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6 章 梦醒

晌午，宋如玥朦胧胧睡起，正翻身，不料腰间一紧。

她悚然一惊，手迅速探入枕下。被匕首粗粝冰冷的柄一硌，才清醒过来：昨夜辰静双留宿，两人喝了点酒，说胡话到天明，拥被而眠。

辰静双已被她惊动，却困得睁不开眼，只把胳膊紧了紧，脸又往枕头里埋去。

宋如玥哭笑不得：“辰子信，你何至于困成这样?”

辰静双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胳膊勒得更紧。宋如玥道：“松手，我喘不过气了。”

“起来做什么?”辰静双闷闷地问，“我今日都罢朝了，你也没什么事，睡。”

宋如玥：“你倒是轻些。”

辰静双只当没听见。宋如玥却知道，他那呼吸，并非熟睡的呼吸。

她双手已经搭在了辰静双的胳膊上，一使力，就能抽身。

可是犹豫再三，她没有。

只抬手唤过明月，问：“今日是初几?”

明月道：“初五。”

宋如玥一怔，听辰静双的呼吸愈发急促了。

她不由得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臂：“起来。”

辰静双眼皮颤动，但仍在装睡。

宋如玥笑道：“你再这样鸵鸟下去，我可一个人出宫去了。”

闻言辰静双一顿，迅速翻过身，眯着眼看她。

嘴上仍不承认：“我这是睡到几时了?……什么鸵鸟?”

-

宋如玥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在市集上逛了。

明面上，只有她和辰静双便装出行，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一般。她停住脚步，从路边摊上随手捡起一个橘子，抛着玩了一会儿，抬脚就要走，直到摊主欲言又止：“……姑娘！”

宋如玥如梦初醒，大手一挥：“双儿，付钱。”

辰静双捧着荷包，拎着一兜鸡零狗碎，任劳任怨地翻出一块碎银。

那摊主却健谈：“公子名里也带个双字?这不得了，别忘了避陛下名讳——您拿好嘞。”

辰静双一扬眉：“难道不是陛下有旨，不用避讳么?”

摊主苦笑：“公子有所不知，这古今内外，一纸政令，层层下来，哪还有个本来面目?”

宋如玥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摊主赔笑道：“我怎么明白?只是在这些政令下走，再不明白，也总得知道二三。”

宋如玥摇头一哂。

辰静双道：“这可是皇城，天子脚下，也如此么?”

这回，摊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方才鬼鬼祟祟道：“可不就正是……”

“你从前四方云游，想必是不关心这些。我却知道从前的——”见他说得畏缩，宋如玥冷笑着接话，“可不就是天子脚下，才愈发如此么?”

摊主连连点头：“还是这位姑娘看得明白。”

辰静双活似被人抽了一巴掌，脸上一热，本能要分辩，却知这事辩无可辩。他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这时，手上忽然一紧。

原是宋如玥，虽没瞧他，却依然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

他回过神，得以长出一口气。

宋如玥已经和那商贩聊起了别的：“你既然知道是这样，何必来此呢?”

“自然是别处更过不下去。”

“为什么过不下去?你虽身负西凌血统，在别国难以成行，在辰国也处处碰壁么?”

摊主沉默了片刻。

他沉默下来、不再展示作为一个商贩的圆滑的时候，周身就凝练出一股沉肃的气质，眼睛一扫，辰静双身后，便有人暗中握紧了刀柄。

“你空口无凭，怎么能这样说话?”

宋如玥微笑不语——她在西凌草原常年征战，杀过的西凌人都足有上百。此人虽然形容举止都极度自然，五官轮廓也少有西凌的影子，但一看他指掌的老茧她就知道，这是个西凌人，而且，是个上过战场的西凌人。

但，她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你这件衣裳，两肩上都起了毛，正是西凌耳饰扫过的痕迹。穿着中原服，私底下还戴着西凌的耳饰……我听说你们的萨仁王仍有余息，你为何不随她去?”

摊主再次沉默了半天，盯着宋如玥眼角乱跳，其间辰静双拉了宋如玥三次，都没把她拉开。摊主倒没有动手，只是低声道：“我心里有坎，与你们无关。”

“你的橘子又是从何而来?西凌不产橘子，辰国也不产橘子，只能从周围几座小国运输而来。你这橘子，品相已经近乎贡品，在街边摆摊卖?”

西凌男人再次不回答了。他鹰隼般的眼睛盯住宋如玥，让她想起一些刻骨铭心的经历——“你究竟是谁?我为什么回答?”

辰静双捏了捏宋如玥发凉的手，道：“她是谁，并不重要。你有什么话要传达，该传达给谁，就如实传达。”

“你可知你这句话，是多大的口气?我若要见辰王、要见碧瑶，你也能做主?”

他语气冲撞，辰静双却不以为忤，镇定道：“那你就在此地卖卖橘子，看看能不能遇到个更有身份的人来帮你吧。”

说罢，他一拽宋如玥：“走。”

宋如玥也拿腔作势，似笑非笑地一点头，抬脚就走。

终于——西凌人：“等等！”

-

远郊，一间僻静无人的小屋。

表明身份并不难，碧瑶那一身武艺就是最好的身份证明。不过在辰静双不悦的目光下，她并没有动真刀真枪，只拿了一根树枝，指掌间与那西凌人拆解了几招，也就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虽然没真正动武，这几招还是耗去了她大量的精力。她不动声色地往那一坐，便不吱声了，辰静双扮她的马前卒，与西凌人交涉。

西凌人起初还颇有微词：“你是什么人，也配插手我们西凌和碧瑶之间?”

辰静双不卑不亢：“我的资格，都是将军所授，你若不服，再问问她?”

西凌人看了宋如玥一眼，一撇嘴：“我要说的，关乎天下，只有碧瑶和辰皇帝配听。你是什么东西?碧瑶也终究是个女人，躲——”

“本将军给了他这个资格，此刻他就与本将军无二。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如此大放厥词?”慢半拍的宋如玥忽然插话进来，手指在桌上不耐烦地一敲，指缝间银光一闪，“我看在萨仁的面子上，肯听你说两句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手上有刀，那西凌人素来知道碧瑶说到做到，生怕她翻脸走人，脸色变了数变，勉强平定下来：“我这里，有萨仁王要交给将军的一封信。”

——须知，此时萨仁千里迢迢递来，真正与宋如玥叙旧告别的长信还没有送到。这西凌人，还是宋如玥击溃西凌之后，西凌第一次出现。

宋如玥心头一震——知晓她与萨仁旧事的，并不多。此人若能拿到萨仁给她的信件，想必在西凌也有些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她还是表情平淡，随手拢过了信封，漫不经心道：“还有么?”

西凌人正色下来，低声道：“事关将军性命，你还是先看了信再说吧。”

辰静双眉头一跳，宋如玥却只是一挑眉，带着一丝无所谓的好奇，翻开了信。

“信上，说的是将军你最后一次西征，宋玠率兵南下，又忽然折返。那次，与他交手的并非将军，而是我们西凌的游牧人。”

宋如玥皱了皱眉，生出一丝疑心：“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将军重伤未愈，休养了数月才好。”辰静双低声提醒，“这事属实，我知道的。”

西凌人顿了顿，见宋如玥不甘不愿地信以为真，继续道：“他传信了，给萨仁王。”

宋如玥周身轻轻一悸。

“宋玠传信”，每回都不是什么好事，也带不来什么好结果。

“什么信？”

“你继续往下看。”

宋如玥一目十行地扫下去。看完，把纸重重往下一扣。辰静双注意到，她小指颤抖着，纸张像垂死的蝴蝶一样挣扎着。

他没有问，只是看着她空白的脸色，试探着，把它缓缓抽过来。就在信纸要完全脱离宋如玥指尖的时候，她忽然如梦初醒，骤然扯过了它。

然后在辰静双看清任何一个字之前，三两把撕碎，往地上一扔，拉起他就走。辰静双被她的手冰得一激灵，温暖的手掌下意识地包覆了上去。

“怎——”

“——你不敢说吗？大将军？”西凌人在他们身后冷嘲热讽，一句话就叫停了宋如玥的脚步——“不敢说玉玺留在你手上就是对辰国的祸患，辰皇帝迟早有一天，不是杀了你，就是死于你手？！”

辰静双手一僵，并且——宋如玥绝对感知到了，因为她一顿，一点一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避开辰静双的目光，回头，对那西凌人冷笑了一声。

那西凌人的反应，却明显比震惊失神的宋如玥快上许多。他干脆利落地抢在了宋如玥开口之前：“还是不敢说宋玠当年出手夺玉玺也有几分是为了你，你却眼睁睁看着他在城下被人四分五裂？”

宋如玥：“你闭嘴。”

可惜，她声音太轻了，被淹没在自己急促轻弱的呼吸之间。

辰静双都分不清，那是不是她痛极之后的一丝喘息。他极力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好像能挡住什么一样。

西凌人看了看他，恍然大悟，愈发讥诮：“公主殿下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想来不会为一个兄长动容。看来是如此了……你看看现在又战火连天，你幽居深宫，敢不敢问问辰皇帝，问问他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问问他现在是不是想杀了你来祭旗！”

“这位兄台，”辰静双终于开了口，依然挡在她身前，坚定得无可动摇，“将军如何，与你何干？辰皇帝如何，你若猜得准，皇位上的怎么就不是你？”

西凌人笑得阴冷：“辰皇帝如何，我是比不了你们中原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管他怎么说，形势逼到了头，他能怎么选？我们萨仁王如何，不还是眼睁睁看着大巫祝死了，被你们逼得远走赤峰！辰皇帝不过是坐享其成，怎么就不会被逼到那份上？！”

辰静双一字一顿：“就凭，朕一言九鼎，就算舍了皇位舍了命不要，也要她在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