身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清晰，内容几近真实，空气中泛着凉意，那真的是非常非常逼真的梦了，每一个小细节都无比缜密，仿佛现实中才有的严谨。

一般来说梦是不考虑逻辑的，但这个梦显然不是。虎杖站在原地，一时有些茫然，难道灰团费尽力气地抓住他，就只为了让他做一个格外逼真的梦吗？那也太可笑——

万一不是梦呢？

万一......

这个念头让虎杖的心抽搐了一下，拧劲儿般发疼，灵魂体本没有心脏的概念，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心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很疼。所幸这种疼痛只持续了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按捺不住的紧张和忐忑。他有点坐立不安。经历过无数次梦境的灵魂先一步对他发出了警告。

虎杖听不懂，他只能手捂着胸口跟梦里的自己一起行动，对方仍在不停寻找，虎杖注意到他抓着一顶白色的棉线帽，对方是在找人，很可能是一个女人。

没过多久，他停了下来，大概是找到了，步伐开始轻快，身体也放松下来，虎杖眼看着自己的手伸出去，就要落在那个女孩儿的肩上。

紧接着，就像三流小说常写的那样，意外就这样发生了，那个女孩儿在他碰到她的前一秒迅速膨胀，几秒内就胀成一个臃肿丑陋的肉块儿。

梦中的自己睁大了眼睛，被扑面而来的肉浪掀翻。

虎杖还没来得及对此表示惊讶，下一秒，画面又变了，刚刚变身的女孩儿已经变回来，现场一片狼藉，像经历了一场战斗。

他的掌心里都是血，指缝里有碎肉，还有白白的什么东西，虎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

他看见自己朝那个女孩儿走去。

对方仰起脸冲他说话，脸上是镇定的表情，她说：“杀了我吧，你赢了。”

“......你体内的诅咒已经祓除，我会保护你直到游戏终......”

“不必了，”她打断道：“谢谢你的好意，绫和礼子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你是个好人，虎杖悠仁，但你不能永远保护我，我也撑不下去了。”

“......”

“你需要积分，死灭洄游一旦开始了就不能终止，这个结界内的人死光了，还有下一个呢，我不想看你死，你得拿到术式。”

对方朝他笑，说谢谢你救了我们三个，对不起，没能撑住。

“杀了我吧，让我变成你的积分。”

长久的沉默。

“......好。”

虎杖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过去，震惊的发现对方居然真的打算按她说的做，他听不懂什么死灭洄游，什么积分，什么术式，但那是人啊，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能控制自己不要点头，不能控制自己不要伸出手，把那个浑身狼狈的女孩儿温柔地拥进怀里。

对方的衣服已经不剩什么了，他给她披上外套，整理头发，戴上柔软的棉线帽，宽大的风衣把她整个人遮住，包括那些裸露的皮肤和未愈合的伤痕。

他看见自己举起手，那只手宽厚有力，指节上有疤，轻柔地落在女孩儿的后脑勺上，缓缓用力——

“啪”

那颗头爆了。

虎杖吓傻了，热血淋了他一身。

滚烫的液体仿佛能灼伤灵魂，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干呕，他想吐，但他控制不了身体，只能在意识里不停地发抖。

灵魂的震颤是痛苦的，一阵接着一阵，身上的粘腻感是那么真实，好像他真的浸泡在血水里，要命的恶心感让他大口的深呼吸，而梦中的自己也在做同样的动作。

他抱着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整个人抖得像要冻死的青蛙，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呼吸，然后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抬起头，却是满脸泪痕。

为什么？

虎杖想，那是一条生命，一个疲惫的，需要拯救的灵魂。

他觉得愤怒，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愤怒，他该愤怒！对方杀了人，那个人就是自己，他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种事，但他就是做了！他想提着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想把拳头印在那张脸上让他清醒一点，你清醒一点！你做了什么啊！

但是杀人者此刻面如死灰，好像那一刻死去的是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荒谬感节节攀升，像蓬勃的火山，呼啸的大海，像一场雪崩，肆虐压塌了崩坏的理智，他觉得泪腺发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梦中的自己没有回答他，对方站起来，没管脚下的尸体，径直离开了。

虎杖想回头看一眼那个女孩儿，但对方离开时脊背挺直，一步步融进黑暗里，始终没有回头。

也许在梦中追求正确的死亡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但如果这不是一场梦呢？

它对虎杖悠仁来说不是，因为他们都是虎杖悠仁。最初的震撼桥段仿佛就是为了给他提个醒，这是你，是不一样的你，你们拥有截然不同而殊途同归的可笑人生。

虎杖明白了这点，然后后面的梦变了，它们像人物传记一样跳跃式的讲述另一个虎杖悠仁的一生。

那真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故事啊，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开始，一切都向着深渊奔去。

虎杖很少有为别人辩解什么，但当他看完所有梦境之后，他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他的同位体，另一个虎杖悠仁，他没有错。

尽管他想杀了他，想杀宿傩，还让他做噩梦，还协助了好多个世界的虎杖悠仁和两面宿傩走向毁灭的结局，但他的出发点和自己没有任何不同。他想要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他想要守护同伴，他想要追寻正确的死亡。

他就是我。

虎杖承认这点时梦境破裂，他从循环往复的噩梦中解脱出来，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那是幼时和爷爷一起爬富士山，在山顶的小屋中看的雪，很美。

他终于来到自己的记忆深处。

那是“第十三层”为他塑造的内心世界。

“第十三层”领域的必中术式很有意思，每一个闯入者都会被量身定做一个小世界，那是用他们的内心世界和心灵的阴暗面构成的，原本他以为那座迷宫一样的博物馆就是自己的小世界，现在回想，那大概是属于另一个虎杖悠仁的吧。

他的阴暗面是永远无法解脱的轮回，和每一个未能拯救的生命。

最初见到的奇怪雕塑也有了解释，那个描绘了地狱场景，在他刚开始探索博物馆时就吓了他一跳的大型雕塑群，他们挣扎着逃离的人，正是自己啊。

那个被两面宿傩控制了身体的自己。

细细回想的话，其实很多细节都暗示了灰团就是自己，熟悉的语言习惯，怪异的行动默契，对方单方面的了解与熟稔，甚至还有尴尬时的小反应，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么的明显。

这座原本属于迪士尼的博物馆，它的区域名叫“明日乐园”。

我就是你，对方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

可惜他直到最后才明白。

另一个世界的宿傩和印象中很不同，虎杖甚至都不愿意承认对方是宿傩，尽管书上的知识和周围人的描述都告诉他，对面那个才更像是真正的诅咒之王，可虎杖认识的这个，会不声不响地带他去六本木的宿傩，难道是假的吗？

梦里的世界有多现实，他经历的世界就有多虚幻，久而久之虎杖都快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了，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诅咒之王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拥有首屈一指的杀伤力。

他很强，他没有人性，他善于破坏。

“伏魔御厨子”是无差别攻击领域，一旦开启，所过范围之内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没有人能在两面宿傩的斩击下保持完好，他的领域是一个大型绞肉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都扔进去，搅碎成湮粉。

他没什么看不顺眼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看着顺眼的，他眼中的世界人人平等，不管人类还是咒灵，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通通都是垃圾。

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不在乎兴趣以外的事物，不在乎世俗的规定和对与错，他是真正意义上的随心所欲，只为自己的欲望而活。

这种对自身以外事物的漠然，多像他认识的那个宿傩。

悠悠飘雪的小世界里，虎杖独自坐在门外想了很久，他想现在是最后关头了，是时候该做决定了，他总不能一直逃避下去，诅咒还是不诅咒，他总要选一个吧。

他想起五条老师的教导，他说人这一生总有很多没办法的事，当你真的为一件事放弃另一件事的时候，你就长大了，但是悠仁可以慢点长。对方冲他眨眼睛，说这不是还有老师在嘛。

晶莹的雪花在云上飘，天色阴霾，细雪覆盖了少年的身体。

现在老师不在，没有人在，他是该自己长大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