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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无悔

因为身份敏感,朱棣大军进驻龙江驿时,阿赤烈和火耳这些蒙古骑士就被留在了城外,一直待到脱儿火察、安楚、忽剌班胡、克贡鲁台等三卫其他头人也赶到了京郊,才从从容容一并进京受赏。

时隔多年,这还是阿赤烈第一次见到天晴着回女装。

“阿晴,太久没见你女儿装扮了,我都快认不出你啦!”阿赤烈笑着打趣她。“你这样可真好看!要是你阿爹他能……呃……”他悻悻住了口。

天晴笑了笑,并不觉得爹会喜欢这样子的自己。他眼里的幸福,必定不是只要富贵加身就行了。

“都是阴差阳错罢了。”她摇了摇头,微微耸肩,说了句阿赤烈不太懂的话。

“嗯?差错,什么差错?”

“各种各样的差错。要不是这些差错,或许一开始……”有些酸涩的回忆忽然翻腾,天晴低了低声音,“我娘都不会把我生下来吧……”

尤力告诉过她,他和娘并不熟,但可以肯定她未婚,连稳定的男朋友都说不上有,是一位事业要强又有进取心的现代女性,怎么看,她都不太可能在二十一世纪的香港因为意外怀孕而选择未婚生子做单亲妈妈的。

“这怎么会呢!”阿赤烈是信仰萨满教的古代人,当然无法想象“堕胎”这种事。“你是她的女儿,她是你的阿妈啊,不生你生谁呢?哦!”他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定是说要是她阿妈没遇到她阿爹,肯定就活不下来了,自然也没法再生她。“还好啊!还好你阿爹救了她,让她生下了你。”

因为这个阿晴所说的“差错”,她降生,长大,和他相遇,先帮了贝根,如今又帮着部里那么多人都受了新皇帝的赏赐,兀良哈卫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年年苦捱寒冬了——一切都变得更好了。既然这样,那“差错”又怎么能算“差错”呢?

阿赤烈眼中的温柔暖而熟悉,烘得天晴心里洋洋,一瞬忘了方才的怅然,不禁笑起:“到底是自己当额赤格的人了,讲话都像在哄女儿了~”

他与吉雅的长女娜仁已经半岁了。当时吉雅放心不下丈夫,挺着大肚子也硬要随军,她和攸宁不得不一道为吉雅接生。小小软软的粉团,于战火中哗然降临,向这个人世大声宣告着她的到来。

这些年里,天晴见证过太多死亡,这弱小而坚强的生命因此尤为惊心动魄。

缘起缘灭,如此难期;轮回六道,蕴未终焉。

起码等待着小娜仁的,是一个相对和平而安稳的未来……

她看似狼狈可笑的挣扎,并不是徒劳无功的,她确实有保护住什么。

正是这样的想法支撑着她,能让她聊感安慰。

“阿晴,不论你是做游医,还是做皇妃,我都希望、只希望,你能遵照你的心意,开心快乐地活。”

他曾对她说过这样的期许。当时的他只盼她能随自己浪迹天涯,塞上牧马;如今六年转瞬而过,他与她都不再是原来的阿赤烈同徐天晴。但即便对她恋心已灭,他却依然盼她一如往初,一笑起来星光盛天,银音落地,一生平安喜乐再无波难。她的丈夫已经是当今天子,他一定能保护她一辈子幸福周全的,不是吗?

她这样的好女子,值应如此的。

“我会的。”天晴郑重朝他点了下头,笑却坚定。

“会遵照我的心意,开心快乐地活。”

金陵城破的当天,反抗无果的徐辉祖就被羁押往诏狱。待朱棣即位登基,又将他放回了大功坊魏国公府,囚禁宅中,命禁军层层看管,同时追封徐增寿为武阳侯,谥号“忠愍”。一年后,加授徐景昌钦承父业推诚守正武臣勋号、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进封定国公,子孙世袭——此乃后话。

“常天晴……”

天晴眼前的形象,和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大义兄实在无法对拢。好像一夜之间,他老了有二十岁,须发灰蜷,身形佝偻;曾经精光熠熠的双眼,蒙尘般再无一点神采。

“义兄……周王已经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三哥他……”说起了徐增寿,天晴忍不住哽了一哽,“义兄回京时,徐三哥就已经出事了……义兄不知道他的计划,所以没能阻止得了他,对么?”

“……我知道的。”徐辉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早在出发的时候,我就已猜到他会这么做了……”

这是最最保险的方法,只有徐家兄弟两相对立各为其主,才能保证无论谁胜谁负,徐家都万无一失。只是,他徐辉祖做他的忠君良臣,就是死了,万古流芳;却教亲弟弟身受屠戮,背负骂名,他还不得不顺承着上意,跟着一起屠,一起骂……

三弟一早就下定了决心,为此才故意出言激怒朱允炆。只有天下皆知他为朱棣而死,他的目的才能达成——他的付出将得到肯定,他的家人将得保万全。

“他怎么这样傻?你怎么能这样傻!”天晴未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就算不信朱棣,不信我,也不至于如此的啊!为什么不给自己留退路?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地步?!”她自虐般徒手拍打着长案,冲他质问叫喊,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怪徐辉祖、徐增寿,还是在自责。

“他没有退路……三弟罪犯谋逆,要是活到现在,或许可以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却再保不住爹的忠义之名……从他做决定的那一刻,已经准备一死了。是我——是我一直说,爹不能白死,爹身后清誉重于泰山。害死他的人,实则是我,是我……”徐辉祖嗫嚅道。

“义兄……三哥……”

天晴再也忍捺不住,掩面哭泣出声。

徐辉祖默默望向她。她这样悲伤,应是真心的吧……可他,又何必在乎呢?

真心,假意,早都已不重要了……

“……常继祖他们,朱棣,预备怎样处置呢。”

天晴蒙他一问,泪眼中目光微曳。“陛下已下了旨意……继祖和母亲胡氏,都将迁往云南长居。此后,沐侯府会好好照顾他们……”

“照顾”,便是监视了。想来,这不会是常天晴的本意。

“呵……你曾说过,任谁都斗不赢天意,当时我还道那是你的托词,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徐辉祖站在窗前,语声缥缈,迎风欲碎。

“我们全都是输家啊……常天晴。”

她返身而出时,耳边隐隐约又传来他的声音:“你,该会好好照顾妙琳景昌他们吧……”天晴心跳一滞,回头看去,徐辉祖依然面向窗外,不言不动。阳光匀致浇洒于他的身上,仿佛要让他融化在这初秋的晨曦里。

“嗯,只要是我能做的……”

胸口旧伤忽而作痛,天晴不敢再看他,逃一般地离开了。

“……那徐辉祖得陛下如此厚待,居然仍不知感念!至今还在胡言乱语,污指陛下不说,还谬称中山王爷当初是受了陛下设计才遇害,简直离奇荒唐!”会同馆的议事厅里,华远执回报的声音义愤填膺地萦绕,好像背负了不白之冤的人是他一样。如今他被朱棣擢为大理寺丞,此前刚同天晴一道,去大功坊试图说降徐辉祖。天晴好坏还得了徐辉祖一些客气脸色,被专门接待,而他,就因为旧时白莲教人的身份,反受了徐辉祖好一番冷嘲热讽。

“呵,确实离奇。”朱棣声言朗朗,“中山王早在洪武十八年就因背疽旧伤薨逝,那年之后,谁还在朝堂之上、边塞重镇见过其矫矫雄姿?又怎能在洪武三十二年遇害?先帝还曾御制碑文,赞其以智勇之姿,负柱石之任,追封王衔,谥号武宁,赠三世皆王爵。什么遣贼谋害,翁婿反目,不过是让帝受了奸臣蒙蔽,异想天开,硬泼在朕身上的污水。中山王长女乃是朕的结发妻子,由先帝钦定,即便她不在了,中山王依旧是朕的泰山岳丈,朕岂能那般不忠不孝,与半父为敌?别人不明就里倒罢,这徐辉祖竟也这样愚蠢糊涂,看来真是心志疯迷,不足为用了。”

“正是!正是!臣也糊涂了。中山王爷为先帝心腹重臣,统百万之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栉风沐雨,功爵苦辛,追封之典,岂可不举乎?”华远执正愁这事不知道怎么圆,得朱棣点拨,立刻了悟门道。“智勇之姿,柱石之任”、“栉风沐雨,功爵苦辛”,都是以前先帝给中山王封勋时就赐过的褒赞,此时拿过来用,也毫无违和。

碑文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再做一块换上不就是了么!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中山王到底是靖难前还是后薨的?

华远执难题得解,又自觉摸到了陛下的心意,必能和众人一齐将事情办得漂亮,大悦龙怀;连讽刺他的徐辉祖都已被陛下判了“死刑”,从此“不足为用”,真是多喜临门,不禁沾沾自得。

他一告退,朱棣便瞥向旁边。

“干什么一言不发?朕还以为,你多少会替你义兄说几句好话呢。”朱棣同意天晴去做说客,心中却根本不信她真能劝得徐辉祖低头,除了再给妙纭的亲弟弟一次机会,更多还是出于“看又被骂了吧!只有我待你最好”的私心。

天晴却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道:“陛下的心意想必早决。臣劝而无功,无话可说。”

朱棣正感没趣,马云这时来报,翰林院杨荣前来请意觐见。***当日拦路谏言,因机智善断受了朱棣的赏识,目前虽然仍只官居七品编修,却受朱棣赐名杨荣,赋予在六部皆可行走监察的权限,显然日后将大作重用。

朱棣宣见后,杨荣端正步入,行过了礼,便将工部重建宫城之事一一而禀,随后又道:“……陛下开元圣号,礼部那边也已拟了备选,恭请钧鉴。”说着将奏表交由马云呈上。

朱棣一振展开,天晴在旁粗粗一瞥,只见其上逐列写着“乾嘉”、“咸顺”、“隆庆”、“大正”的字样,方才的倦气都被一扫而空,几乎要笑出来。别的也就算了,这“大正”是几个意思?都快赶上陈友谅的“大义”了,也不知是哪个这马屁精提的,以为投其所好,却是拍在马脚上。

朱棣虽然无耻,可不疯更不傻。什么“顺天应人“、”“靖难安乱”的鬼话,不过拿来做做牌坊。自己都不信,又怎会指望别人当真。

果然,朱棣似笑非笑哼了一声,将最后那列撇在一旁,定睛看着余下三个,正沉吟间,目光突然转向她。

“你怎么看?”

天晴一愣,很快回道:“臣妾妇人愚见,如何说得出什么门道?但凡陛下治下,大明永享太平、百姓乐业安居,想来叫什么年号都没关系。”

朱棣微微一笑。

“永享太平、乐业安居。好。”

年号既定,杨荣又谀词洋洋赞颂一番,也和华远执一样如获至宝地告出了。天晴又觉疲累,正想向朱棣告退,他却留住了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口道——

“这次靖难你功高劳苦,可却不能名耀汗青,毕竟……”说到这里,朱棣的眉端微蹙,似在隐隐惋惜着什么。

“陛下是以天命得的江山,臣不过躬逢其盛,锦上添花而已,不管是谁,都是如此认为的。”天晴平淡地把话尾续上,仿佛他说的事完全与己无关。“臣一介女流,并无封王拜相的野心。陛下不必顾忌这些琐节,臣对此毫无怨言。”

“可这样,对你确实不公平。你的付出、功劳,从此都要记在别人的名下了。”朱棣道。

“现在世子他们都已成了皇子。无论大皇子、二皇子,都需要一些功绩抬升名望,这原所应当。况且大皇子守城艰辛、二皇子搏杀奋勇,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就是多添一点,也没什么不妥当……”

“什么馊主意!”明明他也不希望她在意,可听她亲口说出,朱棣却感气恼——这什么意思?反正你不稀罕、用不着,谁谁都拿去分了吧,是么!“他们两个才多大,你是想要世人笑话,这江山朕不是靠女人、却是靠小孩子打下的吗?!”

天晴眨了眨眼,不明白好端端为什么他发起火来。那毕竟是他的亲儿子,就算她的说法会有些僭越,也应不至于到能激怒他的地步;还是说身份一变,连对着自己的亲骨肉,皇帝架子都要开始端起来了呢?

“小孩子、大孩子,少年人、青年人,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天晴轻轻一笑,“陛下忘了吗?如今天下都已为陛下所御,何况史官手中的笔呢?”

她望向他,眼中如雪地般一片清白。朱棣心中一动,原有的那点火气,顷刻都熄了。

“总之……朕不会亏待了你。”朱棣停了一顿,道,“朕决定立你为后。”

出乎朱棣的预料,此刻天晴的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慌张,只继续看着他,好像他刚才什么都没说一样。

他有些恼然。

“你聋了吗?”

“嗯?”天晴似有些恍惚。“臣刚才……没听清楚,陛下说什么?”

“朕决定立你为后!”

这一次,她的眼睛缓缓睁大,压抑着明显越来越快的呼吸,终于出现了他意料之中的反应。

和先帝突然宣布晋封她为玉牒宝册的王次妃时一样。

“陛下,这是何必?!”

“既不能留虚名,总要留些实惠。虽然你没自觉,但你终究是个女人,像你说的,拜相封侯是不可能了。朕能给你最大的官,也只有在这后宫里。你总不会想去抢陈未的位子当什么尚宫吧!口口声声称臣啊臣的,难道假的么?”

“臣……”天晴只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谬,情不自禁已开了口,“为陛下效力并不需要什么官职。我从来没想过做官,无论虚名实权,都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朱棣倏忽立起,“迄今为止,朕已全部都按你的意思做了。现在你的命、你的前途,都不是你一个人的。常天晴,你别太过分!你是尚惦记着那些财宝,还是另有所图?”

“陛下,臣什么都不用,只要……陛下开恩,赐臣一所庵院,令臣有地自处,余生能够修心养性,已是感激不尽。”天晴半鞠下身,低头道。“似京郊的积善庵就可以。”

“你想要出家修行?”朱棣怫然,“你说会一直为朕尽忠效力,这才几天,就想食言了?”

“臣不会食言。”天晴继续低首道,“只要陛下有需,一声令下,臣定将赴汤蹈火,鞠躬尽瘁,就和以前一样,任凭陛下驱策!”

“我这辈子应该是不会嫁人了……”

想起她曾这样说过——原来那次她居然没有说谎,今次也没有食言。

就算孤独终老,她都不愿嫁给他、陪伴他。

哪怕他给予的,是天下女子最尊贵高崇的位分。

此时朱棣心中涌上的不是愤怒,甚至不是羞辱,是极度失望后连难过都觉得无力的空虚感,胸口被什么生生掏走了一片,令他的语气都苍白得毫无情绪。

“朕能驱策你到几时……你早都想好了吧,准备什么时候走。”

天晴知道他新登帝位,不安全感自然比先前更甚。“陛下又说笑了。臣又不是鸟,难道还能说飞就飞了么?”

朱棣看她一眼,转过了头,冷冷道:“你若想,当然能。”

上天入地,飞鸟投林。

一旦离开,此生此世,让人再寻不见。

这不就是你的打算么?

“臣绝不敢造次……除非陛下需要臣走,否则臣不会走。只是,中宫之位岂同儿戏?用它来约束臣,大可不必,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就因为非同儿戏,所以才要你做。如果妙纭还在,当然轮不到你,可朕马上要立太子,炽儿必须要有嫡母,倘若中宫空悬,这储位他如何坐得安稳?接下来奖褒功臣,少不得又有女子要进宫来。泱泱后宫一旦有人歪了心思,明争暗斗还会牵扯到军中和朝堂,难道朕每天还要费神操心这些破事么?”

“陛下说的确实在理。”如果他只是为了找个管家,问题倒很好解决。“眼下宫殿营建还需数月时间,在这之前,世子、三公子和王府内眷们应该都能到京中了。依臣之见,不如让王香月王娘娘……”

“她不姓徐!”

朱棣的打断并不高声,但内含的深然语意仍将天晴震得一凛。

她几乎忘了,这个她借来的姓氏,对于他们父子有着怎样的意义。

他的皇后,只能姓徐。

“你愿意也得做,不愿意也得做。这件事,朕没在和你商量!”

“臣……遵旨。”

天晴在朱棣拂袖留下的凉风里,怔怔发呆。

回顾自己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扮演别人——齐望师兄、果尔娜伊朵、沈智、瑛儿,甚至士聪的远房表妹……现在不过多了一个徐妙纭,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这样才是对的。欠她的借她的,一次都还给她吧!

等一切结束,“徐天晴”就可以真真正正地被堙埋,清白白无牵挂……

再不亏负任何事。

任何人。

……

是夜,碧空澄澈,半月呈辉星斗纵横。修建了一半的内城楼上,一枚单薄颀长的身影孑然而立,宽大的袖口被风吹得列列作响。然而就在这片凄寂的轰鸣里,他似乎奇迹般地听到了脚步声,不早不迟地回过头来。

天晴恍惚地望向他,开口欲言,却如被风呛住似地,发不出声响。

对方低眉垂目,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

听到这句称呼,天晴如梦醒般露出苦笑的神情:“你已经知道了……”她踌躇片刻,幽幽叹了口气,“你也不要笑话我啦!还是叫我的名字吧,阿力老师。”

自从多年前那次在栎树林骂了他,人前不论,人后天晴一直对他恭恭敬敬,不直呼其名,却以“老师”相称。

按尤力猜想,可能她是想以此冲刷那句“死太监装什么人生导师”带来的愧疚感。这姑娘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时而犀利刻薄,时而却单纯绵软,如同变幻不定的云,大概正因为这样,才让人那么想抓住吧。

尤力舒展眉眼,半是顺从半是理解,轻声唤道:“天晴……”

天晴静静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顺着他先前眼光之所指,抬头望向远方。

遥遥似能听见琴歌婉转而来,灯河璀璨,是分明属于这一世的人间烟火。

她突然开口。

“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很美?这个世界,这个国度,这里的人和他们所创造的现实……是不是都很美?”

从前,每次当她飞临俯瞰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觉得。她甚至幻想,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时而垂目观照祂的造化万千时,必也是一样的心情。

光怪陆离,却曼妙得不可方物,连祂亦无法再复制一次的杰作。

谁会忍心毁灭她呢?

“嗯,是啊,很美。”

和天晴不同,对尤力而言,那并不是一种可视化的美,而是一种平静、一种熨帖,一种由无声秩序所带来的安全感。只有在这看似无聊的“按部就班”里,他才能想象、才能假定,即便他看不见,他所重视和牵挂的人仍都好好地在那里,被既定的秩序所守护着,认真而幸福地生活,创造着属于他们的无限可能。

天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对,还是错。”

“希望是对的吧……”尤力知道她指的是朱棣的决定,微微顿了顿,语调渐沉。

“我曾劝过朱棣,王香月是更合适的人选,但是……”

“或许——这样反而才对呢?”尤力转过身来看着她,温和地笑了一笑,“历史上的徐皇后应该也确有其人,如今既然挑了你做,那就只能是你了啊!天晴。”

“如果我问你她的结局,你应该不知道吧?”天晴小叹了口气,“毕竟一个深宫女子,不管做了什么事,都不可能似郑和那样有名的。”

“你这是在羡慕我吗?”尤力苦笑着问。

“算是吧。起码你有参照,有路标,怎么走都不怕迷路。”

“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了,天晴。”尤力道,“没有路标的话,那就靠自己的双脚来走吧!我会一直做你的伙伴,直到最后……”说话间,他的眼睛中似晃过一丝愁翳。

天晴没有放过。“你知道皇后的结局的……但不太好,是不是?”她顿了顿,“朱棣后来薄待了她么?”朱棣应该不会这样对待真正的徐妙纭,可如果是她的话,反倒能说得通了。

“不、不是这样的!”尤力惊异于她的敏锐,又有些无奈于她的脑洞,“我确实不太清楚,只记得朱棣的皇后好像是病逝的,寿命不是很长。但也不能确定有没有记错,或者和别人搞混,所以不想说出来让你白白担心……”

“如果记错的概率更高,你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你有很大的把握,朱棣的皇后确实早逝了,所以才为我可能要遭遇的事而难过。”

“天晴,你不用怕的,可能真是我记错了!”尤力宽慰道,“就算你真的生病了,回现代去不就可以了么?那里二十一世纪都过了二十年,就算在这里是疑难杂症,回去也有很大概率被治愈啊!”

“上医院,也要登记啊。我以什么身份去呢?士聪不可以再被我连累了。”天晴垂下了眼睫,“还有很多问题,都需要我解决。”

“呃、天晴……”

天晴转过头,正对上尤力关切的表情、举到一半似想上来拍抚的手,不由一愣,继而朗朗地笑了出来,声音如银铃落地,百莺鸣啭,厚重的夜雾几乎都要被冲散。

尤力慌乱地想制止她,告诉她他刚才上来还险险碰到一支巡逻队伍,马上到交班时间了,不能让人发现……然而却径自住了口。

此时她的眼里如落入万千星辉,明亮到令皓月失色,似要将无尽远的永夜都照亮……看得他不禁发了呆。

“放心吧阿力老师,我没有在怕,只是需要些时间想想对策。”天晴说道,将尤力惚惚的神思也拉了回来,“最好的最坏的打算我都做了,早就下定过决心了。”

她低下头,如怕他听见一般呢喃着。

“洪荒纵阡陌,万般自有时……”

这个世界……

她或许无法改变,但最起码——

她,会守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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