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不想成为的人

“大护法猜得不差。晚辈姓徐，真名叫作天青。”天晴回望向彭莹玉，语声低重，满目真挚。

“徐……天青？”

“正是，雨过天青的天青。刚才那人因为种种缘故知道了晚辈真名，所以才那么叫的，加上汉话发音不准，容易说岔。从小时候起，我娘和沈家人就叮嘱，对外只能说自己叫沈智，切不能说自己姓徐，大护法刚刚突然发问，晚辈一下慌张，只得撇清了。但大护法不是外人，你认识我娘的，是不是？”

彭莹玉看着她，眼中百绪交织，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诉起。

天晴等了一会儿，小心轻问：“我娘从没说过我爹的事。他到底是谁，大护法知道吗？”

“哎……”彭莹玉叹息良久，又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我早该想到，你娘必是因为有了你，才脱离圣教，不光是因为对你爹有情……她是不想再利用你爹，更不想连你也被陈善利用，所以才……”

“利用我爹？我爹有什么可利用？他是谁？”天晴明知故问。看来彭莹玉之前并不知道度莲怀孕的事，但说陈善利用了度莲，又是怎么回事？只能一层一层慢慢剥了。

“你爹是……靖江王朱守谦。”

“什么？！”天晴故作惊讶，连连摇头一副打死不信的模样，“不不，不可能！靖江王怎可能是我爹？无论我娘还是沈家人，一次都没提过！况且，我是姓徐的啊！”

“她们怎么能提？怎么敢提？你娘逼不得已带你逃走，你不随你外祖姓徐，难道姓朱？还是随她那杀千刀的养父姓陈？”彭莹玉猛捶一下墙壁，大有哀恸之叹，“她定是怕暴露了你，才不敢留在你身边，宁可孤身在外流离，可怜度莲那孩子……如今生死还不知。早知有今天，我当初就不该听任陈善那厮胡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娘出身罗田，也是白莲教中人，沐侯夫人告诉过我，因为我爹去世了，我娘还有教务在身，怕我遇到危险，就把我寄在沈家做养子。现在大护法说，我爹是靖江王，我娘是为了我逃走的……当中难道还有什么曲折？还有我外祖父，他是谁？”

“你的外祖父……是天完皇帝徐寿辉。”

果然没错，瑛儿的外祖父、度莲的亲生父亲就是他！徐寿辉蕲州罗田出身，同洪武皇帝朱元璋一样，为元末红巾军领袖之一。早年他以卖布为生，相貌生得魁伟出众，加之行事豪迈正直，在民间极有威望。天下大乱时，群雄逐鹿，徐寿辉便与麻城铁匠邹普胜、宜春和尚彭莹玉等人，在鄂东一带发动起义，一度聚众百万，建立了天完政权。可惜国祚不长，彭莹玉“死”后，军事连连不利，天完军失守国都蕲水，被元廷打得节节败退，遁入梅山。天完八年，徐寿辉终被自立为王的枭将陈友谅杀死于采石。

彭莹玉神思遥远，缓缓道来：“当年我兵困瑞州向国中求救，这时却传来消息，说你外祖疑心我拥兵谋反，要向元廷献城，为此不肯再派援军。我进退难为，只能奋力一战。胜了自有话说，便是输了，也算以死明节，报了你外祖的知遇之恩。谁知恶战过后，醒来……居然不在阴曹地府，却在张全一的道观。而我麾下将士，城中老幼，早已一个不存，尽成了枯骨……

“他们……都是我的徒子徒孙。他们信我靠我，为天完抛头洒血，以为能得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天下，我却辜负了他们，背下污名，独自苟活！试问如何能够？如何能够！我想一死谢罪，却发现自己手脚皆不能动。呵呵！堂堂的天完国师，末了连自行了断都做不到！正想咬舌自尽，张全一却往我嘴里塞了一个馒头，说了句——‘你既信佛，当明天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如此大嗔大恸，实不应当’。

“我忝为佛门弟子，居然要一个道士出言教训！什么叫求死不能，当时是深受了……此役我折了腿骨，又伤及腑经，需要数月才可痊好。我求张全一向你外祖父带信，说我绝无反心，待伤愈后便立刻归去请罪，领兵再战元狗！他却摇头不应。我再三哀求，甚至破口痛骂，他也不理不睬，再不与我多说一句。

“最后我不饮不食，宁可一死。他同我对了三天，终于开了口，说天完无江山之寿，我就是回去领兵再战，也不过平添枉死冤魂，世间更多孤儿寡母罢了。我不信，骂他胡言乱语，帮元狗造势扬威，仍旧不肯进食。他又说，大都王气未终，远非百年可拟，如今虽被压制，东山定然再起。况且元廷留有后手，我若逆天悖理行事，除了连累众人身死，没有第二种结果。”

“所谓的元廷后手就是？”

“不错，就是铁木真百年前埋藏地下的大秘宝。关键蒙古传说，能集合四匣找到秘宝的人，就是铁木真的英灵天选，四大汗国如何能不臣服其麾下？到时林林铁蹄再踏入中原，光是抵挡，必然死伤无数……”

“所以……大护法就听了张全一的话，不再意图反元了？”

被她一问，彭莹玉心内作痛，后悔无及：“就因为那老妖道装神弄鬼！我以他宁冒泄露天机之险也要救我性命，就真的信了他的鬼话！”

从后来的事来看，这预言简直不能更准了，张道士被彭和尚那么说，也挺冤枉的。“大护法也不必骂他，天数变易，哪有恒定？张全一也未必说谎，兴许他当时真是冒了天险，想救人一命呢？”

“泄露天机，定遭反噬。可你看那张全一，至今活蹦乱跳游山历水，何曾有一点被反噬的样子？他向以大元遗老自居，赚我死心，不过是想帮元狗抢回天下罢了！”

要这样他还费老劲救你干嘛？心知这个和尚就爱钻牛角尖，天晴不好明说，只能另寻蹊径：“可最后外祖父他确被陈友谅所害，天完八年而亡，国祚不永，亦是事实……“

“要是我在，陈友谅那狗贼岂能得手！这还要怪张全一，说你外祖有倪文俊辅佐，天完起落自有天定。既然天意让彭莹玉战死，我就当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方是应天顺人，不负他冒险相救一片心意。我只得先在他处养伤，静观其变。

“谁道之后，天完就连征不利。待我伤好了，慢慢也查探出，当初造谣我有心谋反的就是倪文俊那厮！他早有狼图，可叹报应不爽，反被自己手下陈友谅所杀。原以为老天有眼，你外祖父身边总算有个忠的，不期那狗贼却学起曹操，挟持了你外祖父，自立为汉王！最后连你外祖父的性命都不肯放过……

“我当时乔装潜伏在陈友谅营中，只想救你外祖脱险。可待杀出血路奔到马鞍山下，他早已伤重难回……临终前，他对我哭诉，说他从未信过倪文俊的话，也认定我不会谋反，所以不管倪文俊如何挑拨，他都没有处置我家中亲族，俸米按月如常供给。我知他所言不假，如何不唏嘘？他怨我怎不早些回来，我又该怎么说？

“……他告诉我，说他有一名爱妃阇氏，已怀两月身孕。当初纳她，是因为相士称她有国妃之相，母格显贵，其子孙后嗣非龙即凤。如今他已命薄西山，当绝于此，陈友谅心狠手辣，也定不会放过他的孩子，唯有这个阇氏，尚未显怀，希望我能想办法保全她腹中孩儿，起码为徐家留下血脉。这个孩子……”

“就是我娘？”

彭莹玉点点头：“我曾想将阇氏偷偷劫出来，奈何陈友谅也听说过相士谶言，觊觎已久，马上就纳了她为妾，拢在身边，令我不好下手。没多久，她便报有了身孕。陈友谅该是觉得来之太快，不信是自己骨肉。可阇氏护犊心切，一口咬定之前未曾怀子，陈友谅只能先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

阇妃……这位美貌妇人三经易主，终身困足高墙，最后爱子自戕，女儿再无缘一见，自己则在悲哀痛苦中死去。

“莲儿……我可怜的儿……”

国妃之相，绝色倾城，子孙显赫——又如何？

于她，只剩凄凄惨惨戚戚……

天妒红颜啊。

天晴心生悲怜，定了定神，接着问：“既知道大护法救走我外祖父，陈友谅必定会全力搜寻。后来大护法是如何逃脱的？”

彭莹玉叹道：“你外祖说，陈友谅若见不到他的尸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也好，阇氏和孩子也好，都在劫难逃。让我就把他弃在大路边，让陈友谅的手下看到带回，安了他的心，才不至于赶尽杀绝。可我始终没能狠心，不忍他的遗体再受糟践……

“没想到，陈友谅那厮果然辣手，居然另杀了一人，将他面容砸烂，还昭告天下，说是我为了报仇，背义负主，杀了你外祖父；他是临危受命，才在五通庙登基称帝，延续大统！呵！

“你外祖伤及心脉，陈友谅已断定他活不了了。只要我再变了过街老鼠，不敢抛头露面，那也独力难支，不成气候。从此之后，他便能一心一意去对付那朱重八了。”

话说至此，天晴才终于定下了心。

原本，她也听到过流言——彭莹玉弑主，陈友谅于是趁机夺权；可想到陈友谅一贯的为人，再见彭莹玉今日的样状，直觉又让她相信彭和尚是被冤枉的。如果他真的憎恨徐寿辉，当初怎会收留他的孩子？而今见到她这个“孩子的孩子”，又何必唠唠叨叨跟她述说往事，一刀杀了岂不干脆痛快？

果然一切都是陈友谅的毒谋。

“于是我外祖母就被陈友谅抢去……我娘就这样变成陈家的养女了？”

彭莹玉摇了摇头：“陈友谅为人多疑，心胸狭窄。阇氏报称有喜后，过了七月就生下度莲。偏偏她又长得结实健壮，比一般新生婴孩只大不小，陈友谅见了，当然不信是早产，便让陈善将度莲带出处置，对阇氏，只说孩子先天不足，生下便夭折了。”

“那后来是陈善大发善心，放过了我娘吗？”

“哼，他当然这么说，由头至尾，我就没信过！陈善这小子比他爹还奸猾诡诈，无利不起早，必是看阇氏受宠，想着有她女儿在手，便好叫她在陈友谅面前多为自己张罗。小小婴孩又不会说话，他找个人家一丢，毫不费力气。就是哪天真想要她的命，也不过反掌之间。”

“可仅仅过了三年，陈友谅兵败康郎山，殒命鄱阳湖，陈善也难容于张定边，只身出逃。照理我娘对他，应是再也没有用了。不料皇……朱重八又将阇氏纳入宫中……”

“国妃之相啊！觊觎神器者，只要听过那个谶言，谁能放过阇氏？哎，不过也正因这样，才救了你娘一命。据我所知，陈善曾拿度莲要挟她，要她毒杀朱狗贼，然而当时，阇氏已怀了潭王，心神恍惚之下，错失了机会，还让朱狗贼起了疑心，最后自己也送了命……只是这些，我都知道得太迟了！

“大护法当初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将陈善逐出教中的么？”

“当时若不是他带着你娘来投奔，你娘又口口声声叫他义父，我哪里会容他？就因为念在他救下了你外祖父唯一的骨血，我才网开一面。你娘被尊为圣教圣姑，陈善则在教中领香主之职。

“说实话，此人虽然心术不正，智计却殊绝常人，左右逢源的本事，我亦不得不佩服。也是他说，度莲是女孩儿，既不能成龙，便当为人凤，如今圣教只有和靖江郡王结盟，方可一图。

“我被他说动了心，想着朱守谦父母也是双双因狗皇帝而死，他心中怎会不恨？若有机会改天换日，怎会不肯？便派教众打点一番，趁他就藩到了桂林，把你娘当做婢女送进了王府，想先接近这少年郡王一段时日，试探他是否有反骨。可还不及一年……”

“我娘就逃走了。”天晴轻声接话。

“……她只留下书信一封，称叛教一事与靖江王无关，便逃得无影无踪。我猜她是动了真情，不愿继续利用朱守谦，才一走了之，急切之下派人四处搜寻，竟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那靖……我爹没有设法找过她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自此后，朱守谦性情大变，整日醉生梦死肆意**，行事诸多逾越荒唐，先是被召回金陵戒谕，后又被贬去凤阳力田……才三十出头就积重而亡。我也只能相信，他对你娘亦是真心，你娘突然而别，对他的打击不比对本教小。知他病重时，我想着你娘或许会去见他最后一面，曾派人往京中查探，也全无消息……”

徐度莲为了靖江王，不惜遭叛教通缉，东躲西藏。要是连他将死都不来设法一见，那她很有可能已经……

彭莹玉似乎和她想在了一处，见她神色郁郁，抚肩安慰：“也未必定然。你娘决断果毅，远非寻常女子能比。或许她知道我和陈善定会派人在京师潜伏，才狠心不露面。毕竟斯人已矣，保护远在云南的你，于她才是重中之重啊。”

听他一说，天晴才回过了神，哀戚立刻被担心穿帮的恐惧所代替，拿出三分真心七分假装的哭腔，质问彭莹玉：“你们为什么要逼我娘？她一个女人家，怎担得起什么复国大业？害得我们母子失散，多少年了，我再也没见到过母亲，知道我爹是谁又有什么用？他都已死去那么久了……难道我能去找他的子女相认吗！”

“我也后悔啊！我曾立誓，只要度莲肯回来，我绝不会再逼她！她毕竟是你外祖好不容易留下的骨血了，我怎会忍心苦她？可她偏偏再不出现，我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啊！”当初为了不叫度莲分心，他骗她说她娘亲已死，只想等大事得成，若阇氏还活着，再让她们母女相认，哪知后来……对此，彭莹玉一直心怀愧疚，只怪自己没有早早告诉她真相，遗恨至今。

“云南既有白莲教的分坛，你们为何不去找？要是早知教中不会逼害她，我娘也不至于颠沛江湖！我也不会和我娘分离至今，和我爹阴阳两隔！”天晴演出声情俱恸，引得彭莹玉也不由哽咽了。

“青儿，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但西坛向来由沈氏执掌，纵使我派人到当地查访，也很难做到事事皆明啊……”

他不明，天晴心底却一亮——白莲教西坛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在忠心耿耿的沐府眼皮底下，怎会出了这么一支反政府组织？沈家又如何成为的幕后推动者？这一系列困扰天晴多时的疑问，今天终于有望得到解答了。

“可你既是圣教大护法，怎能任沈家雄踞一方，只手遮天呢？”天晴存心质问。

“你在沈家长大，有些往事想必也知晓。自沈家迁徙后，沈氏一族从头再起，开荒辟野，掘矿山做生意。沈万三到底是沈万三，手段卓绝，不出五年就风生水起，不止赚得盆满钵满，更聚合了西南一带的人心，连原先志誓要反天的各酋土司、教中兄弟，也都跟着他们做起了买卖，日子益渐安逸，反把圣教大业统统抛诸脑后！

“后来，沈万三的外孙女余氏嫁入了沐府，沈家更俨然成了云南说一不二的民头，整日鼓吹什么小富即安，何必造反！当时沈万三已死，当家的已是他的孙子沈义，也就是你的义兄了。我去找他算账，他却又变了一张脸，客客气气，说沈家不但愿意解囊资助，还要帮着圣教发展云贵川湘一带的教众，共图将来。就是沈氏一族先前经商攒下的情报人脉，也可以为圣教所用，像那扬州富商连家，就是其中之一。”

听到这里，天晴顺利把往事串了起来。连家之前是沈家的附庸，好容易等到沈氏败落远迁蛮乡，终于翻身做主，不成想却被沈义卖给了彭莹玉，对沈家和白莲教当然都恨得牙痒。

怪不得当初在绮香楼为了那样小事，连为贵就对她大肆发难，口不择言，这是积攒了多久的怨气啊……话说这个彭和尚，倒也没有她想的那么犟，平时怎么义正言辞，终究不会傻到跟钱过不去呢。

“你在沈家长大，衣食想来总是无忧，为此不知世道艰难。教中大大小小事务，网罗情报屯田养丁，哪一样不要费钱？沈家本也对朱老贼怨气冲天，既然能和圣教同气连枝互帮互助，那当然最好了。

“但说根究底，无商不奸，沈氏是出了名的墙头草，张士诚一倒就投向朱老贼，老贼一翻脸，又来讨好本教，是故我才要沈义兼领圣教西坛香主。将沈家绑上一条船，他们就不至于转头卖我求荣。但云南毕竟山高水远，想要时时督照，几乎不可能啊……

“沈家门里能称得上的好人，也就只那个余氏了。余丫头少时就与你娘相识，交情不错。我也曾想过，你娘可能会去投奔她，还特地派人去找，未寻见你娘的下落……不成想，原来该找的人不是她，而是你，天青！一个我都不知道存在于世的孩子！”

说到伤感处，彭莹玉虎目含泪。天晴见一向凶巴巴的老和尚居然有此神情，不禁心中一触，共情加演技，比他更早洒下了泪水，只是注意着不能把扮妆给哭花了，擦得格外小心。正埋首袖间，忽然听彭莹玉道：“对了！天青，那个燕王府的什么次妃，据说她也出身云南，也是姓徐，你该认识她吧！你俩有什么瓜葛？”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他怎么又想起来了？不过看来他绝猜不到她就是那个什么次妃，天晴心里有底，撒起谎来总算游刃有余了些，抬起头来道：“她……她原是乌芒部苗寨的侍神圣女，名叫作果尔娜伊朵，跟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后来也不知见了什么鬼，被那个燕王看中入了王府。今年她跟着燕王进京时，认了魏国公徐达做义父，汉姓就恰巧也姓徐了。皇帝问她汉名叫什么，她想起我的真名来，就说自己叫徐天晴，和我的名字只差一字。好几个月前她归宁乌芒部，有跟我说起过这事。”天晴施展着吹牛不打草稿的盖世神功，在那里胡编乱造。

“哦？这么说，你们感情该很好了？”

“嗯也就还算……比较熟吧。”天晴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中规中矩答道。

“你不必瞒我。西南风俗比不得中原，男女相处本就没有诸多避忌。你们两小无猜，她既能知你真名，入了王府还心心惦念，与你自然非一般亲近。”

明明该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对这些还真懂啊！这时候要否认，就太不给他面子了。

“是！”天晴用力点了点头，“不瞒大护法，其实我与果尔娜八岁时就定过终身，我原本准备明年就回乡娶她的，谁料却被那个狗藩王生生拆散鸳鸯！我这次北上，半是为沈家寻宝，半是想再见她一见。”对不起了果尔娜姑娘，我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先卖一卖你的名节了。好在我也是女的，算起来你没啥吃亏。

彭莹玉忽然笑起：“好极！好极！你们既早有情意，她该当助你！听说她现在很受宠啊，狗皇帝见了她就喜笑颜开，燕王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一旦为你所用，大业可图！”

呃那你想多了……一瞬间，他乐观的情绪激生出天晴一个悲观的猜想：“那个……姑且问一声，大护法说的大业，究竟是指？”

彭莹玉目光奕奕：“天青，多年来我忍辱偷生，苦心经营白莲教，就是为了一偿你外祖的夙愿，重振天完，从那朱重八手上夺回江山！”

天晴心里叫苦，果然好的不灵坏的灵！“大护法，是想果尔娜做我教在王府和大内的奸细么？”

“哈哈，自是如此！听闻苗家女儿至情至性，胆子也大得很，一定能帮得上忙！”

看他微笑点头，天晴真恨不得翻出一个大白眼。至情至性，又不是至呆至蠢！拼了老命总算忍耐下来。“可如今果尔娜已被狗皇帝封了个什么王次妃，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猪随猪，眼下她是燕王府的人，我于她已成了外人，她如何都没有理由帮我了呀……”

“怎么没有？燕王府有金匣的事，不正是她告诉你的么？难道不是？”

天晴无奈：“是……是她告诉我的，不过……”

“没什么不过的！她既能告诉你，可见心里早就存了念想。我们若不趁热打铁，岂不挥霍了这大好的机会？”

彭莹玉越想越觉得成功有望，兴奋之余，丝毫没有注意到天晴的古怪神情，又兴致勃勃道：“对！你母亲原就是圣教圣姑，如今真相大白，教主之位也当还于你了！”

神马？！天晴一听，当即失色。“可、我爹是靖江王啊！圣教和姓朱的不该势不两立吗？我怎么能统领圣教群英呢？？”

“细究起来，你爹、你祖父都是死于狗皇帝之手，就算一样姓朱，怎能一概而论？况且这等小事，我不说，你不说，其他谁能知道？谁会追究？”

这是小事吗？！“可大护法……“

彭莹玉根本不想听她说：“你是你外祖唯一的血脉，天完嫡传的后人！别说区区教主了，就是天下之主也当得！天青，你放心，就算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也要助你竟成霸业，以还你外祖临终之愿！”

到底什么鬼啊？刚才还要卸她一只手，一眨眼就拼死要帮她称帝了，电影都不敢这么拍啊！

“大、大护法，我何德何能，什么教主、天主的，我、我真做不来的！”

“你做得来！只要你能说服那个果什么娜，做我们的内应，挑起燕王的反骨。待他们朱家人相争两败，天完就指日可复了！”彭莹玉越说越来劲。“不错！陈善能做的事，我为何不能做？叫他们一个当韩子卢，一个当东郭逡，本教不费吹灰之力，即可竟田父之功！”

哎……无话可说，还是要说。“可果尔娜又不是傻子，怎肯做这样事呢？不管燕王存没存反心，只要她胆敢开这个口，很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啊！”

“她确实要冒些风险，但是天青，你须知道人心不足的道理——但凡筹码够大，任谁都敢博一博！何况她对你本就有情心。燕王的世子就快成人，她一介苗部蛮女，撑破天也就在这王次妃的位份上老死了，但如果帮了你，她却能做天完皇后！你来比比看，做王次妃和做皇后，哪个更好？”

比你个大头鬼啊！那么好你来做啊！天晴心里狠狠骂道。怎么她遇到的老和尚一个个都这么骨骼清奇，死皮赖脸要帮别人造反当皇帝？！

“可，这里面还是有漏洞啊！假设果尔娜真有本事说服燕王造反，那只要燕王反成了，她也有功劳吧！就算当不了皇后，也能当个贵妃什么，干嘛舍近求远，转过头来帮我？透个口风给消息是一回事，可真的当内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换了谁都不太可能点头啊……”

“这就需要用你的口才本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天青，你不会令我失望的，是不是？”

我真的没办法不令你失望……

“不过，有一点你须记得——千万留意分寸！果尔娜与你有情意，与圣教却无恩义，你说服她时，切不可暴露圣教的事。燕王心思缜密，如果被他发现蛛丝马迹，后患只怕无穷……”

彭莹玉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着，铁了心要她做要命的无间道。天晴此时早已听不进去。

横竖朱棣是要反的不错了，可要她帮着他们算计朱棣，当然不行；倘若要她帮着朱棣对付他们，岂不等于叫他们一票人都去送死，她也做不出来啊……

神游回来，眼见他就着自己的鬼扯已经越说越远，天晴还想辩解两句，又被彭莹玉喝然打断——

“天青，你就是天选之子！‘白莲下凡，皇天当易’，你娘给你取这个名字，冥冥中便注定你是圣教之未来，天命之所归！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啊！“

只要名字里带个天，就是未来天子了？“大护法，这解释是不是有点……牵强啊？”

“怎么牵强？你都说了，你有神佛护体，百变不侵！别说本教了，当今世上，有几人有此奇能？这就是你运承天选的最好证据！哈哈——哈哈哈哈——倘若不是这回在徐州遇见了你，如今我还浑浑噩噩，不知就里！果真天道不负苦心人，天道诚不负我彭莹玉！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啊！”

老和尚你是不是疯了啊？！天晴望着他此刻比岩浆还要灼热的眼神，仿佛恨不得立刻燃烧自己，蜡炬成灰助“徐天青”登上帝位，忽然想到——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她即兴发挥的谎言……

不禁打了个寒颤。

彭莹玉当然不知她心里的恐惧，一阵畅然大笑后，回过了头，目光炯炯看向她。

“这月教中在德州恰有季会。你反正要往北平，便先和我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