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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6 章 谎言

隔天,两件事。

其一,宋如玥接受宋玠之邀的回信便到了。

其二,宋玠拒绝了与她见面。

卢余仍暗自愤愤,坐得不远不近,听宋玠对其余那些看守温和地解说他的阴谋:“说来惭愧,本王这个妹妹,自小有几分机敏。天铁营本是禁卫而已,不如传说那般神勇,她虽是莽勇,却也并非随便什么陷阱就能套住的。何况,一旁还有个辰王。总得先叫她以为自己安全了,才好下手啊。”

说完,他还春风和煦地抬了头,笑着看向卢余:“卢兄弟,本王此计如何?”

卢兄弟气得没话说。

-

至于满心期待满心戒备的宋如玥,则是不久后收到了自己兄长的回信。这封信皱皱巴巴的,比起先前天铁营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字条还更破烂些,只是没那么脏。

信使也似炼狱里爬出来的,头发黏着血,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还没说话,先咳血,活似要把肺咳出来。可纵是咳出来了,怕也是个烂肺,因他开口时,气已不成调了。

他只会说:“求见安乐殿下。”

翻来覆去地说。到了最后,被高央拦腰抱住,手还不屈地往前伸:“安乐……殿下……”

他终于拽着了安乐殿下的衣摆。

宋如玥被人从睡梦中唤醒,尚未着甲,穿着一身雪白的半旧中衣,唯独柔软的裤脚收进精铁的长靴里。那衣摆被人一拽,就染了一抹脏兮兮的红,她下意识皱眉——这身中衣和辰子信的一身中衣是成对的。

这么想着,语气就冷:“你是什么人,求见本宫何事?”

她既然穿了这双靴子,就是做好了踢人的准备,甚至因那一道血印,暗暗等着这无礼之徒偷袭,好一脚把他踹出八丈远。

那人却不偷袭,一边入了魔似的重复着“安乐”,一边在怀里摸了半天,才摸掉了信。信上还是宋如玥熟悉的字体,一下叫她愣住了。

她踩住信,急声问:“谁叫你来的?!”

信使却翻出白眼,歪栽了下去。高央在她焦灼的目光里试了半天,小声道:“王妃……人已死了。”

宋如玥忙抽出信,急得身子一歪,好悬把信扯了。她几把扯掉信封,扫了几眼,又愣住了。

“王妃?”

宋如玥兀自把信揉了,蹲下身看着那信使的脸。信使年纪也不大,虽然满脸胡茬不好看,皮肤却是平滑的,细瘦的脖子,撑起来好大一个喉结。他嘴唇还微微张着,坦露出两颗分向两边的门牙,像一种另类的死不瞑目。

宋玠说,他瞒过身边的辰恭爪牙,派出一队九人,不知几人能抵达。他请宋如玥听这一次话,别叫这些人成了枉死。

“连自己是不是枉死都系在别人一念之间,”她戳了戳那信使的脑门,满脸的不耐烦,“可不可笑啊。就为了你们这些蠢人?”

可话是这么说。

她想了半天,语气终究软了:“高央。”

“在。”

“这信使的事,你去传,最好传得人尽皆知。但有一点你记着。”

“是。”

“今夜到访之人,不止这一个。”

-

人一辈子说出的话,就像砸木头的钉、泼地上的水,出了口就是出了口,无论事后如何,都难以挽回了。

后来,宋如玥绝口不提她今天夜里说过的这句话。可是几十年后风烛残年的端圣皇后,隔着一杯附子酒,对皇帝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宁禧三十三年四月初二日夜,本宫在当年辰燕交界,吩咐天铁营,替皇兄撒一个谎。如今想来,本宫与皇兄、本宫与陛下,想必都是从那句谎言而分道的吧。”

皇帝问:“人之将死,你告诉朕——告诉我一句实话,青璋。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端圣皇后啜着杯中酒,慢慢回答他:“这么多年,我做了很多次同样的梦。我梦见我把那个信使一脚踹出了八丈远,信上的字迹都被他的血盖住,谁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我没能见到皇兄最后一面,但幸好,有你和二皇兄一左一右地开导我,陪了我许多年。”

她松弛的眼底蓦地涌起一线泪光:“我没有后悔,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脾气,若非未卜先知,重来多少次都会如此。只是我有时候会想……我想,这真是个好梦。”

-

高央办事利落稳妥,次日便有风声走漏,启王宋玠密会辰王妃。

只那么一点风声,便勾起了轩然大波。

“殿下,末将不明。”

“讲。”

“那启王宋玠摆明是投效辰恭,甘心为人走狗,与我辰国为敌数次,王妃怎会不知?虽是兄妹情深,可便不顾夫妻之情了么?如此,谁又知王妃使燕之时,到底作何考量?”

辰王从案牍中抬起头,看向眼前忠心激愤的郭琦:“孤素来只知你敬重王妃,不知你还有这许多见解。”

郭琦道:“末将到底是左右大营之属,是王上亲卫。恕末将直言,王妃此举……形同通敌!”

“王妃重情。”辰王道,“她亦有她的为难。”

郭琦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支小箭,上头还有一个小小的“宋”字。这箭箭头锃亮,通体半点划痕都没有,显然是被人珍藏,常常擦拭的。他双手捧起这支小箭,高举着跪下,从辰静双的角度,只能看见一点金属的光,和一簇鲜亮如赤子心的红缨。

郭琦道:“这是末将当年向王妃讨赏时,王妃所赐。王妃待人亲厚,末将无以报,只得以后为王妃尽忠,如有可用,献出这条命也罢了。但末将惶恐,担不起这么个千尊万贵的‘宋’字。今日,完璧归赵。”

辰静双无法,叫笙童上前接过这支箭来,握在手中把玩。这支箭上小小的“宋”字,原是依照宋如玥的笔迹刻的。她的字迹笔画总是锋利瘦长,不似一般闺阁女儿的字迹纤秀规整。单看这样的字迹,就能知道她不是个会被闺阁深宫圈禁的女人。而这样的箭也为数不多,那时正值两人新婚小别,定波重逢,他还为这支箭正经地吃过些薄醋。

完璧归赵。

他心下叹息,摩挲着那个“宋”,也有些茫然。

宋青璋,宋青璋,重要的究竟是个“宋”字,还是“青璋”二字呢?宋玠之心昭然若揭,宋青璋……果真半点知觉都没有吗?

若说天真,郭琦也未必就不是个天真之人。碧瑶引兵入辰时,已见识过君臣反目、兄弟相残,而当年的郭琦,还只是个才听了一耳朵秘闻,就贸然上前表达崇敬之意、激动得手足无措的小小士卒。

只不过,他还愿意相信她。

“你退下吧。”他不动声色地吩咐郭琦,“孤自有分寸。”

可是,天不遂人愿。

当夜,他辗转反侧了一宿,天一亮,便等来了新的信报。那斥候比起郭琦更为激愤,双目赤红,跪地时嘭的一声,活似要跪碎一把铮铮的骨头,非如此不能泄恨。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消息。

“殿下!”他僭越地低吼,“殿下……!”

辰静双紧了紧披肩,忽然怀念起冬衣上丰厚柔软的风毛,对笙童开口时莫名哑了嗓子,一个“去”字卡在喉咙里,收回手指的时候,有点想伸手去挠。

笙童乖觉,无声地捧来那封函。他撕开封口时,纸张发出潮湿的声响,像是被泪或血泪浸湿过的声音。他将内里洁白的信纸抽出一点,方便辰静双取拿。

辰静双闭嘴咬着舌尖,拈了信,没急着打开看,而是扫了一眼地上的斥候,问道:“这是何处的信报?”

“回殿下,明漓关!”

明漓关,不远,辰静双的舆图上就看得到,和此处是肩并肩的两处。那舆图上压着两块玉色的小石头,一块在此处,一块随着宋如玥,眼见着就要过明漓关了,相隔不过半寸。

辰静双垂下眼睛,把微微颤抖的信纸慢慢放到案上,声音倒是四平八稳:“何事?”

“殿下……”那人咬着牙关,含怒的双眼直勾勾地盯上来:“宋玠得了玉玺,军心大动!”

一瞬间,辰静双想问:“什么?”

但辰王稳住——不,压住了自己的心。

他非得把自己压成薄薄的一片,才能在这样惊涛骇浪的消息里容身。

他问:“玉玺在王妃手中,宋玠从何得来?”

斥候只道:“属下不敢对王妃不敬,请王上看信。”说罢,便咬舌不言。

信上说,齐晟死后,宋如玥密会宋玠,隔日宋玠一方便自称得了玉玺,而至于宋如玥,是默认了。

辰静双觉得,自己好像看不懂这些字了。

宋如玥是说过,要把玉玺给宋玠。可她当时就也说了,那必定是在宋玠将过去所作所为都给出了一个说法之后。

她要陪伴自己长大的皇兄剖明正心,而后,才会将天下权柄交还给他。

何况,宋玠如今率大军与辰国交战,就算真要给,怎能是这个时候!

宋如玥当年在私箭上刻字,选了“宋”。辰静双问她,为何不用“玥”字,她说,“玥”总是世人以为女子会喜欢的字,灵秀却小气,她偏不喜欢。

那,也是谎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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