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海市

小半个时辰后，汪直醒来，那乘着小丸子的瓦罐还是温热的。

看到汪直还有点呆呆的，仿佛还在梦中，肃立一旁的点墨回话说：“汪大人，这桂花酒酿小丸子，那两位小公子说是亲手做的，他们说今天没见到师父，明天还过来玩。”

回过点神来，汪直笑着“嗯”了一声。

点墨知道，除了说到这几个徒弟，这位汪大人还真是鲜有笑意。

两个瓦罐里的酒酿小丸子，都被汪直尽数吃了。

吃完小丸子，又再处理了点杂事，子夜时分他才又进入黑甜梦乡。

晓月星辰，餐风露宿，不管是跋涉过多少城市，只有靖州的安逸让汪直有故乡的感觉，在靖州城他才能睡的最安稳。

一夜好睡之后，晨光渐起。

汪直在院子里拘一把清泉洗了脸，从马厩中牵了匹骏马，打马直奔这街市中的一个面馆。

在老靖州城，早起气定神闲地一碗头汤面下肚，神清气爽美美的一天就开始了。

沈记面馆在玄妙观附近，汪直俨然已经是这面馆中的熟客。

一碗苏式面，讲究很多，多放蒜叶叫做重青，少放蒜叶免青，宽汤就是汤多些，紧汤则是汤少些。

吃面的时候，浇头另放在一个碟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夹过来，好像通过一座桥，是为过桥。

汪直最喜欢无汤面，汤特别少的无汤面，那汤比紧汤面的汤还要少一些，吃起来像是拌面的味道。

靖州人早起一碗头汤面，面码在碗中，形状如同穿行在水中穿行的鲫鱼背，一碗面能让人看出小桥流水的情调来。

汪直喜欢这闲适的生活，进了沈记面馆，他要了一碗面，选了一个最靠里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刚坐下来等面的功夫，一阵少年的嬉闹声从身后传来。

面馆中来了一群小少年，店小二热情的招呼：“几位小客官又来了哦，今天想吃什么面。”

其中一个少年操着还有些嫩生生的小嗓儿答道：“老板我还是要紧汤硬面重青。”听这声音，正是唐寅。

快乐的声音如同清泉一样流淌在这空间里，汪直想就这么背对着那群孩子坐着，听见他们讲话的声音就是极好，不想打扰他们此刻的快乐。

早晨，是面馆客人最多的时刻，客人的身影重重叠叠，隔住了唐寅的视线，他也没有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汪直。

就那么听着他们的说话声，不想打断，这样就好。

显然已经是熟客了，店小二看着娃儿们的脸，一一对应着他们说道：“你是一碗宽汤硬面免青，你是一碗无汤烂面少青，一碗紧汤硬面少青，一碗紧汤烂面少青，一碗宽汤硬面少青，再一碗紧汤硬面重青。”

“各位小爷爱吃的面我都记住了，每个人都吃二两面，对不？。”

“对对，小二哥哥记性真好。”众人交口称赞。

嚯，六个人点的面没一个重样的，汪直心里暗叹。

等面的功夫，唐寅调侃祝枝山“枝山兄，我看你还是点上四两面吧，我怕你不够吃，啊哈哈！”

祝枝山瞟了一眼唐寅：“我先吃一碗试试，不够我就把你的吃了。”

董文学：“对呀，枝山兄你还在长身体，你多吃点。”

说笑间，面已经都上好了，这时候祝枝山，徐祯卿他们几个会异口同声的说上一句：“你饿不饿啊，我给你煮碗面吃。”

唐寅也总要回上一句：“呐，做人最重要的呢，是开心。”

这两句话是唐寅后世看的港剧里的经典台词，几乎是每次吃面的时候，唐寅都重复上这句话，不念上一念，不足以振奋精神。

大家都已经熟悉了这句话，一阵哄笑之后，开始吃面，

听到这台词，文璧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嘴里吃着面，唐寅却是在脑海里琢磨着这沈记面馆的经营套路，他想看看别人家的面馆是怎样把生意做的如火如荼的，学好学到了为己所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自家也有面，做的也很好吃，唐寅还是要看看同行们是怎么做的，但是因为他非常想在做好吃的面条这件事上做文章。

做好面，卖好面，以小博大，让广德楼名闻遐迩。

这家沈记面馆，面条最是地道，服务也可圈可点，能学的地方简直是太多了。

大家吃面都吃的豪放，唐寅打开折扇，边扇着风边吃面，祝枝山则是吃的高兴了，脚丫子都跟着打拍子。

吃完面，众人离了沈记面馆，一起浩浩荡荡向书院进发。

汪直慢慢吃着面，听着那欢快的声音远去，脑海里却浮想起自己也是这般年纪的时候，却是在死与生之间不断奔波。

汪直生在广西，适逢广西大藤峡叛乱的年代。

最开始对故乡的印象，汪直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战乱中，看见父兄狰狞的尸体被挂在树上，鲜血淋漓。

从洪武初年到崇祯末年，大藤峡的抗争，延续了整个明王朝的历史，官民损失惨重。

每一次叛乱平息之后，都有被俘虏的民众，浩浩荡荡，如同蝼蚁一般，从广西跋涉万里，去往京城。

不到四岁的汪直就是这万千蝼蚁中的一个。

被作为战利品战俘们，队伍漫长，行进缓慢。

从广西一步一步走到京城，同行的孩子有跟不上队伍的，直接就地被扔在荒山野岭的草丛中。

开始的时候，到底是有人心软看汪直年纪实在太小，人又乖巧漂亮，可以允许他坐在囚车里，反正他人小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可是后来行进了没几天，拉着囚车的马匹被征用了，囚车中的大人们，被三三两两的绑成一串，小孩子没有被绳索绑住，跟在队伍最后面。

近千人人的瑶蛮队伍走着走着，人数越来越少，小孩子从最初的百余人就剩下十几个，有的大人都没挨过去这一路的艰辛，也被抛弃在山野之中。

有时候走在后面，会看到前方被丢弃在大路上，仰面朝天的战俘。

汪直记得有个战俘还剩下一口气，就那么面孔朝上的躺在草丛里，一双眼睛望着天空的时候，眼珠还在转动，身上却已经站了两只准备啄食他的秃鹰。

一个女子背上背着自己的孩子，一手领着小汪直，怀中的孩子长期颠簸之下，脸色已经被憋得青紫。

旁边的士兵拿着刀威胁妇人将孩子丢弃，如若不丢，就直接大人和孩子一块滚到山岭中喂狼。

那妇人把自己的骨肉从悬崖上丢弃之后，再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一路上只要有吃的，妇人就紧着小汪直先吃。

有天中午汪直醒来，发现那个妇人不见了。

汪直没想追问，别看他小小的人，却是已经能猜到个中缘由。

每天的奔走都好像气若游丝的濒死边缘游走，这一天，有个叫做小武的孩子，和汪直成了伙伴，小武瘦的像只猫一样，就那么紧紧依靠着汪直，汪直就只有这个小伙伴，很是珍惜。

一天，两人狼吞虎咽吃了一顿饱饭之后，精神头还好，就带着一点美滋滋的心情聊起了未来。

汪直奶声奶气地说道：“小武，听说我们到京城之后，可能是去伺候人的。”

听到这个，小武倒是很开心，他咧开嘴笑了，他说：“伺候人好，我最不怕伺候人了，我能干活。”

快走到湖北边境的时候，汪直发了高烧，他就害怕因为生病被丢到山野里喂狼，所以发着高烧还要装作正常的样子。

生病本身已经很难过，难过的是要装样子，而且还是要装成健康的样子。

小武看着走在路上身体打着晃的汪直，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他比汪直还要瘦小，只能扯着他，不让他掉到山崖下面。

走在著名的潇贺古道上，这条古道连接了广西和湖南之间的商旅往来，晃晃悠悠走在只能容下两人并肩而行的古道上，汪直好险一个跟头就会栽倒悬崖峭壁之下，懵然之间，一双手接住了他，汪直抬头看看，是个比自己还高一点的女孩子。

女孩虽然发如蓬草，依然掩饰不住秀丽的脸庞，她把汪直拉到自己身边的安全地带，塞给他一个硬馒头，安慰汪直说道：“小家伙，听说快到京城了，你坚持坚持。”

小姐姐还有馒头吃，真是个好人，小汪直硬是把馒头咽了下去。

可是她说马上就要到京城？昨天还在不是还在湖北地界吗？怎么今天就到了京城，虽说潜意识里知道对方说的可能是哄人的谎话，汪直却好像有了力气，觉得京城就在前面了。

他恍惚中知道那个女孩和小武，一路上换着班拉着，搀着自己，有时候是女孩直接背着他，一路上他们都是走在队伍最后面。

三天之后，汪直的高烧终于退了。

身体恢复之后，女孩对汪直说自己叫纪雪妍，是一个瑶族土司的女儿，家里人本来是一起上了潇贺古道，但是现在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从此前行的路上，汪直又多了一个小伙伴。

鬼门关走过一回，小汪直的心中的京城，还是遥不可及，未来的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艰难，茫茫然中，他心中突然有了想逃的欲念。

其实想逃的念头一直都没断过，但是都不知道逃向哪里。

这天的路程让他的逃亡之路有了目标。

晌午时分，俘虏的队伍听在一座山上休息，从山上远远望下去，山脚下有几户人家。

这是从家乡出发之后，第一次看到有人烟的地方，汪直想如果能投奔到那人家中，即便做牛做马，也好过走不动被扔下山喂了狼。

看那平平安安的山里人家，真是幸福哦，小汪直很是羡慕他们。

离开那座山之后，汪直一路上都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离那几户人家有多远了。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两个伙伴。

小武什么都听汪直的，纪雪妍骨子里也有出逃的想法，三人就这么一拍即合。

到了晚上，趁着周围的人都沉沉睡去，三个孩子偷偷起身，向着目的地开始没命的奔跑。

夜晚，繁星，野外的天空上，星星总是那么明亮。

狂奔了一阵之后，发现没人追来，三个人很高兴地躲在一块岩石后短暂休息。

梦想中的地方估计就不远了，汪直高兴，突然，小武拉住了汪直的衣袖：“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汪直回过头，看到了草丛中出现了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他浑身的汗毛倒竖，冰冷的恐惧从头浇下。

那是一匹狼，狼眼透出幽幽的光，三个孩子吓得抱成了一团，跌跌撞撞中又跑回了原路。

那只狼在后方不断地追逐，慌乱中，纪雪妍搬起一块大石头就猛向那只狼砸去，那只狼被砸住后，后退了几步，又猛扑上来。

也许是求生的欲望，激发了几个孩子潜在的力量，他们不想放弃活着的机会，拼了命的拿石头砸狼，小武也冲上来。

三个孩子也就纪雪妍年龄大点，她拼命的撕扯，奋力的用石头砸，那只狼终于负伤逃走了，三个人却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无力奔跑。

白天里的民居，此刻好像海市蜃楼一样，只是短短的出现一瞬，再也渺无踪影。

害怕再在前行中遇见狼群，三个人只好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万幸他们本就是落在队伍后面，并没有人发现他们逃离。

慌乱下的小孩子的歪主意，以为能逃生，其实是在妄自揣测世界之大，这次错误几乎影响了汪直一生，他在这以后的岁月里，再没有做过莽撞的决定，做什么都想的面面俱到。

天空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因为一夜的奔跑，小武体力不支，实在是坚持不住，汪直和纪雪妍两个就互相轮换着，一个人负责背小武一会。

回到战俘队伍，小武开始高烧，汪直十分后悔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非但没跑出去倒连累的小武精疲力尽，万幸只是一只孤狼，如果是狼群，那么这三条人命，也算是交代了。

一路上汪直郁郁寡欢，纪雪妍见到他打不起精神，安慰道：“你也不要自责了，我们三个都平平安安的不是挺好的么。”

纪雪妍和汪直两人轮流背上小武一段，想着休息上几天，小武的体力一定能恢复。

谁知到了下午，风云突变，前方突然传令，要处理掉跟不上队伍的战俘。

三个孩子走在队伍最后，对于这个命令并不知情。

那个兵人的脚步由远及近的时候，小武正气息奄奄地趴在汪直背上，纪雪妍看到士兵走过来就捏了捏小武的手，提醒他振作一点，毕竟小武只是累了，怎么也不能算作饿殍。

兵人走到汪直三人面前，看也没看就走了过去，汪直心中挺高兴，想着总算是躲过一劫。

小武看着那兵人没有在意他，也是放松，一下子垂头又睡了过去。

谁知那兵人走出去四五步远，突然顿住，他这脚步一停，汪直和纪雪妍心中咯噔一下，那兵人转头回来，在汪直面前站下，用刀挑了挑小武身上的破布衣服，仔细看了看小武的脸。

汪直大骇，晃悠了小武一下，可小武实在是太疲倦了，他睁开咪蒙的眼睛看了看周围，又要低头再睡。

兵人看着小武。

把刀入了鞘。