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0 章 宫信

这些年，每次重伤昏迷，宋如玥总是陷于梦境之中。

或许，是她平时太过冷硬，现实中难得的愿景，也只能在这时候趁虚而入。

这个梦里，她依然在自己从前的寝宫醒来——永溪皇宫中的寝宫。她睁开眼睛，只觉这地方熟悉得令人心惊。

又让人无力得可恨。

她腾地坐起来，唤道：“钟灵！”

明月施施然进来，笑道：“殿下醒了？这是在叫谁？”

宋如玥定定看着她。

“钟灵在哪？鲤关如何了？”

明月一脸茫然：“钟灵是谁？鲤关……又是哪？”

宋如玥跳下床：“林荣呢？夏林？叫他们过来！”

“是，我马上去叫林副统领……可敢问殿下，夏林又是谁？”

宋如玥倏忽顿住。她意识到，这明月或许是一无所知。她看着她双眼，试探道：“那么，叫……”

她想叫宋玠，可想起来宋玠已经死了。她接着想到宋珪，可想起来宋珪还死在宋玠前头……如此数了个遍，只能泄气，道：“先叫林荣过来。”

顿了顿，又嘱咐：“他腿脚不好，叫他慢点。”

明月一头雾水地出去了，转眼带回来一个同样一头雾水的林荣：“见过殿下。只是，我何时腿脚不好了？”

此时的林荣，确实是两条腿的。

宋如玥的心愈发低沉。她抱着最后的希望，问：“夏林呢？”

林荣一怔：“殿下怎会知道夏林？……此人性格跳脱，我与他不熟。殿下若要见他，我去将他带来。”

宋如玥：“你知道鲤关吗？”

林荣道：“这知道。在辰孟之交。”

“旁的呢？”

“旁的，就不知了。”林荣说着，抬起了头，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那地方离永溪十万八千里，又偏远荒凉，殿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那神色莫名地有些熟悉。

宋如玥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曾在一个梦里，见过这样的林荣。

在那个梦里，辰恭并未弑君，她仍是大豫的公主，父母兄长俱在。辰静双没有即位，四处云游，一切都维持在宁禧三十年，那个平和的水影里。

她意识到，这也是个梦。

她心急如焚，冲了出去。梦里，一路上没人拦她，或许有，但都拦不住她——她一路狂奔到了御花园，隆冬的御花园，湖水上静静地漂着雪——她跳了下去。

“扑通”。

那是彻骨的冷，直到醒来，仍萦绕在身。

宋如玥睁开眼，打了个寒战。

是鲤关军营，帐内浮着一股苦涩的药香，钟灵在她身边静静地趴着。

她一动，疼得脱了力，重新摔了回去。钟灵被她惊动，人还没醒透，已经伸手按住了她：“将军，别动。”

“前线如何？”

“还想如何？”钟灵叹了口气，“将军砸玉玺的事，已经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您可如意了？”

宋如玥懵了一会，并没有露出与她临行前那股兴奋劲相匹配的丝毫喜悦。

“莫恒呢？”

这回，钟灵沉默了。

“……同去的人，有生还的吗？”

钟灵垂眼，仍是沉默。

宋如玥的心也凉下去。

她忽然问：“你是不是也在怪我……我把他们带去送死。”

钟灵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别太过伤神……”

宋如玥也就不问了。

半晌，她把头扭到一边，不让钟灵看了。她闭着眼睛，吩咐：“出去。”

钟灵当然不放心：“将军，您一个人在帐内——”

“——出去。”

这回是语气冷到了低，斩钉截铁的。虽然声音哑了。

钟灵叹了口气。

“我就在帐外，您随时叫我吧。”

-

钟灵才出去，就被夏林拉住了。夏林此刻，也是焦头烂额，只还记得压低了声音：“殿下醒了？”

钟灵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一醒来，就问了莫恒他们。这会儿，估计哭呢。”

她既然这么说了，夏林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来。只是拉着她走远了点，抱住了她。

钟灵知道他难受，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当日，宋如玥带着莫恒赴约，给谢时留了一封信。她交待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砸毁玉玺，但也难保燕鸣梧、穆衍两人不会对自己起杀心。若她自己不幸殒身……她以传国玉玺留下了诏书，但这诏书若是由辰静双来颁，则她此行毫无意义，因此，请谢时代为传旨。

她以传国玉玺，宣告大豫亡国灭种，天下正统失佚，再无真龙天子——既无真龙天子，自然传国玉玺也是不必要的，她作为大豫皇室最后的遗孤，已带着它，一并粉身碎骨。

她最后要求谢时，若扶摇巷有变，不要去救她。她说，若谢时等人有失，她对不起辰皇帝；若天铁营全军覆灭，她愧为大豫皇族。

那真是一封字字冷硬的诏书，宋如玥是将自己也当作和玉玺一样的死物，必是含着无比冷硬的心写的。是为了从倾天战火中保下辰国，这个她还有最后一丝眷恋的地方。

谢时是把人救了回来，才敢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夏林。

夏林当时就白了脸色。

当着人的面，他什么也没说。事后对着钟灵，他才难得吐露心声：“殿下明知此行凶险，却按下不提，带的还不是我……已叫我有些寒心。噩耗传来，我更觉得，对不起莫恒他们。”

钟灵看得清楚，安慰他：“这些决定，都是殿下所做，你并无错。”

夏林却更伤心。

伤心什么，他至今没说。

钟灵隐约猜到，也不敢说，只一味地陪着他，纵容他伤心。

-

他们二人尚且相拥，忽然一阵马蹄接近。

谢时亲自带着一个人，闯入了天铁营内，正寻钟灵。

钟灵现身见他：“谢元帅，何事？”

谢时拎出身后的人。

那人像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衣服像破布一样，头发里夹着不知多少天的尘垢。钟灵看着，总觉得眼熟，但一时半刻的，也想不起来——

谢时：“这人自称望凤台宫人，带着皇后信物，说是有要紧事，求见娘娘。娘娘可醒了吗？能否会客？”

钟灵打了个哆嗦，认出了他：“是，这人正是望凤台内仆从。为何而来？”

夏林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的后背。

那仆从也认出了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钟姑娘！望凤台剧变，明月姑娘急叫我来……非得见了娘娘才能说清楚！”

他还不知道前线都发生了什么。

钟灵却不敢让他这时候惊动宋如玥，忙压低声音，道：“将军受了伤，至今未醒，究竟什么事，这样慌张？”

“哗啦”一声，帐帘被宋如玥扯开。

“我竟不知道我至今未醒。”她用力抓着帐帘才能不摔倒，手上青筋突兀得像一窝蛇。饶是如此虚弱，她也带着满头冷汗白了钟灵一眼，才看着那仆从，冷冷道，“什么事?”

仆从二话不说就跪下了。

可他求见宋如玥的时候那么急迫，见了真人，反倒瑟缩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兀自跪在地上抖了半晌，经人反复催促，才道：“陛下要拿玉玺，林统领出手阻拦……被杀。”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卷信来。

“明月姑娘说，空口无凭，娘娘未必会信。因此写了封信，叫我转交娘娘。”

四下俱静。

宋如玥耳朵里阵阵嗡鸣，苍白着脸，劈手夺过。

是明月的字迹，但事情依然没有任何转圜——

明月的信，只是将事情讲得更详细、前因后果更分明，而已。

她再也无法强撑，满面怒意，似乎正要喷什么，却只喷出一大口鲜红的血。

钟灵忙去扶住她。

她竟没有晕，强撑着站稳了，看向谢时。

谢时从她眼底，只见愤恨杀意。他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你先冷静一下——”

宋如玥恍若未闻，轻声下令：“押住他。”

谢时：“你冷静一下！”

天铁营素来令行禁止，已有两人从背后按住了他两肩，拿住他双臂。

按理，下一步就是将人踢跪。可谢时接人待物素来周全，天铁营等人也知他扶持宋如玥数次，因此停了下来，等着宋如玥下一步的命令。

谢时方才过来，连亲兵都没带。生死，就牵挂在宋如玥一句话上。

所幸宋如玥双目鲜红，瞪了他半天，竟然还有理智，定定道：“本宫留谢元帅商定行军大计，千头万绪，至夜，依然梳理不清。请谢元帅留宿天铁营中，暂勿归还。”

然后扭头厉喝：“取本宫战马！”

钟灵骇然，将她拦腰抱住：“将军……”

宋如玥手指一片冰冷，钟灵觉得自己若是她，想来已冷得麻木无力，不由心怀期冀。但宋如玥不知从何处蕴足了十分气力，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臂。

“连林荣都没有留下来。”宋如玥看着钟灵，轻声地、一字一顿地说，“连林荣都没有留下来……”

钟灵被她吓得发冷汗：“将军，逝者已矣，您这是要做什么?！”

宋如玥轻飘飘地笑。她伸手，抚摸着钟灵的脸。

“是我私心，杀了莫恒。你再留在这里，怕也要受我牵连。走吧，你带着夏林，带着天铁营残部，找个地方，卸甲归田……”

夏林也听得肝胆俱裂：“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宋如玥也对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十分空洞，只有上翘的唇角，没有融融笑意。

战马已被牵到她身后，她松开钟灵的脸。钟灵只觉得脸上有些发凉，一摸，竟然有血。

是宋如玥指间的血。

宋如玥踉跄了一下，摸了一下腰间剖风，翻身上马。

“将军!”

“不要跟来!”宋如玥厉喝，“如若再有人跟来，休怪本宫翻脸无情，拼个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