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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番外四 广成(二)

广成王成年后,自请离京,不是像历代亲王那样向君王俯首、回归封地,他压根没想起来自己有封地这么个东西。

他得了皇帝首肯,直接跑出皇宫,向人打听了几句,奔着铁铺就去了。

铁铺也不是他的终点。

铁铺里常年展着几柄刀剑,但真正的绝品,当然得是预付定金、说明要求,等待数月乃至数年,遇着大师、良铁、种种机缘,才能成一把的。

广成王哪里等得及?

他连一天都等不了。

他在铁铺的众多刀剑当中,勉强挑了把最好的,花了七十文就把那剑带走了。

那剑是凡铁,光华黯淡。他以华服佩之,也不局促,广袖飘扬地出京而去,一路走,简直就是一路诗篇。

——虽然,诗都是他自己吹嘘着写的。

但也另有收获,比如一路的绯闻。

广成王虽然长在宫中,但从来泡在海外话本里,意外地养成了七分“侠气”。路见不平,他就非得出手,救下了男子若干、女子若干、老弱若干、鹰鹰犬犬若干。

他没那个遮掩的意思,上好的容貌,大大咧咧地由人瞧去;真金白银,全凭心意抛洒;有人起了疑心,使人搭到他身边,边劝酒边问:

“久仰‘诗侠’大名,不知公子贵姓?”

“姓宋!”广成王掷地有声。

对方暗然一惊,还以为这是个假名,忙道:“公子可是喝糊涂了,宋乃当今国姓,可……”

他话说到一半,心头一耸,却见广成王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国姓如何?”

“可开不得玩笑的。”

广成王半酣,哈哈大笑,道:“我姓的就是那个宋!本王单名一个纾字,乃父皇亲赐,封号广成,骗你作甚?”

笑罢,他把酒盏往桌上一顿,凑近那人道:“回去告诉‘斩烟刀’,要打听本王,别用这不入流的小手段。我吃你一杯酒,还你一个情,你且回去复命,别再来了。”

他用指背在那人额头上一敲,弹剑一般,起身离去——去到客房补觉。那人一摸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斩烟刀,正是派他前来试探之人。而他与“诗侠”相见不过片刻,竟不知哪里露了破绽,被人一口叫出了来路!

他连滚带爬地回去复命了,临走,还险些撞倒门口一位卖糖的老伯。

“斩烟刀”,是个身形轻盈的女人。

虽是女人,刀法却凶悍。她使重刀,那刀又厚又宽,比她人还沉,耍起架势,简直像刀在耍人,又极通灵性,对着一排烛火斩下去,说灭哪根,就灭哪根,旁的烛火瑟瑟一阵,依然光华照人。

更绝的是,她“斩烟”,不是快斩,而是慢斩。刀过,烟裂,隔一盏茶再看,犹有余迹。

她就倚着自己那把重刀,听了回报。听到那句原原本本的“本王单名一个纾字,乃父皇亲赐,封号广成”,她眉毛一挑,笑道:“这身份真贵重,把他绑了,下半辈子岂非不愁吃喝了?”

“绑、绑架亲王,罪同谋反……”

斩烟刀“嗤”了一声。

她举重若轻地拎着刀柄,站起身。

“宋纾,是吧?他在哪?”

广成王这一觉睡得香甜。

他前两日陷进了一个贼窝里,刚脱出身,打得痛快,累得要命。方才在楼下喝了杯酒,赶紧回来歇了。

这些王侯贵族,从小都有教养,除了偶尔几个不听管教的,大多睡相板正。广成王也是如此。他睡前还又用热水沐浴了一回,长发半干,散在枕上,像个美人。

唔,唇红齿白,确是个美人。

来人将他仔细端详,无声退了几步,腾空跃起,贴在梁上。

几根瘦长的手指间,赫然夹着七枚弹子。

却说广成王深陷梦中,忽觉一阵杀意袭来。他仓皇间往侧旁一滚,才有劲风擦着他耳畔掠过。那暗器去势凌厉,深深嵌入墙中。

夜色里,白墙瞬间泛起黑斑。

而广成王还正发懵的功夫,忽然又接连两道暗器,直取他咽喉、肩井,比先前更快、更狠。眨眼间,广成王贴床窜起,“啪”“啪”两声,稳稳攥住。

至此,他皱着眉头问道:“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一道上的朋友?”

那人不答:“你可知天下至毒之中,有一种‘美人乡’,任你练的什么内外功夫,触之则销骨化肌,连痛感都无,再无生路?”

广成王对江湖传说,所知甚少,如实道:“不知。”

“那你手上,又是什么?”

手上?

他这才发觉,先前兜在手里的两枚暗器竟已化开,掌心一滩粘稠的液体,被他扯出一道道黏连的丝线,莹莹发亮。

那人已大笑:“堂堂诗侠,如此孤陋寡闻,暗算起来,好不痛快!”

广成王大骇,不动声色:“既然使我没听过的毒,想必也是我未曾招惹的朋友。为何对我下此狠手?”

趁他心神震荡,那人已消失不见,刁钻处又是同样的暗器,阒然袭来。广成王强自镇定,听风辨位,狠了心,索性仍拿伤手去接。只是那暗器各个出其不意,双目、膝盖、脚踝,他挨个接住,忽有一个,自他背后射来,直击后脑——

他竟忽然不急了,只微微侧头,任那暗器打在肩膀。

他甚至施施然盘腿坐下,沾了一点掌中徐徐流淌的“美人乡”,送入口中。

“唔,甜的。”他笑道。

他慨然伸出那只手:“你要不要尝尝?”

屋内静默许久,忽有人一乐,现身燃灯。

是一个轻盈的女人,但一双手干瘦有力,是发得出那样的暗器的。

“我哪里露了破绽?”

“既然‘销骨化肌’,又‘全无痛感’,我这只手中了毒,必是麻的。谁知完全不麻,还行动如常,你说奇不奇怪?”

女人一笑:“奇了。”

说着,从他手上沾了一点“美人乡”,手指凌空搅啊搅地搅断了糖丝,送到自己口中,满足地眯起了双眼,在广成王身边坐下。

后者问道:“斩烟刀?”

女人反手从他床底掏出一把大刀,尺寸约莫是个消瘦版的广成王。

她冲着刀一点头,就算是答案了。

广成王看着刀,愣了半天,斩烟刀从他手上沾走了四五次糖,他才沮丧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么大一把刀塞他床下,他竟毫无察觉。

“我毕竟也是当世顶尖高手之一,”斩烟刀说,“你么……勉强算个二流。”

广成王自然不甘,沉默片刻,忽然,横肘重击斩烟刀颈侧。斩烟刀立掌一挡,一边慢条斯理地绕着糖,一边一震胳膊,甩脱他那要施展小擒拿的手,闪电般刺向他头脸。

两根尖尖的、瘦长的手指,恰恰停在广成王睫前,摸了一把,缩了回去。

斩烟刀:“服气了?”

广成王道:“被人调戏,只觉得新鲜。”

斩烟刀又笑了一声:“你这个人好奇怪。我问你服不服气,你却说新鲜;我试探你在先、偷袭你在后,你也不问为什么。”

广成王从善如流:“为什么?”

斩烟刀并不趁机拿捏他:“我要做一件事,危险重重,需要个帮手。我觉得你会愿意帮这个忙,但对你出身终有顾虑,得知了你是皇室子弟,这才罢了。今夜偷袭,则是试试你身手。”

广成王问道:“可还行?”

“算是够用,”斩烟刀将他一瞥,笑道:“不知你愿不愿意。”

广成王一颗行侠仗义的心,十分过剩,衡量一番,觉得斩烟刀人品可信,便道:“我自然愿意。”

“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

“不该是‘本王’自然愿意?”

她把“本王”二字学得精妙,广成王脸色阵阵发红,气道:“既然错了,我便不帮这个忙了!”

斩烟刀笑得倒仰。

“虽然如此,这个忙,还是你来帮最合适。”

斩烟刀乐了一会儿,又说起来。

广成王不解。

“我要杀一个狗官。本来还担心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但你既然自称亲王之尊,听着应该牵扯不动。”

其实也不是这么说,当朝律法完备,连皇帝也不能凭喜憎杀人。只是听说斩烟刀从小在江湖闯荡,想必对官场不甚了解。

广成王没有纠正,“嗯”了一声,主动问了今天第一个为什么:“为什么杀他?”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简单来说,对方是个欺男霸女的恶人,十几年前,看上了斩烟刀四岁的妹妹,无法得手,索性灭门。

当时斩烟刀——那个时候,她还不叫“斩烟刀”,父母亲都唤她“囡囡”——偷偷跑去私塾听先生讲“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得以逃过一劫。可那恶人在当地一手遮天,分明证据确凿,也不过是推了个替罪鬼,仍旧逍遥自在。斩烟刀从此弃文从武,只为报仇。

也是侥幸,她资质极高,又得遇高人、屡有奇遇,如今年纪轻轻,已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她看来,那人得意得太久了。

——“只是,他也知道自己作恶多端,雇了不少高手保护。我一个人,杀不了他。正巧,武林一二流人物中,你是最近的一个,就是你了。”

广成王听她安排如此随意,暗暗皱眉。

这姑娘潜心修武十几年,恐怕不知道这些达官贵人不是那么好杀的。

他道:“既是多年的仇,我们更该好好筹谋。以免临阵出了岔子,倒不痛快。”

最后是广成王细细布了局,两人联手,取了那狗官的头。

事毕,斩烟刀买了十坛子烈酒,拍到他面前:“来!不醉不归!”

她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喜悦还是泪水。

当然,广成王知道,当务之急不是分辨她的喜悦和泪水,而是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次日一早,斩烟刀从宿醉中醒来,身下是床,头下是枕头,鼻子里是皂角的香气。

她扶着脑袋一扭头,外面阳光灿烂,树影婆娑,一个高挑的男人正在临窗写字,手边碗里腾起朦胧的热气。

大仇得报,一切看起来都是这样美好。

她清了清嗓子:“宋纾?”

那人闻声看向她,端起碗过来:“茶里加了蜂蜜,喝起来可能有点古怪,但听说醒酒是最好的。”

又解释道:“只剩一间客房了,你放心,我没沾床。”

斩烟刀定定看了看他,喝了茶,叹道:“我要是男人,见你这么贤惠,非得娶了你。”

广成王不跟她计较娶嫁之分,一哂。

斩烟刀却没看他,而是盯着手里的空杯:“我昨天……说了什么没有?”

“你说你小时候,私塾旁边有个老头,卖的搅搅糖特别甜;你还说你和你妹妹商量好了,等她再大一些,带着她一并去私塾偷师;还有你曾捉到过一只蛐蛐儿,整条街都没人有那么能打的蛐蛐儿……”

斩烟刀听着听着,莞然一笑,眼角流下细细的水迹。

宋纾没有住口,适时地给她递了一方帕子。

“你还说,你幼时穿的衣服,都是你母亲亲手缝制,穿出去人人羡慕。”

至于剩下的,烧穿阁楼的大火、浸在泪水里的月亮、少小离家的舟筏……他守口如瓶。

仇人死了,痛和恨最好该一并停止。毕竟,她还有那样、那样自由的,可以享受的一生。

两人用过早饭,宋纾送出了一封信。

“你往后有什么打算?”他问斩烟刀。

“回师门吧,”斩烟刀想了想,“我也没什么别的去处了。你呢?”

“我嘛……当然要继续四处游荡、行侠仗义了。”

斩烟刀“噗”笑出了声。

宋纾瞪她。

“没什么、没什么……嗯,说起来,我倒听过你不少传说,若有机会,我也想亲眼看看。”

这有什么难的?

宋纾道:“眼前不就是个机会么?”

广成王的信件,和上呈的案子是同一日送到皇帝面前的。

案子是六品官员为江湖匪徒劫杀的案子,信件是向皇帝表明身份,“我替皇兄斩除了一只硕鼠”的信件。

广成王还呈上了那人为官作恶的种种罪证,尤以十四年前对女童见色起意、将其灭门一事最为触目惊心。广成王在信件里说:“臣弟自知没这权力,但此人实在天怒人怨,如今臣弟杀也杀了,皇兄要罚自然也罚得,削爵赐死,不在话下。”

这实在不像广成王的风格,皇帝稍微一想就知道——这事里必然还隐着一个人。而广成王,在拿自己护着她。

皇帝轻描淡写地压下了这事。

但皇帝不知道的是,后来某年某月某日夜,云明星稀,广成王与那人跪了天地。

誓词是: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兵刃为证,我二人从此结为异姓兄妹,肝胆相照、生死相交。背义忘恩者,天人共戮!”

二人原还以为应是姐弟,直到对过年岁,精确到月日,才知斩烟刀竟比宋纾还年轻百天。

她不肯服,虽认可这义亲关系,仍叫:“宋纾!”

宋纾则以姓氏叫她:“小周!”

前头非加一个“小”字,叫得斩烟刀咬牙切齿。

如是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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