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寿坤长公主府上司正杨顺宝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了东厂掌印太监孙德清。那孙德清好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坐在太师椅上歪着头看杨顺宝满脸的沉不住气。

孙德清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杨顺宝要不是想到这是在人家东厂地界儿上，又是求人办事，否则真想跳起来抽死孙德清这狗东西。

“哟，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想当初咱俩一同在宫里服侍太后她老人家，你可是万事不求人的，怎么杨司正居然也有进我东厂大门的时候？莫不是给你主子惹了事，找我给你擦屎屁股来了吧？”孙德清嘴巴不饶人，也尤其看不惯杨顺宝那狐假虎威的样子。这也是当年他和杨顺宝同在慈宁宫当差时，很和杨顺宝犯冲的原因之一。

杨顺宝现在是求人办事，一张热脸到处贴人家冷屁股，闻言硬是憋住一口恶气，软着语气道：“嗨，没有的事儿！咱怎么敢给长公主惹事儿呢！”

“哼，谁不知道你杨司正现如今威风可大了，现在进宫怕是连郭爷爷都不放在眼里了吧？”孙德清说的“郭爷爷”，正是这二人的师傅，司礼监秉笔太监郭福祥。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杨顺宝不想再和孙德清没完没了地打太极，还是办正事儿要紧。他盯着孙德清看，见孙德清虽面色有些不愉，但也并未跟他翻脸，心中便有了主意。

“我这次来找兄弟你，主要是为了一件案子。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中秋节夜里，新建伯世子死在酒楼里了。”杨顺宝先说了个头，想看看孙德清怎么接话。

没料那孙德清也不是呆子，愣是不接话茬，就不在意地喝茶去了，连抬眼都不带抬。杨顺宝没辙，只好自说自话。

“你也知道，太后她老人家有个娘家侄孙，在锦衣卫挂职副千户的。中秋夜，太后她老人家的侄孙，不巧正好和新建伯世子同一桌吃酒。可谁曾想到新建伯世子在酒桌上死了呀！现在这案子办的如何了？听说这案子托给锦衣卫去办了？锦衣卫还把在场的几位公子都抓去审了。太后年纪大了，不管事儿了，长公主就派我来兄弟你这儿问问情况。”杨顺宝还算聪明，在赶来的路上和长公主府的人大概搞清了郑纬死亡当晚的一些细节，尤其是他听说太后侄孙李伯辛也在场，他就立刻心里有了盘算。不能把这事往长公主身上靠，但是打着太后的旗号，说太后关心娘家侄孙的事情，倒也更说得过去还不引人怀疑。

孙德清这几日确实也很关注郑纬被害一案，但他没想到杨顺宝居然跑来问他。就算太后的侄孙牵扯到这案子里，可据说这案子是直达天听的，锦衣卫和顺天府一起办，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出不了错。如果说那几个陪同吃酒的公子有嫌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嫌疑到时候自然也不可能为难他们。再说了，这种事不是好事，但也不算大事，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太后耳朵里。他孙德清可是在慈宁宫当过差的，深知在贵人面前最是要小心谨慎，话不能随便乱说的。

所以孙德清很奇怪，问“不是，这事儿不至于惊动太后吧？多大事儿啊！怎么，太后担心她娘家侄孙被锦衣卫刑讯逼供？”

杨顺宝只好顺着说“太后也就是怕小孩子娇生惯养的，没吃过苦，哪里见得锦衣卫审案啊！还有新建伯世子，太后以前不是也见过，她老人家可怜新建伯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怜悯新建伯罢了。”

孙德清更不懂了，他在太后身边服侍了有七八年，深知太后的脾气是绝不会管这些小事的。据说那李伯辛被锦衣卫带走后第二天就放回家了，且听说嫌犯已经被抓到了，不可能是李伯辛。

“既然是太后要过问，那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我只知道李千户第二天早上就被他们锦衣卫的人给送回府了，若他是真凶，锦衣卫不可能让他活着离开北镇抚司的。我想锦衣卫也不是不知道李千户的身份，定是对他客客气气问话，太后可以放稳了心了。”孙德清说。

杨顺宝无言，这不是说的废话吗！他这一路光听小道消息都知道李伯辛被放回去了，孙德清真是，损人的时候嘴巴大得跟个瓢似的，你一问他点正经事儿，就像没眼儿的貔貅，屁都不放一个！

“既然是这样，那太后肯定能放心了。不过这郑世子的案子，现如今审的如何了？找到凶手没？”杨顺宝只好再问。

孙德清摇摇头，他是真不知道，他东厂还一堆事儿等着收拾呢，还管得了北镇抚司的事？

杨顺宝绝望了，他暗自叹气，只得求道：“兄弟，我知道你跟北镇抚司那边的人熟悉，你看老哥我还要回去给二位主子回话，我这搞不清楚，二位主子肯定要骂我。兄弟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太后和长公主的面子上，帮老哥去问问看这案子办得如何了？你放心，我肯定会跟二位主子提起兄弟你，以后你有事来找我，我办不成的还有长公主，太后，那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孙德清掌管东厂好几年了，阅人无数，又天天和阴私案子打交道，洞察人心的。他此时已经明显看出杨顺宝来打听郑纬的案子是有蹊跷的，太后和长公主怎么可能会去关注这么一个小案子？但他不动声色，先点头应了下来，准备先吊着杨顺宝，再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枪。

杨顺宝离开东厂时，暂时松了口气。至少这番回去能对长公主有话回了。不过他没想到孙德清已经对他起疑，打草惊蛇了。

这边郑纬的案子已经要到五日之期，具体案情稍后再说。那边京城有名的酒楼“高常兴”，人头攒动，生意红火，顶楼天字号包间里坐了两位久违的人。

姬放和李荀，他们在等人。

李荀侧身靠在雕花窗口，手里端着小酒一口口啜着。姬放笑眯眯地看他，时不时还给他斟酒。李荀只喝高家米酒，高常兴虽是大酒楼，可百年前却是靠高老板祖宗从江南来京城一缸缸卖酒酿起家的。

“哎呀，我可是好久好久都没喝到高家米酒咯！”李荀酒量差，喝得都有些上头了。

“空腹少喝点，待会儿要见客谈正事儿呢！”姬放劝道。

“反正是你和他谈事情，我就躺屏风后面玩一会儿好了。”李荀摇头晃脑。

“你不想见他？”姬放问。

“我对你们的话题一向不感兴趣，你不是说要带我来吃好吃的吗？谈生意能吃好吗？看见那些长得胡子拉碴的老头儿我就食欲不振。”李荀委屈巴巴，狗狗眼盯着姬放。姬放挠了挠李荀的下巴，顺手勾过他手里的酒杯，抬高声音道：“来人，先上份点心。”

门外有人候着，听了话立刻进来问“二位公子想用点什么？我们家刚上的蟹黄汤包，二位不如先来两份尝尝鲜？”

“这才刚中秋，就有螃蟹了？”姬放虽说从小被送到京城，但他个草原土著的口味完全不懂得欣赏江南小吃，自然也就不知道螃蟹什么时候上市。

“公子，我们家的螃蟹可是昆山县直接运来京城的，月初刚上来的尖货！今年头一批的螃蟹！虽小却肉嫩黄鲜，暂时只供订了天地人三间包间的客人享用。”店小二笑着解释。

李荀倒是很感兴趣，说要来一份尝尝。姬放又给他点了些别的，一起垫垫肚子。

此时已是酉时，入秋的京城落日还不算晚，李荀和姬放二人靠在窗边，身影好像被落日抚摸着。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京城还有哪些地方有好吃的，哪些地方没玩过这回一定要玩个够……就这样半个时辰过去，包间外才响起说话的声音。

“……郭老爷，天字号包间，您里边儿请嘞！”

李荀和姬放立刻站起来，整理好表情看着进来的那位老爷。

此人正是户部左侍郎郭锦见。

姬放和李荀在此等了这么久的郭锦见，究竟是为了何事？李荀口中说“谈生意”，其实也是姬放此行进京最主要的目的。

姬放在京城买了一间二进的小院，准备在京城长期驻扎发展生意。别看李荀年纪小，可他却是蕲州药圣李家（1）的后人，一身家传医术堪称了得。姬放担心李荀在京城行医东奔西走太辛苦，还在小院外面的街面上又买了间铺面给他开做医馆。

他们和秦皖山分别后，一直在京城活动人脉关系，最终搭上了户部左侍郎郭锦见这条线。准备通过郭锦见去接触刘昶恩，因为他们最终的目的是直接和次辅宋英仁做生意。

郭锦见是知道姬放这号人物的，当年雅库萨部送来的质子之一，听说此人在京城颇为长袖善舞，结交了不少豪门勋贵。此番前来找自己谈生意，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姬放简单介绍了一下李荀，只说李荀是他商队的二当家。郭锦见只觉得姬放年纪已经够小的（相对于五十几岁白胡子老头儿郭锦见，谁都比他年纪小），这李荀貌似还未弱冠，居然也能是商队的二当家？！郭锦见不免有些无语，混了大半辈子还要给比自己小的刘昶恩点头哈腰，现如今还要同自己孙子辈大小的年轻人谈生意，简直是人比人气死人嘛！

姬放和郭锦见也不客气，先是感谢了一番牵线人，也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郭福祥。

“还是托郭公公的福，我才能见着郭大人！大人在户部多忙，今晚是要麻烦郭大人了！”姬放先以茶代酒，敬了郭锦见一杯。

郭锦见笑道：“七王子怎么和郭公公也认识？当日我在文渊阁当值，郭公公亲自来寻我，我还以为是皇上有急事召我。”

“什么王子不王子，这是在大夏，不是在草原，郭大人喊我名字就行！”姬放毫不在乎这些头衔，豪气地一挥手。

“哈哈！果然是放公子！郭公公只跟我说，放公子为人爽快，千金一诺，让我放心与你谈事。”郭锦见回敬一杯。

“不瞒郭大人，我小时候在文华殿侍读时，有幸承蒙皇上照顾。那时候郭公公伺候皇上，我也就顺带着沾了皇上的光，这才与郭公公相熟了。”姬放坦言道。

郭锦见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来之前他特意去礼部找人打听了一番这个姬放的来头，礼部鸿胪寺卿告诉他，因为姬放当时是雅库萨部三个质子里唯一一个本身就会说汉话，懂汉礼的，所以特别得先帝的赏识。又因为姬放来大夏时身体很差，经常生病，先帝和皇上觉得他没有任何威胁，因此还多加照拂他，以此对雅库萨部交好。

“原来放公子和皇上相熟，不仅是我大夏的宾客，更是老熟人了！”郭锦见笑着说。

这两位边谈笑风生寒暄着，边等着上齐菜。李荀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郭锦见，只见他很快就和姬放称兄道弟，不禁咋舌这也是个老狐狸，难怪进了户部。

酒过三巡，三人除了李荀有些微醺，姬放和郭锦见是来谈正事的，自然就到了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

姬放话锋一转，道：“小弟此次麻烦郭大人，为的还是生意这点俗世。”

“好说好说，那你是想和朝廷做生意，还是想和哪位大人做生意？”郭锦见问道。

“放，想和大夏朝廷做生意，也想和次辅大人做生意。当然，和朝廷做生意不就是和次辅大人做生意吗？”姬放笑的意味深长。

郭锦见没想到姬放说得这么直白，他也知道如今国库空虚，处处缺钱，各种透支。福建泉州和浙江宁波两地的市舶司因倭乱不得不关闭，海上贸易受阻，这简直就是断了大夏的财路。往西藏的茶马司又因当年海贸的崛起而被忽略，已经冷清了数十年。再往北边，因为近年来鞑子各部纷乱不休，局势不稳，民间的商队也不敢往塞外通商，朝廷的商队勉强依靠雅库萨部的帮助往俄国通商，但所获利润远不如泉州、宁波两地的海上贸易。

可以说现在朝廷是很穷，真的很急需银子，急需打开一个关口来做生意。

“现如今，大夏的局势我这个局外人反而看的比你们清楚，还是要仰仗宋大人和诸位大人的英明决策，方能重振光辉。放不才，现有一支商队，背靠我们雅库萨部，可以走当年与大食（阿拉伯人）通商的路线。沿途还可以在敦煌、酒泉、张掖等地开放互市。出了大夏，近有西域各国，远还能与佛郎机（西班牙和葡萄牙）、大秦（意大利）贸易，所以即便是切断了大夏去往安南（越南）、吕宋（菲律宾）的海路，走陆上依然可以。”姬放说道。

郭锦见一脸惊讶，姬放怎么可能有一支这么大的商队？不可能吧？可他敢开这个口，说明他的商队已经走过至少一个来回了。不属于朝廷的官方商队，也不属于大夏本土的民间商队，姬放看似一个草原无权无势的王子还能把生意做到大夏境内，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姬放完全理解郭锦见的惊讶，他也不指望郭锦见一听就信，那才扯淡呢！

他示意李荀拿出一个锦缎包袱，打开后里面是好几本奏折一样的硬皮文牒，不过那硬皮上可是贴的丝帛。郭锦见只看了文牒外壳就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你们商队往来各国的通关文牒？”郭锦见瞪大了眼睛，不敢信也得信。那文牒的质地、大印还有上面画的姬放本人的画像可做不得假。

“现在您知道为何郭公公说让您放心同我做生意了吧！”姬放笑着问道。

郭锦见点点头，心放下一半。既然郭福祥作保，想必皇上那儿也好说得过去。现在就看这姬放想跟大夏怎么做生意了。

姬放见郭锦见点头，也不多与他兜圈子，直说道：“我的商队，一共二百来号人手，运输货物无需你们担心，走的路线也安全。我知道大夏与各国通商的条件，只收银子不用货物抵扣，这个我们肯定按照朝廷的办法来。朝廷不许交易的东西，我们肯定也不会去碰。至于贸易所得利润，前十年内，我带出去的货物，利润与朝廷四六分。我带进来的货物，除去利润四六分，还会交与朝廷双倍的关税，您看如何？”

郭锦见这顿饭吃的就没有合上过嘴，当他听到姬放说“利润四六分，双倍关税”时，简直是觉得姬放是不是在耍他。但他想到郭公公作保，不可能耍他，更不可能耍宋英仁大人，何况这背后还有皇上的面子呢！

郭锦见沉默了半晌，心知话说到这份上，姬放几乎已经把底掏出来了。下面该怎么办，他这个户部侍郎可做不得主。

“好，放公子果真是爽气！我作为中间人，也好回禀宋大人和刘大人了。”郭锦见道。

“不急，郭大人细细与宋大人商量便是，放已在京城置了房舍，是真的准备长长久久地和大夏做生意呢！”姬放端起酒杯，敬了郭锦见一杯。

今晚的宴请很顺利，姬放和李荀回府后，李荀感慨道“我们是不是有点太亏了？十年利润四六开？两倍关税？”

“小财迷，这只是明面上的银子。陆上贸易毕竟不如海上，早晚有一天，等倭乱彻底平了，我们得拿下沿海的海贸文引才行。”姬放看着漫天繁星，信心有如那一轮饱满的圆月一般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